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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去年秋末,一批成熟的棉铃虫幼虫钻进土下,精心构筑了一间间小房子,这小房子是筒状的,周边边缘略带弧度,周围是褐色的土墙,被它们打磨整修得光滑而结实。像个舒适的堡垒,蜷缩在里边,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化蛹、成虫过程,终于沿去冬幼虫钻进来的通道爬出来,翅膀一展,就掠着麦苗翩翩起飞了。
它们带着新鲜的生命活力,在空中划着一条条活泼的灰褐色的图影,搅起一缕缕轻柔的风涡,吟出了自由的歌唱。不过,在它们的记忆深处,都还残留着对去年的惨烈的记忆:一年四季,蜂、草蛉、瓢虫、小花蝽、蜘蛛等对它们不间断地绞杀,它们一批批地成为别类的猎物,又一次次逃脱出可怕的魔爪。
当然,在它们眼里,最可怕的还是人。他们狠绝至极,对它们不是零星的捕猎,而是全面的剿灭:一次次喷射Bt乳剂、灭铃王等数十种杀虫剂和乳油,一次次用高压汞灯、黑光灯诱捕,一次次深耕翻掘,一次次引水漫灌,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棉铃虫们一批批死亡,也有的挣扎着生存下来,更有的吞下毒药后,在濒死的状态中坚韧地消化、转换着药力,使之成为身体里抵抗药力的因素,然后不屈不挠地活过来,继续着种族的繁衍。
粗略地看,它们的身体是灰褐色;若细看,还是有一些差别,主要体现在翅膀上:雌蛾前翅为赤褐色或黄褐色,雄蛾前翅为灰绿色或青灰色,上边都布有暗褐色肾状纹和环状纹,缀有斑点;它们的后翅倒差别不大,均为淡黄灰色,外缘为茶褐色,缀有灰白色月牙形斑。它们白天多静静地附着在麦苗嫩嫩的叶子上休憩,偶尔也在阳光下飞舞散心,到了晚上,就要频繁地交配、产卵,每个母亲能产卵1000粒,在现在这个温度,十几天就发育成幼虫了,温度要是再高点,几天、最快两天这个过程就完成了。
幼虫们刚出来时,先把自己的卵壳吃掉,第二天就开始取食庄稼、蔬菜的嫩叶,第四天就可以转移到棉花的幼蕾上蛀孔,随着长大,便钻入嫩蕾中取食花蕊,暴食暴饮,直至蕾落。幼虫大多数为六龄,温度越高发育期越短:二十度为三十一天,二十五度为二十二天左右,三十度为十七天左右。
幼虫完全成熟后,复又筑室化蛹,开始新一代的繁衍。
这个季节,幼虫们主要吞食麦叶、豌豆、亚麻、蔬菜,可它们一年能生产四代。下几代,它们就会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向棉花、玉米、高粱、花生、豆类、番茄几乎所有的农作物进军了。
关峰对它们的看法,和对松毛虫的看法一样:它们以人类的庄稼、蔬菜、棉花为食,是上帝的安排,就像人也以大量的动、植物为食一样。所以你不能因此去妖魔化它们。对它们的抑治,自有它们的天敌,象人那样的滥治,不但根除不了,反而会造成更大的生态灾难。相反,对它们坚韧的生存能力和快捷的变异能力,他倒非常佩服。这一点,它们比人可强多了。
不过今日,它们注定了要历经一次劫难。它们没想到,它们在麦田里一次短时间的活动,就被柳树部落的侦察兵发现了,并悄悄地招来了大部队。当它们有所察觉的时候,蜂群已经扑下来了。
它们纷纷逃避,或者躲到叶茎下面,或者干脆飞起来,向天空逃亡。
柳树部落的战士们这是第一次出击,也是一次练兵。
关峰注意到有几只领头俯冲的蜂儿,尽量区别它们的特征,根据几只蜂后的特点,给她们分别起名叫小虎头、小金腰和小花环。因为他知道,虎头蜂后、金腰蜂后和花环蜂后产下第一代后代后,就会在家里专伺生育。捕猎、筑巢、哺育等所有的活动,都会被她们的后代接过去,因此,以后他是很难再见到这几只蜂后了。他必须重新寻找几只她们的替身,哪怕是象征性的,以便有利于他的观察。
和她们母亲有时候的捕猎一样,蜂儿的俯冲,可以说是勇猛有余而精确不足,有的扑了空,一头栽到绿叶上,有的干脆栽到地上打了个滚儿,有的准确地抱住了目标,却因为没及时跟上下一步措施,目标又挣脱了。
关峰看见,被他命名为小虎头的家伙,捕住一个目标后,前足还没有调整好,目标一扑棱,又飞了。小虎头不屈不挠,翅膀一展,箭镞似地弹射起来,很是洒脱,又在半空中抓住了目标,一起滚到了地上。这次她有了经验,几条长腿紧紧抱住猎物,死不撒开。但猎物还在不断地挣扎,尤其是头部,不住地摇摆着,要用大颚进行反击。该怎么办呢?小虎头一边略有些惊惶地躲闪着,一边用眼睛瞄瞄旁边的妹妹小金腰。她也抓住了一个猎物,不同的是,她把前足牢牢地撑在了它的头上,它的头就动弹不得了。
嗯,这个办法不错!小虎头就学了她,两只前足伸出去,铁爪似地从左右两边挚住猎物的头,猎物果然一下老实了。小虎头乘机把屁股弯成弓状,像一把吊钩,蜇针探出来,沿着猎物的身躯,从前向后,急速地刺了三下。虽说有点急不可耐,少了点母亲的从容,不过就在毒液输出和足下猎物瞬间瘫软的刹那,一阵令她颤栗的快感,电流般掠过了全身,一股豪气陡然增长起来,身体象增大了几分。她的噬杀本能苏醒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她用大颚对濒死的猎物进行了肢解,先是“咔嚓”剪断了左翅膀,但不利索,还有一点筋肉连扯着,便用嘴叼住翅膀,头一摆、一扯,翅膀就彻底掉下来了;接着又剪断了右翅膀和所有的腿,猎物便只剩下一段肥美的身段了。她们继承了母后的习惯,吃食很挑剔,猎物即便被处理到了这种程度,她们还会挑点一番,肉少的地方都会被扔一边去,剩下的只是鲜嫩的胸腹部,很快被咀嚼、吸吮到了腹内。母亲传下的遗传记忆告诉她们,吃到肚子里的食物似乎有一点异味,不过总得说来还是能够接受的。她们不知道,她们不但继承了母亲身上不断增长的躁动和毒杀能力,而且在棉铃虫身上累积和已经化合了的各种药物,也被她们吸收了,一种新的化合过程又将在她们身体里发生。比之她们的母后,她们会更加容易亢奋、躁动,身体里毒液的毒性也会变得更厉害。
它们紧接着又起飞,进入了第二轮猎杀。她不但要自己填饱肚子,还要把一部分食物带回家,反哺自己的母亲。

2
战斗还在继续,无数个黑点在空中划来划去,麦苗上、地上,到处是扑扑棱棱的战斗场面。棉铃虫的这个种群,刚刚出世,就遭到了一场疯狂的劫杀。
幸亏这拨蜂子是一些新兵,战术意识还不成熟,战斗开始的时候没进行包抄、压顶,棉铃虫们还是侥幸逃出了一些。它们飞到另一块麦田里,拢着翅膀,哆哆嗦嗦地吞一口悲伤的唾液,好长时间才定下心来。雄蛾渐渐靠近了雌蛾,用触须触摸它们,互相安慰着。准备着夜间的到来。刚才的遭遇,强烈地刺激了它们的生殖欲望,它们要精心产卵,让下一代幼虫早早诞生。
蜂儿们瞬间完成了向杀手的过渡,或多或少都有了些收获。有的在地上翻跟头,有的敲鼓似地拍打着足爪,有的嘤嘤嗡嗡地歌唱,兴高采烈,忘乎所以。
关峰的镜头忽上忽下,忽推忽拉,有特写,也有广角,捕抓了不少精彩的镜头。象对松毛虫一样,他对棉铃虫们的命运,也生出了几份酸涩。不过他的倾向性毕竟还是在蜂儿身上,对她们这次虽不是很圆满,但也算成功的战役感到欣慰。
小虎头、小金腰带着一群携带着食物的蜂儿飞在前边,小花环带着一群蜂儿跟随在后边,一起往家里飞去。
关峰抄近路向前赶去。
这队蜂儿飞到大阳坡,突然看见有几个娃娃站在老柳树底下,正在向她们的家扔石头。喳喳呼呼、又蹦又跳。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穿红衣裳的女人,见几个娃娃打不准,竟然也捡起一块石头扔了上去,这一下差一点打中她们的家。
她们大惊并且异常愤怒:别说她们的母后还在家里,要是把她们的家破坏了,岂不让她们无家可归了吗?
这些长着两条腿的庞然大物,怎么这么野蛮、不讲道理?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一个穿红白色块相间的运动衣和一个穿红运动服的娃娃的身影,在她们眼里留下了比较清楚的影像。小花环带领的一队蜂儿没携带食物,本来就负有掩护、战斗的职责,她们身体里循环着能量超过母亲的毒液和狂躁,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在麦地里激起的亢奋和噬杀欲,瞬间便激活、复苏了,而且像海潮一样汹涌澎湃,不可遏止,丝毫不顾忌对手是多么庞大和可怕,二话不说,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立马就俯冲了过去。
没想到这几个人边跑边抡起了衣服,在他们头上形成了一道封锁区,尤其是那个红衣裳女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蜂儿们只好把目标对准了几个娃娃,有几只压低高度,从抡动的衣服底下冲过去,把几个娃娃蜇得哇哇叫,跟头轱辘地逃窜了。
毕竟这是她们第一次和人交锋,还没形成围追堵截和穷追不舍的战术习惯,在取得了初步胜利后,便适可而止了。不过,那几个人的影像已经潜入了她们的记忆,拓考在了大脑皮层上。她们开始真切地感受到了人这种庞然大物的威胁,也记下了对他们的仇恨。
关峰一直认为,动物和人的区别在于人有意识,动物没有的观点,是人类一种浅薄的自高自大。他觉得动物既然有大脑,就不会只局限于巴甫洛夫所说的第一信号系统,你怎么就知道它们没有语言,不能用抽象的词语代替具体的信号,形成条件反射?你仅仅因为不了解它们的语言,不能与它们沟通,就可以下这种结论吗?
就说这蜂儿吧,从她们的出猎、归巢、筑巢、哺育以及对对手的报复能力等一切活动来看,她们肯定是有记忆能力的,凭第一信号系统的条件反射能解释得了吗?怎样才能形成记忆?先从视觉来说,辨识一个形象,要有一个“结晶”过程,并不简单地取决于对视网膜上光感受细胞的物理刺激,也取决于大脑的模式生成和模式识别的机理。一个形象的“结晶”,是按一定方式对视觉信号进行处理才完成的。可以肯定地说,蜂儿能识路,能记忆,肯定都有这样一个完整的程序。而程序之间的转换,一定要借助抽象符号的媒介,这种符号就应该是语言。再说,她们互相之间的联系,或者通过化学味息,或者通过各种舞姿,都有明确的定位和表示,这不就是语言功能吗?虽然它没有人的语言的形态,也虽然她们这方面的能力还不如人,但你不能说她没有。
人这玩意,老是觉得自己了不得,是高等动物,每一件事情说起来都是有条有理,其实回头看看,那一件事情做到位了?整个是一个大盲目!还动不动对别的动物指手划脚那!真是可笑得很!

3
徐洪山要上门做姜自富的工作,犹豫了好几次,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时候姜家的空气,正处在微妙的时候。
那天父女两个上坡,闺女先回来了。姜自富一直干到偏晌才回来。一进门,叫他奇怪的,堂屋客厅的方桌上,竟然堆着一堆东西。姜自富一看,是一些城里商店卖的带包装袋的火腿、腊肉、水果罐头还有两瓶酒。
他边想:“这是——咋着了?”边看看闺女房间的门帘,过去掀开,一看,闺女躺在床上,蒙着头,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问:“娥子,娥子,你睡了吗?哪个来过了?”
闺女一声不吭。他走过去,又问:“娥子,你睡了吗?”
闺女一个转身,把脊梁给了爸,还是不做声。
爸叹口气,说:“爸累了一晌,还巴望你在家给爸做点饭哩!就巴望了个这?”
闺女眼红红的,一下坐起来:“都是你找的人哩!什么东西?”
爸身子一凛,问:“哪个?莫不是尹——”
闺女又呼地躺下,把被子拉到头上,哭开了。
姜自富牙“咯咯”地响,声抖抖地,问:“他又——没怎么着吧?”
闺女还是不言声。哭得肩膀颤抖。
姜自富恨得要命,又有些想哭的意思,恨不得立马到尹怀堂家质问他: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走出闺女屋子,一看到桌子上的东西,心头又冷了下来:这是明着向自己说话了!你是个半仙之体,也弄这些俗套手段?凭啥看中咱姜家啊?
闺女还只是哭,不说话,叫他的心一直云里雾里的。她仅仅是反感?还是真受了欺负?要去质问尹怀堂,他那嘴,什么理啦不出来?你说得过他?闺女又不明说!咳!他又想返回屋内,问闺女个明白,可不知怎地,他的步子象被粘住了似的,就是挪不了。干脆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桌子上的东西,一句话也不说。
以后一些日子,这家的空气就象凝住了似的,对这件事,父女俩谁也不提。
不过爸还是抓空小心地、试探地问了几次闺女婚姻的事情:“娥子啊!大看出你和徐洪山是不顺了,咱两家是世仇!本来就不适合。这不打紧,可你的年岁不小了,和他不中,也不能老等着啊?有人给你提媒哩!你不寻思寻思?”
闺女不言声。
爸叹口气,又说:“有个人,年纪大了些,干的营生和别个也不一样,不过家里很殷实,一年四季,不论什么时候也断不了吃喝。”
闺女脸一紧,爸就不再言声了。
这天晚上,徐洪山就上门来了。
姜自富父女正在厅间看电视剧,看见他,姜自富一惊;姜娥灰湿湿的眼睛象擦了一根火柴,一亮。
徐洪山说:“叔,我来和你说说大阳坡的事情。”
姜自富看闺女一眼,姜娥进里屋了。不过耳朵支棱着,听着外屋的动静。
徐洪山自己坐在了姜自富对面一个板凳上,说:“叔,是乡上叫我跟你说说的。开发经济林,有些政策你可能还不清楚吧。劳务、树苗,都无偿供给哩!这个帐咱得算呢!”
姜自富说:“帐的算法不一样。有的帐,一辈子也算不到一块去。”
徐洪山说:“叔,上边都是为咱村民好,咱可不能当绊脚石啊!”
姜自富说:“这么说你们干的都是好事哩!你回头可以向乡里反映反映,你们要还是紧迫着这么干,我倒想到‘焦点访谈’上去反映反映,叫他们来表扬表扬你们哩!”
徐洪山觉得再说下去就不愉快了,沉默了稍顷,说:“姜娥怎么样了?前一阵子听说她病了,也没来看看。”
姜自富说:“没什么。甭看。”
徐洪山忍住气,声音提高了,说:“在早嫁接的板栗树,长得怎么样,也好看看了。你们要是没时间,明日下晌我去看看。”
说罢,眼向门帘稍稍,起身走了。

4
第二天,太阳偏西的时候,徐洪山上了大阳坡,说是来看嫁接的板栗树,其实眼睛老盯着坡下那条弯弯曲曲通过来的路。一直盯到太阳落到西边的山窝子,只剩下一抹红晕印在天上,风也象沾染了些暗红,凉凉地推过来,也没见到他想见到的人影子。
那风染进他的心里,好凉好凉。眼酸酸地,心里念叨:“姜娥,姜娥……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他向坡下走着,走到小阳坡地界的时候,也是失望到极点了的时候,他期望的那个影子却突然出现了。他眼睛一热,流下两行泪,急忙擦了去,迎着那影子走了过去。
哪知道,这一男一女一碰到一起,女的往男的手里塞了一件东西,头一低,就跑了。
男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喊一句话。
徐洪山一看那东西,是一张纸条。上边写的是:“洪山哥,我已经不干净了,配不上你了,你找个好女人吧!别等我了!”
徐洪山大骇,急忙抬头看,姜娥已经没了影子。
太阳剩下了最后的一半,象一个摊平在地平线上的软软的蛋黄,把最后的能量——大片的殷红溅到了西边的空中。谁也想不到,它最后的力量还是这么强大,红莹莹地趟开一条光道,又浅浅地漫漶开去,濡染着逐渐浓重的夜暗。尤其那隐约的村庄,犹如摇浆于血红之中的船,包藏着多少叫人想不透的意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