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八月份是大盛庄学堂的放暑假时间，正是油菜花吐香、莜麦开花、花繁草茂的时节，也是一年之中天空最蓝、太阳最红、阳光最灿、清风最柔的时光。
天空蓝的醉人，成群结队的鸽子欢快地盘旋，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与蓝天白云互相映衬，呈现出一幅神奇的图画，一定是天神的杰作。
小儿们三五结伴，光着身子在街上疯跑，嬉戏，欢叫——捉迷藏、耍泥蛋儿，玩石子儿，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梦一般的童年欢乐。那童真的欢笑声，像天堂的神鸟鸣叫。
学童们有的跟随家人下地做农活儿，有的放牛马割牧草，开始感受赤日炎炎似火烧的艰难人生。
虎子天天出去放枣红马和那只山羊。山花也常常跟着去。有时虎子牵着枣红马，山花牵着山羊，两人并肩走，有时山花骑着枣红马。山花敢骑马，山花在当童养媳时，经常放牛放马，学会了骑牛跨马。
在自家的街门外，虎子蹲下身子，山花蹬着他半裸露的肩膀，一边上马一边问：“虎子哥，今儿我们到哪儿去放牧?”
“上东梁咋样？”虎子学着叔叔和婶子说话的语气，气委婉地说。
“东梁有好草吗？”山花没有去过东梁。
大盛庄的人们习惯把庄南面的山梁叫南梁，庄东面的山梁叫东梁。
“和南梁差不多。东梁的马莲花比南梁的多，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山丹丹花。我们采摘野花耍。”虎子诱惑着说。
山丹丹是黄土高原名贵的山花，它象征着真诚朴实，象征着简单真挚的爱情；开在山崖沟沿，既然名贵，那就稀少，人们不易采到。
“那敢情好。”山花笑了，毛茸茸的大眼闪着快乐的光彩。
“你不熟悉咋走，跟着我。”虎子牵着他的宝贝山羊，走在前面。
今儿，虎子上身是月白色对襟坎肩，下身是黑色单裤，脚上是黑色圆口鞋；辫子盘在头上 两条胳膊晒得黑黝黝的，显得十分健壮，透着小男子汉的英俊气度。　
山花上身是红底儿白色碎花儿大襟衫，下身是浅绿色单裤，脚上是红色绣花儿鞋；齐眉穗儿下，闪着一双透着灵气的大眼睛，两条细辫子垂在胸前；衣裤裁剪的十分合身，衬托出腰臀肩头柔和的曲线，显出少女的袅娜体态。
虎子和山花牵羊骑马的造型无论出现在哪儿，都是一幅惊世骇俗栩栩如生的图画，会让那些已入仙境画师的英魂赞叹不已，他们兴许会觉得自己的遗作突然变得苍白无趣，萌生出超生托胎、再做凡人画家的强烈欲望。
大盛庄的人们都认得他们俩，知道他们的名字，了解他们的身世。
有人赞美：“这两个孩子是天生的一对儿！瞧，多般配！”
有人感叹：“这两个孩子算掉进了蜜罐罐！”
也有人叹息：“山花这孩子是个好胚子，会出落成个美人儿。唉，蹬着双大脚板板，即便脸蛋好看，谁还娶？汪先生和芳馨啥也好，不给山花裹脚，这就不对了。不知道他们两口子咋样的？ ”
类似这种善意的责备，汪明义和芳馨听到的不少，但总是不以为然地一笑了之。
芳馨想起在逃亡的路上的情境，深有感触地对丈夫说：“我这两个粽子算把我和你折腾苦了。山花即使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也不会给她缠足。”
汪明义附和着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有双天足就多了一种生存的能力，留给山花两只天足，让她自由地做一个女人。”
“不知道给女人缠足从啥时候兴起的。”
“听父亲讲，缠足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从后唐皇宫开始，到宋朝风摩于民间。北宋诗人苏轼写了一首《菩萨恋》咏叹三寸金莲，下半阕曰：“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本朝的天聪皇帝曾下过缠足禁令，后来被康熙皇帝废除了。我父亲不赞成缠足，所以我妹妹就是天足。她许配给我父亲的一位同事的儿子，他们全家不赞成缠足。我妹妹活着的话，她的孩子说不定比我们的敬马和敬狗还大。”汪明义想起了被害的父母弟妹，眼里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芳馨为了让丈夫转移思绪，没有接丈夫的话茬儿，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这一千多年可把我们女人折腾得够戗。”
“我看还要继续折腾下去。女人不缠足为耻的垃圾思想，全国各地都和大盛庄一样，在人们的头脑中深根蒂固。清除掉它不是一两代人能办得到的。”
“我不愁我们的山花因为有一双天足，就嫁不出去。她会出落成一个美人的。再说哩，总有不嫌大脚的。”
“我们要把她塑造成一个心灵和容貌都美的女子。”汪明义说到这儿，仿佛想起了什么遗忘的重要事，眼睛一亮，“山花背会《三字经》了吗？”
“背会了。近来我教她裁剪衣服，绣花，她学得很快。”
“你打算下一步让她读啥书？”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依我看，可以教她《女儿经》，但有些内容你得给她讲解，不要给她头上戴紧箍咒。我们不要把她塑造成谨小慎微、人云亦云、窝窝囊囊的贤妻良母，要把她培养成吃苦耐劳、头脑聪明心地善良、施善为乐的人。这样她会一辈快乐。”
山花很幸运，她的足和她的心魂一起获得了自由。
虎子和山花来到东梁上，把缰绳松开，让枣红马和山羊自由吃草。
他们举目向西眺望，大盛庄尽收眼底：在漂浮着朵朵白云的蓝天下，一大片土黄色的屋顶，像一个巨大的多边形，仔细看去，房舍错落有致，鳞次栉比。山花和虎子觉得，大盛庄似乎在微微颤动，很不真实，好似梦境。
山花问虎子：“虎子哥，哪儿是我们的家？”
虎子瞅了半天，用拳头揉了揉眼睛，抬起右手向前指着，惊叫道：“你瞧，在那儿！”
“在哪儿？”山花急切地问，“我咋认不出来。”
“你瞧，南面那个灰色高屋脊是城隍庙，看见了吧？”
“嗯。”
“北面那个灰色高屋脊是奶奶庙，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
“我们的家就在中间，你好好看看，就会分辨出来的。”
山花瞅了一会儿，用手指了指，然后拍起手，雀跃着叫道“看见了！看见了！在那儿，在那儿。”她激动地脸颊上飞起了红晕，蝶翼般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闪出宝石般的光彩。此时，她的神态难以用语言描绘，也许只有天使把幸福降在人间时，脸上才会出现这种神态。
“你咋认出的？”
“你咋认出的？”
“我喊一二，我们齐声说，看心里想的一样不一样。”
虎子说：“预备，一二！”
他们齐声道：“屋顶上有许多鸟儿！”
他们看见大盛庄上空盘旋着许多鸟儿，像落叶似的纷纷降落在几个屋顶上，那一定是他们的家，从远处望去好像几块炕席那么大，鸟儿像蝴蝶般大小，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他们心里想的相同，嘴里说的一样。
虎子高兴得像什么似的，拦腰抱起山花，悠着她转圈，一边嗷嗷地叫着。
看到或想到这两个像快乐的小鸟似的孩子嬉戏的情景，你不禁会记起诗仙李白的诗句：“郎骑竹马来，绕窗弄青梅。同居长杆里，两小无嫌猜。”
山花大声嚷道：“快放下我，虎子哥。我头晕。”
虎子第一次这样悠人。
山花第一次被人这样悠。但虎子被父亲悠过。
此时，他突然记起了父亲悠他的情景，一阵莫名的悲伤袭上心头，他立即放下山花。
山花闭着眼歇了片刻，睁开眼发现虎子脸上蒙着阴云，以为生她的气了，抱歉地说：“虎子哥，别生气，我真的头晕。”
虎子知道山花误解了他，解释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想起我大大了。他活着的时候，经常悠着逗我。我很喜欢让他悠。有一次他悠着我，自己倒了，把后脑勺碰起一个疙瘩。此后，我再也不让他悠我了。他一辈子活得很苦，死得很惨。”
“我听妈妈说过。”山花同情地说，“盼望他们在阴间比阳间过得好，再不挨饿受冻。”山花说话用了“他们”，是在心里想着自己的父亲。
“山花，我想问你个事儿。”虎子好像初次见到山花似的，注视着她的眼睛。
“啥事儿？”山花反问道。
虎子迟疑了片刻，说；“听别人说，你也是叔叔收养的？”
山花点点头。
“听说你当过童养媳？”
山花点点头。
“你咋脱离了那苦海的？”
“他们给我裹脚，我不让。他们毒狠地拿锥子扎烂了我的一只手掌和一只脚掌。然后他们把我修回了家。”
山花把一只手伸出，让虎子看。她的眼里露出了痛苦、仇恨、勇敢和侥幸的复杂神色。
虎子看了看，用手摸了摸，愕然道：“留下这大个疤！他们心真毒狠。”他的眼里露出了怜悯和愤慨的神色。
虎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山花，才能表达出对山花的同情，他一时语塞。
这时，山羊咩咩地叫了两声，虎子回过头去看了看，忽然看见不远处有几簇马莲花，像发现了珍奇宝贝，转身跑去，转眼间采了两把，跑到山花面前说：“给你一把。”
山花伸手接住马兰花，扑闪着眼睛，放到鼻尖上闻了闻，兴奋地说：“好香呀！”
“我给你戴在头上。”虎子没经山花容许，就开始在她头上插花。
山花默许，把头伸给虎子，让他任意把花插上。
说话间，虎子就将一把马莲花都插在山花头辫子上，末了向后退了两步，端详了一会儿，拍着手笑着说：“好看！好看！你变成了马莲花！要是有镜子的话，你照照。真好看！有水坑的话，也能照。”虎子端详山花的神态，恰像一个插花的匠人认真而专注。
说起水坑，虎子突然想起了初次洗澡时做的那个美梦，心魂立即沉浸在那个梦境中
山花感激地望了望虎子，说：“虎子哥，你真好！”
山花的话把虎子从梦境中召回，他憨笑着用手搔了搔头，说：“走，我们去寻山丹丹花。”
虎子的话音未落，他们两几乎同时看见，两只花蝴蝶突然从花丛中飞起，翩翩飞舞。
他们一边追逐蝴蝶，一边咯咯的不住地笑，笑声在山坡上和沟壑里回响，像从天堂飞来的快乐天使的笑声。

2

山花和虎子正追逐着蝴蝶嬉戏，突然听见远处响起了歌声，他们停下倾听：

马莲开花篮格盈盈，
妹妹你长得俏生生。
想妹妹想得不思饭，
整天我心慌神不安。
……
虎子和山花很熟悉爬山歌，但不大明白歌词的意思，听了片刻就失去了兴趣。
山花说：“虎子哥，听说你会唱爬山歌。”。
“谁说的？”虎子一边用手抚摸着山羊的脊梁，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这只山羊吃起了膘，背部厚实，臀部圆滚，褪过的毛皮，洁白鲜亮，像蓝天上的白云。
“大大说的。”
虎子想起了去年冬天他在村外山坡上放羊，第一次和汪明义见面的情景，梦呓般地喃喃道：“那天我在山坡上随便吼了几句，没想到把叔叔和李朴叔给引来了。” “
“唱一个，我听听”山花说。
虎子没有回答。他陷入了回忆，眼里掠过了一丝凄苦的神色，身上不禁打了个冷噤，低声自语道：“要是我那次没有碰见叔叔，我早死啦。”但他的神色瞬间恢复了常态，眼里闪着幸福的光彩，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的幸运。
“虎子哥，听见了没有？” 山花没有发现他神态的变化
“你说啥？”虎子只顾想自己的心思，没注意听山花的话
“我想听你唱爬山歌。”山花重复道。
“唱啥词儿呀?”虎子好像问自己，心想：“再不能唱以前的词儿了，我有家有亲人了。”
他抬起右手搔搔头，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我随便唱几句，唱不好你不别笑话我。”
“不笑话你，唱吧”山花鼓舞道。
虎子轻咳了一声，亮了亮嗓子，唱道：

山丹丹开花喷喷香，
大盛庄有个健安堂。
我们家就在健安堂，
我们有了亲大亲娘。
……

山花听得眼里涌出了热泪，泪花挂在修长的睫毛上，像晨光中花蕊上的露珠光彩熠熠。
虎子看见山花眼里闪着泪花，停下来，惊疑地问：“你咋哭啦？”
山花抬起右手，用手指抹了抹泪水，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彩，微笑着说：“你唱得太好了！我喜欢你编的歌词儿。我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虎子听见山花夸奖，心里觉得美滋滋的，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
过了一会儿，虎子说：“我们给马和羊系上绊子，去寻山丹丹花，你看咋样?”
山花高兴地说：“行。”
于是，他们把枣红马和山羊牵到青草茂盛的地方。
虎子用缰绳作绊子，分别系住马腿和羊腿，想了想说：“要不我一个人去寻，你就在这儿看着它们。”
“也行。”山花说，“你别往远走。”
“哎。”虎子应了一声，连跑带跳地走了。
虎子翻过一个山梁，来到一个山崖前，仰首望去，目光在崖上到处扫射。只见崖上怪石嶙峋，荆棘丛生，开着五颜六色细碎的花儿——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蓝色、粉色的、红色的——姹紫嫣红，十分绚丽，散发着阵阵醉人的清香。他在心里说：“山花跟来就好了，她看到这么多好看的花儿，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他一时感到后悔，觉得有点对不起山花。但他很快原谅了自己，心想：“不要紧，以后再领她来看，反正这些花儿不会跑掉的。我一定要寻到山丹丹花，让她高兴高兴。”
他在崖下慢慢踱来踱去，一边仔细察看，神态像个寻找典型景致的画家。他希望发现一簇山丹丹花。然而，他看得眼花脖子困，也没有看见要找的东西。但他没有灰心，心想：“不会没有的，只要细心找，一定能寻见。”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块形如椅子的岩石，走过去坐下歇息。他坐在岩石上，闭起了眼睛，自语道：“好舒服啊！”
不一会儿，一只灰色的山鸽子飞到他面前，跳在他肩头上问他：“虎子，你好？”
虎子把鸽子从肩头上拿下来，放在怀里，惊讶地望着它，心想：“这只鸽子咋知道我的名字？”
没等虎子说话，山鸽子接着说：“你忘啦？我和我的同伴每天飞到健安堂吃金黄金黄的小米，你、山花和那两个小弟弟经常抱我们，亲吻我们。”
“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咋能分清你们谁是谁呢？”
“是你给我起的名字。你没看见我头上有一小撮雪白的羽毛吗？”山鸽子提示道。
经山鸽子提示，虎子心里一亮，想起来了，他惊喜地叫道：“想起来了，你叫白玉！”
白玉高兴地咕咕地鸣叫。过了一会儿，它又问；“虎子，你坐在这儿做啥？”
虎子说：“我寻山丹丹花，眼睛和脖子乏了，坐下歇歇。”
“你找着了吗？”
虎子摇摇头。
“崖上有很多山丹丹花，开得可好看哩。我家就住在那儿。我带你上去摘，不过你只能摘两支。”
“我保证按你说的只摘两支，我叔叔和婶子教导我说真话，我不会哄你。”虎子抬起头望了望像墙壁似的陡峻的山崖，为难地说：“那么陡，我不像你有翅膀，咋能上去？”
白玉不以为然地说：“这好办，我驮着你。”
“你这么小的身子，能驮动我吗？我不忍心劳累你。”
“你用不着担心，我把自己变大就是了。”
说话间，白玉跳到地上，变成了一匹皮毛灰白的飞马，这飞马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脊背，圆滚的臀部，敦实有力的四蹄，健壮宽厚的翅膀，看上去十分温顺。
虎子惊呆了。
白玉说：“快骑上我，别耽误时间。”
虎子恍然大悟，一劈腿跨在飞马背上。
瞬间，飞马落在了山崖上，虎子跳在地上，发现置身于一个美丽的花园，花园不大，呈椭圆形，中央有一泓清水，两只蜻蜓在愉快地戏水；一簇一簇的山丹丹花盛开着，红得像火苗，几只蜜蜂在花间忙碌；两只蝴蝶在翩翩起舞；空气中飘溢着神秘的清香。虎子望着面前的景致，忘记了自己。
虎子忽听见白玉说：“快摘花，时辰快到了。”
于是，他弯下腰，伸手摘了两支，又要伸手去摘，耳边响起了自己的话：“我保证按你说的只摘两支，我叔叔和婶子教导我说真话，我不会哄你。”他顿时将手缩了回去，觉得脸颊烧得火辣辣的。
虎子依恋地望了一眼花园，跳上了飞马背。
他觉得忽悠一下，从空中降落到地上。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仍是怪石嶙峋的山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环顾四周，惊奇地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两支山丹丹花。
与之同时，山花坐在草地上，一面照看着马羊，一面仰首凝望天空。蓝天上的白云像一团团雪白的棉花，形状迅速变幻着：忽而像人，忽而像狗，忽而像羊，忽而像兔，忽而像马，忽而像牛，忽而山，忽而像何，忽而像花，忽而像草，忽而又什么也不像。她的心魂飞上了天空，仿佛一会儿骑在那雪白的马背上，在蓝蓝的天空中奔驰，一会儿站在那雪白的棉花堆上跳跃，一会儿弯腰摘几朵雪白的花儿， 戴在头上，……她快乐极了。她突然听见枣红马咴咴地叫，立即收回目光， 回头望去，面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一匹金黄色的小马驹儿，从东边的山梁上飞奔过来，后面紧跟着六只金黄色的小狗娃，在傍午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小马驹儿跑到枣红马跟前突然停了下来。枣红马抬起头来，咴咴地叫，声音听起来有些凄婉。小马驹儿竖起前腿，嘶鸣了几声，声音悠长而欢快。枣红马眼里倏地露出了喜悦的神色，立即上前亲吻小马驹儿，像母亲找到了丢失的孩子，情状十分动人。六只金黄色的小狗娃，围着枣红马和小马驹撒欢。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此时大黄从山坡下急速飞跑来，六只小狗立即迎上去，偎依在大黄身上，大黄逐一亲吻它们，发出凄婉而欢快的叫声。
山花看呆了，恍惚在做梦，她突然听见有人呼唤她：“山花，山花，我回来了。”
山花站起身望去，看见虎子在山梁上出现了，手里挥舞着山丹丹花，红得像燃烧着的火把。
山花收回目光，环顾四周，发现小马驹儿和六只小狗娃已不见踪影。枣红马和大黄抬起头向虎子跑来的方向瞭望，眼里似乎充满了泪水。
山花觉得心里很不好受，仿佛太阳一下子失去光辉。
虎子跑到山花跟前，把山丹丹花递给山花，气喘吁吁说：“给你，你看这花儿多好看呀！”
“好看！”接过虎子手里的山丹丹花，山花的心绪立即兴奋起来，她把花儿放鼻到尖上闻闻了，眼里倏地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赞叹道：“好香呀！”
“我走的时间长吗？”虎子撩起坎肩前襟擦脸上的汗水。
“不长，顶多吃一顿饭的工夫。”
“我觉得有半天了。”
“那边山崖上的山丹丹多吗？”
“我坐在山崖下的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虎子所问非所大地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来发现手里攥着这两支山丹丹花。”说着，他叙说了那个美梦的经过。
山花听了感到很惊奇，想了想说：“大大说，鸟儿通人性。我们对它们好，它们要报答我们。兴许是这个理由。”
虎子眨巴着眼睛琢磨了半天，恍然道：“就是你说的这个理儿。鸟儿和人一样也有心魂，也懂得饥饿和温饱，也懂得高兴和苦恼，也知道施善，也知道报恩。人懂得啥，它们就懂得啥。你看，我们善待鸟儿，喂它们小米，喂它们清水，它们每天高高兴兴飞到我们院里，为我们唱歌。我们今后更要好好待它们。”
“我方才看见一个金黄色的小驹儿和六只也是金黄色的小狗娃，它们从东边跑来这儿待了一会儿。”
“你一定在梦里看到的。”
“你离开后，我一直坐着，没有睡觉。咋能是做梦。”
虎子半信半疑地说：“兴许是你眼花了。”
“不是的。我看得真真切切的。你不信，就算了。”山花说话的语气透出了几分委屈，“我不会说谎。”
虎子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

　　　　　　　　　　 ３

虎子和山花回到家里，芳馨在屋里做饭，汪明义和两个小儿子在院里喂鸟儿。
一群山鸽子围着他们咕咕地鸣叫，忙碌地啄食，像磕头似的，不住地点头。
虎子和山花怕惊吓啄食的鸟儿，贴着墙根悄悄地绕了过去。
汪明义蹲在地上，只顾专注看鸟儿们啄食，没有发现他们俩来到跟前，但闻见一缕缕奇异的香味，自语道：“好香呀！定是从天堂飘来的香气！”
两个小宝宝看见了山花手里的山丹丹花，立即跑上去，争着要。山花给了他们每人一支，吩咐道：“好好拿着，别弄坏。”
汪明义瞟了一眼儿子们手里的山丹丹花，说：“怪不得我闻见一缕缕神奇的香味。原来你们摘回了山丹丹花。”
虎子一眼就看见了白玉，兴奋地对山花地大声说：“瞧，就是它，头顶上有一撮白毛的那只。”他说着过去，弯下腰把白玉抱起，热烈地亲吻它。
汪明义笑着说：“你咋偏爱它？别的鸟儿要嫉妒呀！”
虎子仿佛没有听见叔叔的话，只顾爱抚地抚摸着白玉的羽翎，沉浸在白玉驮着他摘山丹丹花的回想中。
“你们俩今儿去哪儿放牧了？”汪明义问道。
“东梁上。”山花说，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闪烁了一下光彩，蹲在汪明义身边，神秘地说：“我看见了一个金黄色的小马驹儿和六只也是金黄色的小狗娃。”
“真的吗？”汪明义惊得忽地站起来，又立即蹲下。他和芳馨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提过那突然消失的马驹儿和六只小狗娃。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咋又突然出现了？
“真的。”山花认真地说。
“我相信的话。你说说是咋回事儿。”汪明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花。
山花将金马驹儿和金狗娃怎么跑到枣红跟前，金马驹儿如何嘶鸣，枣红马如何亲吻它，小狗娃如何在围着大马和马驹儿跑，大黄怎么出现，又如何亲吻六只小狗娃，等等细节，绘神绘色地叙说了一遍，末了遗憾地说：“一定是虎子哥把它们吓跑了。他晚会儿返回来就好了。”
汪明义听了先是震惊，接着是一阵感动，自语道：“畜牲和人一样，母子之间的血肉亲情永远断不了！它们母子时刻想念，魂牵梦绕啊！”
山花不明白大大的喃喃自语，以为他不相信她亲眼看见的事，加重语气说：“我就是看见了，真真切切的。”
“我相信。神灵的东西，只有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才有眼福，才能看到。虎子过了十二岁了，他没有这种眼福了。”
听大大这么一说，山花明白了，自己今儿看见了神灵的金马驹儿和金狗娃，得意涨红了脸。　
山花想起虎子对她看见的东西疑疑惑惑，想看看他有啥反应，于是就站起身来，向他瞟了一眼，看见他脸上的神态，知道他在回想那个梦。她将嘴附在大大耳旁。神秘地说：“虎子哥在回想那个美梦。”
汪明义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山花和虎子，问道：“啥美梦？”
虎子如梦初醒，将鸽子放在地上，对叔叔说：“这两支山丹丹花是这个鸽子——白玉驮着我采摘的。”
汪明义觉得虎子的话云山雾罩，惊疑地望着他。心里嘀咕；“今儿这两个孩子是咋啦？”
接着，虎子把那个梦景详细地告诉了叔叔。
汪明义听着虎子的叙说，眼里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他没说任何评论的话，转向小儿子们说：“让大大看看山丹丹花。”
两个小宝宝顺从地将手里的山丹丹花递给了大大。
汪明义接过山丹丹花，用手指轻轻抚摸，觉得手感温柔，仔细端详，发现色泽艳润，仪态超俗，花托玲珑，花梗翠绿，花瓣修长嫣红，金黄色的花蕊微微颤动，散发着梦幻般的幽香。
汪明义心想：“这绝不是凡间的山丹丹花，是天女戴的花儿。”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于是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山丹丹的故事。”
两个小宝宝嚷嚷着：“快讲呀，我想听。”
汪明义在房门前的石阶上坐下，说：“你们都坐下，听我讲。”
于是，四个孩子都围着他坐下。
汪明义开始讲：
花和人一样，也有感情，有喜怒哀乐，也知道礼仪廉耻。当今不少人不懂礼仪，不知廉耻，特别是财主官宦多数不知廉耻。我们还是说山丹丹吧。山丹丹以前不叫山丹丹，而叫红百合。很久很久以前，中国经历了一朝代，叫唐朝。唐朝出了一个女皇，叫武则天。这武则很霸道，要独占天下美好的东西。当然，花儿是天下很美的东西。天神创造了各式各样的花儿，是为了把人间打扮得美如天堂。我们可以设想，人间如果没有花儿的话，就变得荒寂无趣。然而，武则天要把天下的名贵花儿都移植到她的御花园里，她啥时候想看哪种花，就命令哪种花开放。她把所要的花儿的名字告诉了花神，其中有红百合。当时红百合开在山青水秀四季如春的江南，四季开放，装扮人间，给人们来了欢乐，获得了人们的赞美。当知道要把她送到长安武则天的御花园，红百合哭了三天三夜。她不愿意离开生养她的土地和早夕生活在一起的黎民百姓。然而，花神按照武则天的命令把她连根挖起，和别的名花儿一起装在船上，要运往长安。在途中，她趁押送的人不注意，聪明的红百合悄悄溜下船，躲藏在芦苇丛中。
众名花儿被运到长安，武则天发现缺少红百合，立即派官兵沿着来路寻找。躲藏在芦苇丛中的红百合听说官兵来搜寻它，自语道：“我宁可投江做鬼魂，也不去伺奉女皇一人。”
当时正值阳春三月，大雁要回北方去，在芦苇里歇脚。它听见红百合的自言自语，非常感动。
官兵搜寻红百合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
红百合决定立即投江，她纵身往江里跳去，觉得有什么从背后拉住了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雁。
红百合没好气地说：“我自己想死，你拉我干啥？快放开我！”
“你应该好好活着，为啥死？”
“我是想好好活着，可是别人不让我好好活着。他们要把我弄到什么御花园，伺候女皇一个人，我的天性是伺候众人，劳苦大众。”
“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喜欢的劳苦大众，你应当好好活着呀。”
“可是他们要把我抓到长安去的。”
“你要远走高飞，离开这里。”
“他们追得我这么紧，纵然我长出翅膀，也逃不掉。”
“你的人格刚正不阿，我非常佩服。我带着你走。”
“到哪儿去？”
“到黄土高原去，我每年春夏都在那儿生活。那里有适合你生长的地方，你在那儿可以繁衍后代，为那儿淳朴的劳苦大众开放花朵，显示自己的魅力和价值。”
大雁的一席话把红百合说得高兴起来了，它决定跟着大雁走。
这时，寻找红百合的官兵逼近了。
大雁用嘴叼起红百合，展翅起飞。
一个官兵发现一只大雁嘴里叼着一只红花向北飞去，将一支箭搭在弓上，还没有来得及拉弓，大雁已融入了蓝天。
来到黄土高原，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红百合改名叫山丹丹，扎根于山崖和陡坡，与杂草为伴，自由自在地开放，深受黄土高原人们的青睐。人们唱爬山歌时，常常第一句就赞美山丹丹。
汪明义讲完故事，四个孩子久久沉浸在故事里。
山花如梦初醒，突然说：“虎子哥今儿唱爬山歌，第一句也是先唱山丹丹。”
两个小宝宝一起嚷嚷：“虎子哥，我要你唱。快点！快点！我想听你唱爬山歌。快——点！”
虎子有点扭捏。
汪明义鼓舞道：“唱吧，你的嗓子不赖。”
虎子站起来亮了亮嗓子，唱道：
　
山丹丹开花喷喷香，
大盛庄有个健安堂。
我们家就在健安堂，
我们有了亲大亲娘。
……

此时，令人垂涎的浓烈的莜面香味，从敞开的门窗飘出来。
山花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身来，从汪明义手里要过山丹丹花，跑进屋里，说：“妈妈，给你”
芳馨停下风箱，站起身来接过山丹丹花，放在鼻尖上闻了闻，说：“有一种神奇的香儿！”
芳馨顿感心荡神怡，眼里闪出幸福的光彩。
她将它们随便插在一个陶瓷花瓶里。
虎子采摘回来的这两支山丹丹花确实超凡脱俗，它们永不凋谢，散发出令人心醉的幽香。
这人间的事儿，凡夫俗子无论多么聪慧，也不可能全部理解。神奇的事儿之所以神奇，就是因为你理解不了它，正如小儿对周围成人看来平常的东西感到惊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