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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1

经过半个多月的疗治,山花的伤口完全愈合了,但那只脚还不能走路,那只手还不能拿碗筷。吃饭时,芳馨盛好饭,还得把饭碗放在炕桌上,山花用那只好手拿筷子吃,但喝汤或稀粥时,吃到最后还得芳馨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去厕所还得芳馨抱着去,伺候她大小便,好在山花体格瘦小,芳馨还能抱得动。随着伤势的好转,山花那鹅蛋脸渐渐变得白嫩红润,,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有时浮出甜甜的微笑,显出两个可爱的酒窝,那双透着灵气的大眼睛里,有时露出愉悦的光彩。
汪明义,芳馨和徒弟们都为山花高兴,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不禁想起了盛开的山丹丹花。
芳馨慈母般地望着山花说:“山花很喜人!”当地人们说美为喜人。
山花听了总是嫣然一笑,两颊飞起红潮。
然而,她的微笑和愉悦常常突然消失,脸上又蒙上一层愁云,让人看了心疼不已。
芳馨微笑着说:“山花笑一笑,我很爱看你的笑脸。”或者对两个小宝宝说:“你们俩给姐姐大声笑笑。姐姐喜欢听。”两个小宝宝一起挥动小手“哈咯咯”地笑开了。于是山花也笑了,芳馨的脸上洋溢着慈母特有的那种自豪和愉悦的神情。
两个小宝宝很喜欢山花,总是围在她身旁,或者坐在她膝头,或者从背后搂住她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和她说个不停,含糊不清地喊她“姐姐”。山花也很喜欢他们,用一只手抱抱他们,亲亲他们的小脸蛋儿。每当这时候,山花的脸上现出天真的笑容,仿佛忘了自己的处境。有时候芳馨说:“宝宝们听话,快来找妈妈,别缠着姐姐,姐姐手和脚还疼。”于是两个小宝宝立即坐在一旁,仰起苹果似的小脸蛋望着山花,眼里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山花是个很懂事儿的孩子,她深切地感受到芳馨对她的慈母般的爱怜。她从小失去了母爱,不知道母爱是啥滋味儿。从芳馨对她无微不至的体恤中,从芳馨那温柔的微笑和慈祥的目光中,她体味到了母爱的滋味,但不知道咋用话语来表达,心想,兴许说心窝窝里感到暖融融的恰当,兴许说像冷天睡在热炕头上那样浑身舒坦更合适些,兴许说感到心里很自在安全……她一连用了好几个兴许,都摇摇头否定了,想来想去哪种说法都不满意,最后在心里说:“我真傻!母爱就是母爱,就是芳馨对我好,还要咋说?”她琢磨着咋称呼芳馨,叫婶子?不合适。叫姐姐?更不合适。叫妈妈,挺合适。我叫她妈妈,叫汪先生大大。他们让叫吗?他们答应吗?这样的问号像毛毛虫一样,一个接一个从她脑袋里钻出,爬进她心里乱窜,搅得她得心神很不安宁。
芳馨的悟性很好,看出了山花的心思。一天,芳馨背着山花,对丈夫说:“山花到家以来,一直没有称呼过我们。这孩子很有心眼儿,我看出她的心思。她想称呼我们爸妈,怕我们不认,因此不好开口叫。”
汪明义说:“咋称呼都行,反正我们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抚养。不会让她受委屈。”
“我看,得有个称呼好。”
“那是。你说啥称呼好?”
“这……”芳馨也犯起难了。
汪明义沉吟了一会儿,说:“不管称呼我们啥,第一次说出口,就叫出来了。”
“我看还是让她称呼我们爸爸妈妈好,这样会使她感到这里就是她自己的家。”
妻子的话说得简单,但意义深刻,折射出她那体念别人的博大胸怀和慈悲的心肠,汪明义听了,心里豁然开朗,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连连点头,赞同道:“你说得在理。但我们得想办法,让她叫出口。还有按照当地的习惯,不叫爸爸,而叫大大。我们也得教小宝宝们叫大大。这样叫合群儿。”
“那倒是。”芳馨赞同道。
汪明义接着说,“哎,她那天生日?”
芳馨叹了口气说:“我问过,她说不知道,从来没过过生日。”
汪明义眼睛一亮,说:“好啦,有办法了。”
“啥办法?快说。”
“今儿十一月几啦?”
“十一啦”
“两个小家伙的生日快到了。我们把山花的生日也定在十一月十八日,一起过。在生日那天,我们想办法,让她叫我们大大妈妈。扯些布给三个孩子做件新衣服。我再想想,看送他们些啥礼物,引导她自然地叫出第一声大大妈妈。”
“这倒是个好办法。”芳馨兴奋地说。
芳馨每天忙到深夜,给孩子们赶做衣服,给山花做了一身三面新,蓝底儿白花。这里的人们把新里儿新面儿新棉花的棉衣,叫做三面新。汪明义让孟勇顺便在城里给三个孩子一人买了一双新棉鞋,给山花买了两朵白色绢花,二尺黑头绳,因为他给父亲戴孝,不能穿红戴绿,还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泥娃娃,一小宝宝一个不倒翁,山花的是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娃娃,鹅蛋脸,樱桃小嘴,嘴角微向上翘,圆圆的大眼睛,看上去和山花真有几分相似。汪明义看了笑着说:“别看孟勇五大三粗的,心细得很。你看这个泥娃娃,多像山花呀!”
芳馨端详了一阵子,抿着嘴笑了。
孩子们生日那天早上,芳馨把新衣服拿出,亲手给山花穿上,汪明义微笑着站在一旁,两个小宝宝还在梦乡,他们也许正在做一个美梦,因为嘴角浮现着微笑,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
山花眼里含着热泪,但嘴角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任凭芳馨摆布,穿好裤子,又穿棉袄,扣好扣子,又穿上鞋袜,接着洗了脸,梳了头,扎起两个羊角辫儿,每条辫子上戴上一朵绢花。末了,芳馨对丈夫说:“你看我们的女儿多喜人!”
芳馨的话音未落,汪明义还没有来得及应答,山花猛然扑在他们身上,一只手搂住他们一人的脖子,大声叫着:“妈妈——大大——”
“哎——”汪明义和芳馨同时应答道。接着,三个人的脸贴在一起,眼泪像泉涌似的涌出,流在一起。正在这时候,两个小宝宝一个接一个坐起来,惊奇地望了望他们,立即扑到他们身上。于是这一家人紧紧抱在一起。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是悲喜剧的剧终。如果莎翁看见的话,他一定会灵感突发,创造出不朽剧作,它的价值绝不会孙色于《威尼斯商人》或《哈姆莱特》。
上午天气晴朗,风刮得也不大,仿佛太阳的脸比以往更红,光线比以往更明亮。一群灰色的山鸽子一大早就从天外飞来,落在屋顶上,咕咕地叫个不停。两只花喜鹊落在南墙头上,望着上房,喳喳地欢叫着,为这个小小的庭院平添了喜庆的气氛。还有大黄带着那三只可爱的小狗格外欢欣,它们在院里互相追逐,跳跃,嬉戏,尽情撒欢,好像为三个孩子的生日祝贺。拴在太阳下的枣红马,潇洒而悠闲地摆动着黑色瀑布似的尾巴,眼里露着喜悦的神色,昂起头颅,不时咴咴的欢鸣叫,仿佛说:“宝宝们生日好!”
汪明义抱着两个儿子,芳馨扶着山花,他们站在当院。三个孩子,像三个快乐的小天使,沐浴在阳光里,天真地笑着,拍着小手叫着,他们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感到惊奇,惊奇欢快鸣叫的山鸽和喜鹊,惊奇跳跃嬉戏的大黄和小狗,惊奇红缎般皮毛的枣红马。他们通亮透明的天真,面对人间的昏暗,让王明义和芳馨看到几缕光线,这几缕光线尽管微弱,但在他们的心田里像太阳似的发出耀眼的光辉,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阳光溢满庭院,生命沐浴着阳光。
汪明义,芳馨和他们的徒弟们兴致很高,望着充满生机的庭院,乐不可支,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的微笑。
这里的人们只要能过得起生日,通常午饭吃油炸糕,晚饭给过生日的人吃碗面条。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提,黄土高原人们的擀面杖,这也属于一种面食文化。这里的擀面杖,最长的足有五六尺,足有茶碗口粗。当然擀面板儿也不能小,小了擀不出效果。擀面的时候,将面板放在炕上,人站在地上擀,擀起来,发出咚咚的有节奏的声响,声音能传出很远,甚至左邻右舍也听得见。有一首爬上歌唱道:

头一回去眊你哟,你(呀)不在。
叫你妈妈哟,打了我两锅盖。
二一回去眊你哟,你又不在。
叫你大大哟,打了我两烟袋。
三一回去眊你哟,看见你在炕。
叫你妈妈哟,打了我两擀杖。

啊呀,这两擀杖打得一定不轻,歌声到此嘎然停止。
这么长这么粗的擀面杖擀出的面条,少说有四五尺长。这长长的面条,象征着长寿,再卧上个鸡蛋,像珍珠般的荷包蛋,象征着富贵。人人都想望长寿,人人都梦想富贵。然而,这想望和梦想在人们的命运途中到底有多少能成为实现?
不用说,汪明义和芳馨给三个孩子过生日,依然按照这里的风俗。
午间炸油糕的浓烈香味,从芳馨面前的油锅里飘起,飞出了院子,飞到了左邻右舍,在空中飘溢,人们闻着,心中升起节日的气氛。
吃午饭时,三个徒弟望着三个孩子齐声说:“因为你们三个宝宝,我们饱餐一顿油糕。祝愿山花快快乐乐,祝福小宝们健康活泼。”话音未落,爆发出一阵欢笑,笑声飞出屋子,在庭院荡漾。
十一中旬的天黑得很早,太阳从树梢上和屋脊上收走最后一缕橙黄色的光芒,黑暗便很快吞掉了大盛庄。穷人们点不起油灯,早早地睡下,或者抹黑儿做些粗活,比如搓麻绳,剥豆荚。
三个孩子吃完长寿面,芳馨脸上洋溢着慈母特有的神情,伺弄着他们睡下。他们很快进入梦乡。
汪明义望着酣睡着的孩子们,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声,突然觉得,仿佛天使在合奏一首美妙的神曲,是那么轻柔,像大地的气息,让人听了,即使神惊魂慌,也能立即安定下来。他特地留意了山花,发现她仰面静静睡着,弯弯的眉毛下,修长的睫毛宛如黑色蝴蝶的翅翼,向上翘起的嘴角,浮现着甜甜的微笑,羊角辫儿上还插着两朵白色绢花,咋看起来像两只洁白的蝴蝶,随着她的呼吸,在微微颤动。汪明义脸上露出了慈父特有的那种微笑,他把目光从山花身上收回,拉开门走出去,在院子里散步。
汪明义有个习惯,每天睡觉前在院子散一会儿步。这个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是受父亲王敬仁影响而形成的。至今他还记忆犹新,在他刚记事的时候,大概在三岁那年的仲夏的一天晚饭后,父亲撂下饭碗,走出了餐室。他好奇地看见父亲在庭院里慢慢地走动,于是跑到父亲跟前问:“爸爸,你为什么一个人不停地走来走去?”
父亲俯下身去望着他,微笑着说:“我是在散步。”
“什么叫散步?”
“散步就是溜达溜达,走一走。”
“为什么不坐着休息,偏要散步?”
“吃完饭,出来走走,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快,对身体有好处。常言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我懂了。”于是每顿饭后,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到院子里散步,渐渐养成了习惯。后来他发现,父亲每天睡觉前,从书房出来,在院子里散步,有时停下来,仰首久久凝望着星空。他好奇地问:“爸爸,你为什么睡觉前还散步?”
父亲告诉他说:“睡觉前散一会儿步,睡得踏实。”
“那为什么常常抬起头望夜空呢?”他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好奇的神色。孩子的好奇心永远满足不了,他们的头脑里装满了问号。
父亲听了沉吟了半晌,神秘地说:“这里的学问可大了。夜空繁星闪烁,流星灿烂,月亮娇美,这都是天神向人间展示天庭的辉煌。在夜阑人静时分,你静静地凝望着夜空,用全身心去感受天地合一的和谐,心魂就立刻融入神秘的夜空,你就会忘记人世的妒嫉、贪婪、愚昧、冷酷、谄媚、争斗、世态凉炎,等等一切令人烦恼而厌恶的制造祸事的人类恶性。”
父亲的话,他觉得非常神秘,无法理解,但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每天睡觉前出去,在院子了散一会儿,渐渐养成了习惯,渐渐对父亲的话有了较深刻的理解。
后来,他流落在黄土高原,还保持着这种习惯。夜深人静时分,他在黑暗的窑洞前,在狭小的院子里独自散步。他静静地散步,将身心融入天地之间,仿佛回到了逝去的童年,看到了父亲那挺拔的身影和慈祥的笑脸,闻见了父亲书房前那颗老槐树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花香。他凝望灿烂的星空,感受到胸怀豁亮,心魂纯净,他从中悟到了禅趣,懂得了施善的真谛,为此他的心灵一次一次受到了震撼,得到了洗礼。
今儿晚上,幽蓝的夜空,星星出奇的繁多,出奇的明亮,月亮看上仍然像十五那天圆,像个美丽的玉盘。如水的月光,在天地之间静静地流泻,给小小的庭院披上了神秘的色彩。万籁俱静。然而,汪明义的心海却像大海似的翻腾,他一时仿佛对恬静神秘的夜空失去了兴趣。他面前,先是交替着出现了两个山花,一个是头上插着洁白的绢花、甜美安然酣睡的山花,另一个是头发脏乱、衣服破烂、遍体鳞伤、面无血色、凄苦的山花。突然,第一个山花消逝,紧接着第二个山花幻化成两个,又幻化成四个,又幻化为八个,十个,二十个……无数个悲苦的山花一起向他涌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从灵魂深处迸出一句话:谁能救救这些孩子? 同时他仿佛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无人能拯救他们,因为这是个悲惨的人间地狱。这声音仿佛从天外飞来。


2


一天早晨起来,汪明义推开房门一看,惊喜地叫道:“嗬,下雪了!好大的雪呀,瑞雪兆丰年。”说完,他向街门走去,脚下发出吱嘎吱嘎有节奏的声响,奏出一曲天籁般的音乐,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洁白的脚印,折射出一个纯洁的灵魂。
徒弟们正在起床,听见师父说下雪了,像听到命令似的,立刻穿好衣服,出来扫雪。
汪明义说:“暂别扫。”
徒弟们不知道师父的意图,但也没问,回到屋里,像往常那样拿起《本草纲目》,埋头看起来。《本草纲目》是他们的必修课程, 师父要求他们,背熟用活,所以他们每天早上,在一起学习。
昨晚睡觉前,天色没有显出丝毫下雪的迹象。幽蓝的夜空中,稀稀落落地闪烁着几颗寒星,半个月亮在鱼鳞般的薄云中慢悠悠地向西滑行,把凄清的光芒投射在地上,大地上的一切:山梁、沟壑、道路、枯树、房屋望去隐隐约约,恍如梦境。汪明义依稀记起昨晚散步时的天色,觉得恍若隔世。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夜间啥时候开始下雪,酣睡的人不会知道。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发出沙沙的声响,听去感到心境十分恬静。地上的积雪漫过了脚面。风把积雪吹到街门洞里,堆积起来,堵住了门。汪明义拉开门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街门打开,他放眼望去,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洁白的世界:洁白的天,洁白的地。那些破烂的房舍,肮脏的街道,丑陋的树木在一个晚上都变了模样,披上了崭新的银装,熠熠生辉,闪烁着耀眼的惨白光芒。尽管这种洁白,这种崭新,这种美丽很快会消失,一切依旧要恢复肮脏破烂丑陋的面目,但它会给人们带来些许欢欣和喜悦。瑞雪兆丰年。农人都会这样想。这正如朝代的更替,一帮野心家和亡命徒在一个晚上推倒腐朽的旧王朝,第二天早上宣布新王朝的诞生,给社会披上一件崭新的外罩,对人们许下一些美丽的诺言,饥寒交迫的穷苦人会得到些许安抚。这一切变化都和这地上的积雪一样,会很快消失,暴露出固有的丑恶本质和肮脏面目。人间仍旧是穷人的地狱,天下仍旧是官一代官二代官三代……的天堂。不同的只是,统治者的脸谱变了,像变脸杂技艺人那样换上了另一幅脸谱。想到这里,汪明义苦笑着摇了摇,转身回到院里。
他找来铁锹扫帚小铁铲等工具,开始堆雪人。他要自己重新感受一下童年欣赏雪人的欢乐,为三个孩子创造一次惊喜,在他们天真纯洁的童心中刻下美好的记忆痕,留下美好的回忆。这会儿,他们还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做着美梦哩。
他想起自己四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从一个美梦中醒来,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闻着从厨房里飘出的饭菜清香,闭起眼睛回味着那个梦境。那个梦的情节他早已忘记,但父亲让他起来看雪人儿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忽然听见父亲说:“大民,快起床。”
父亲的声音把大明惊醒,他带着遗憾依依不舍地走出梦境,心中隐约还有几分怨气,佯装没有睡醒,静静地躺着不动。
“快起来,我送你个很好玩的动西。”父亲见大明不想起来,诱惑着说道。父亲的诱惑真灵验,他听了立即爬起来,睁开眼睛,好奇地问道:“什么好玩的?”
大明见父亲手里空空的,站在他的床前憨笑,以为父亲哄着让他起床,于是疑惑地望着父亲说:“在哪儿?快给我!”
父亲笑着说:“在院子里呢。快穿衣裳,出去看。”
大明很快穿好衣服,跑到门口一看,惊叫道:“嗬,下雪了!”满目兼白,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彩,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父亲站在当院,大声说:“大明,往这儿瞧。”
大明定睛望去,不禁又惊叫道:“雪人儿!”他跑过去细看,只见三个雪人儿: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并肩站在一起,妈妈抱着一个小男孩儿。他立即认出这是他们全家三口的雪雕塑。父亲的手真巧,把雪人儿雕塑得栩栩如生!他高兴地拍着小手,像只快乐的鸟儿似的围着雪人跳跃着,呼喊着。不一会儿,母亲移动着小脚,摇晃着身子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观看,她脸上浮现着庄重优雅的笑容,对父亲说:“你真像个大孩子!”
父亲非常兴奋,脸涨得通红,一脸天真,神态真像个孩童,眼里闪着愉悦的光彩。
后来天放晴了,太阳出来了,雪人儿渐渐变瘦了,变得面目兼非,最后完全消失了,化成了水,水蒸发了,露出了一片潮湿的灰砖地,灰砖地很快风干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然而,那三个雪人儿——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雕像永远站在大明的心田里,母亲那庄重优雅的笑容,父亲像孩童般天真的形象在他心中留下了永不消失的记忆痕。
雪人儿消失后,大明看见父亲站在当院,久久凝视着堆过雪人儿的空地,脸上现出忧伤的神情。他安慰父亲:“下次再下雪,我和你一起堆雪人。”
大明记得,父亲好像眼里噙着泪水,把他抱起来,深深地吻了一下他的小脸蛋,若有所思地说:“再堆起来也会消失。”过了片刻,父亲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仿佛悟道了什么,接着说:“它们没有消失,他们回归了本原。雪本来由水而来,又变成了水。水蒸发就变成水气,水气升上天空就变成雪花,雪花又飘落在地上,飘落的多了便成了积雪。我们用积雪堆成雪人儿。雪和水和雪人儿就这样永远循环。我们人和那雪人儿一样终有一天要消失,但还会回轮回转生。”
“也变成水,最后变成雪了吗?”大明问道,眼睛里闪惊疑和恐惧的神色。
“不是的。”父亲笑着说,“人有灵魂。好人消失了,灵魂飞到了天堂,轮回转生为好人;坏人消失了,灵魂下了地狱,轮回转生成苍蝇蛆虫或别的什么低级的东西。”
“那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区别?”大明出身在一个知识家庭,从小受父母的影响,说话用词像个大人。
“这个嘛——”父亲沉吟了好长时间说:“比方说吧,天堂像白天一样,有灿烂的阳光,亮堂堂的,像夏天的花园,鲜花吐香,蜜蜂歌唱。地狱就像没有灯火的黑夜,黑洞洞的,像厕所那样臭气冲天,蛆虫乱爬。所以呀,等你长大了,不,不等长大,现在就要做好事,乐于助人,同情施舍穷人。我们家几代都是大夫,尊守着同一个行医规矩——为人们消疼祛病不怕累,为穷苦人看病不收费。”
就这样,父亲关于水雪互变,生命轮回,天堂地狱,施穷济贫,乐于助人这些理念通过一次堆雪人儿,看雪人儿,像春天扶犁播种似的,及时播在大明纯净的心田里。这些抽象的道理,以栩栩如生的形象在大明幼小的心田里,牢牢地扎下了根,到时必然开花结果。那些空话连篇、套话无味儿、大话厌人的说教,只能把通透明亮的儿童心田变得贫瘠荒芜,到头来杂草丛生,一片茫然。
雪停了,风住了,户外干冷,点水成冰。汪明义一面堆雪人儿一面回忆,忘记了寒冷。他要堆出个全家福,先在心中构思,让自己站在左边,芳馨站在右边,一人抱一个小宝宝,让山花站在他们中间。他想好,开始堆,很快堆成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心想:“这样的造型不太理想,对山花有些疏远。”于是他把它推倒。他像一个雕塑家似的,站在雪地里,一手抚摸着下颚,一手握着小铁铲,沉思了良久,眼里突然露出兴奋的光彩,他在心目中勾出一幅图画:他和芳馨坐在一个长等簦子上,他的左手臂抱着一个小宝宝,芳馨右手臂抱着另一个小宝宝,山花坐在中间;他的右手握住山花的左手,山花的右手握着芳馨的左手。这样的造型比较理想,表示一家人亲密无间。他自语道:“很好,血肉相连,亲密无间。”他终于雕琢成了,为了逼真,他用麻纸做了两朵花,给山花的雪塑像戴上。他把芳馨叫出来让她提建议,芳馨笑着说:“挺好的,想不到我们汪大夫还是个雕塑家哩!雪雕的造型很有意义,你要表示我们全家亲密无间,永不分离。是吗?”
汪明义激动地说:“知我者,芳馨也。快回去把孩子们弄出来,让他们看看,我专为他们堆的。”
芳馨抱着两个小宝宝,移动着小脚出来了。汪明义赶紧上去接过一个。他们来到雪人儿跟前。汪明义对小宝宝们说:“你们看,这多好看呀!看看像不像我们全家?”小宝宝们高兴地挥动着小手,咿咿呀呀地直嚷嚷。
山花出来了,她的伤完全好了。她像只快乐的小鸟,连蹦带跳地来到雪人儿前,惊喜地望着雪人儿,半天没有吱声。她以前远远地看过别的孩子堆雪人,自己从来也没有堆过。她过去的那段童年淹没在苦水中,留在记忆中的只是可怕的阴影。
汪明义问山花:“你喜欢吗?”
山花点点。
“你看这几个雪人像谁?”
“像我们全家。真像!”
“我专为你们姐弟三个堆的。”
“大大真好,你冻着了吧?”
“一点也不冷,我身上和心里都热乎乎的。”汪明义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们三个高兴,我和你妈妈就高兴。”
山花的眼里闪着泪花。
汪明义接着解释道:“你看我们五个人多亲密 !”
山花点点说:“我懂。”
汪明义觉得山花悟性不错,只是因为环境的影响,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差些,理解能力相应地也差,因此今后要教她认字,引导他们理解事物。


3

大雪纷飞扬,百鸟悲啼鸣。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鸟儿们无处觅食,像荒年的灾民离乡背井,四处寻食,看见黄土地就飞落下来,希望找到一粒草籽或一只死虫,来填充饥饿的肠胃。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那儿常常有陷阱——埋着捕鸟器。
大盛庄人们常常用马尾做捕鸟器,将一节马尾挽成拇指大小的活套,把若干个这样的活套分散固定在木板上,便成了一个简单的捕鸟器。下雪天,扫开一片雪地,放上捕鸟器,上面和四周撒些谷子或别的粮食。 在半空盘旋的饿鸟们,俯视发现黄土空地,立即欣然落下,贪婪啄食。它们哪能料到,也许连一粒粮食也没有吃到,腿爪就被活套死死咬住不放。它们惊恐万分,拼命挣扎,结果无济于事,落在了残酷的捕鸟人手里。还有一种简单的捕鸟的方法,在院子里除去积雪的地上,撒上些粮食,放个大筛子,筛子一边着地,一边用一尺来长的木棍支起,将一根绳子的一端系着木棍,然后把绳子拉到屋里,虚掩上门。捕鸟的人藏在门后,手里抓着绳子的另一端,从门缝里瞅着外面,发面饿鸟飞落下来钻到筛子下啄食,猛然拉扯绳子,木棍被拉到,筛子砰的一声扣在地上,下面的鸟只顾啄食,不料被扣在筛子下面。可怜的鸟儿们,为了充饥丧了命。鸟为食亡。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彩虹山沟沟岔岔的石隙土缝里,住着许多鸟儿,有山鸽子,有画眉,有百灵鸟,有翠鸟,有麻雀,几乎什么鸟都有。一到下雪天,这些鸟儿就成群结队地在大盛庄的上空盘旋。不少人在院子扫出块空地,支上捕器抓鸟。
汪明义家吃早饭时,大家谈论的话题,离不开这场大雪。
刘诚说:“小时候,见下雪天非常高兴,冒着飞雪疯跑,打雪仗,堆雪人儿。雪停了扫开雪地捕鸟,太好玩了。”
汪明义听了立即沉下脸子,愤愤地说:“捕鸟的人和在青黄不接时节放高利贷的人一样心眼不好,在空地上撒些瘪谷子,逮鸟儿作盘中餐。太残忍了!”
徒弟们发觉师父不喜欢捕鸟,立即沉默下来,低下头吃饭。
汪明义记起父亲对他的教诲。
那是他七岁时发生的事儿。那年冬天,他开始上蒙学。一个下雪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位同窗对他神秘地说:“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大明好奇地问。
那位同窗从书包里掏出一只鸟,自豪的说:“画眉!”
“哪弄到的?”
“套住的。”
“谁给你套住的?”
“我自己。”
“咋套住的?”
“这再简单不过了。”说着,同窗就滔滔不绝地把套鸟方法讲给大明,末了说:“这要看运气,好运气能套住画眉,再就是麻雀或者别的鸟。运气不好啥也套不住。你不妨试试,我给你几个马尾做的套。不过要保密,千万别先生知道。”同窗说着,从衣兜了摸出几个马尾套,塞在大明手里。
回到家,大明把书包往桌上一撂,就准备套鸟,他用笤帚和火铲在当院清出一片空地,找来根木棍,系上马尾套,放在空地上,跑回屋抓了一把小米,撒在地上。 几乎一切都准备停当了,父亲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父亲疑惑地问他:“大明,你在干什么?”
“套鸟。”大明一面忙乎着,一面应答父亲,连头也顾不得抬。
“怎么个套法?”父亲笑着问道。
“这简单得很。”大明指着马尾套和小米粒说。
“我看你这几个马尾套不中用,不仅套不住鸟,还会把鸟吓跑。” 父亲笑着说,“我们俩一起来套,你看好不好?”
“好哇!”大明高兴地跳了起来。
“那你把那些马尾套扔到垃圾桶里。”
大明开始起了疑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马尾套扔了。
父亲把手里的书放回屋里,找来扫帚,对大明说:“我前面用扫帚扫,你在后面用笤帚扫。粘在地上扫不起的雪,用铲子铲。”
大明点点头。
父亲和大明扫开大半个院子,累得喘吁吁。父亲到厨房拿出半碗小米,撒在地上。在四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黄灿灿的小米泛着金光。末了,父亲说:“我们的捕鸟器放好了,一会儿就会看到鸟儿了。我们先回屋去。”
这时大明完全明白了,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过了一会,突然飞来了一群麻雀,它们一边跳跃着啄食,一边唧唧喳喳叫着。又过了一会儿,飞来几只翠鸟,接着飞来了几只画眉,接着飞来了几只不知名的美丽的鸟儿。它们一面啄食,一面欢跳,啾啾地鸣叫着,仿佛一支仙乐队在演奏美妙的神曲。
大明激动地拍起了手掌。
父亲问他:“还套不套鸟了?”
“不套了。”大明感到有几分羞愧,低下了头。
父亲突然沉下脸,正色道:“鸟和人一样,都是辉煌的生命,也有灵魂,都是天神的造物。它们和人一样懂得饥饿,懂得爱恨和痛苦,也有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我们人没有权利去危害它们的生命。那些捕捉鸟儿的人要得到报应的。还有,你必须记住,这个世界如果没有鸟儿,也就没有人了。因此爱护鸟儿,也就是爱护我们人自己。这种理念一万年以后也不过时。”
父亲的话让大明明白了一个道理: 鸟儿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样宝贵。打那以后,每逢下雪天,大明一放学就在院子里扫开雪,撒上粮食喂鸟儿。于是他们的庭院就成了鸟儿的乐园,鸟儿给他们全家带来无限的乐趣。
汪明义撂下碗,对徒弟们说:“吃完饭,歇一歇,我们都动手扫雪,把屋顶和地上的雪都清除掉。”
院子虽不大,房顶也不多,因为积雪厚,汪明义和三个徒弟用了近一个时辰才把积雪清除完,露出了黄土屋顶和黄土地面。
汪明义回到屋里拿出多半升小米,扬撒在房顶上和地上。不一会,从天外陆续飞来许多鸟儿,有山鸽子,有百灵鸟,有画眉,有翠鸟,当然少不了麻雀。鸟儿们落到屋顶上,飞在院子里,它们有的扇动着翅膀欢跳,有的昂首引颈鸣叫,有的安静地啄食,有的互相追逐嬉戏,仿佛聚在一起联欢。
徒弟们这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彻底清扫房上地上的积雪,感到师父的心魂境界像天空那样通透,像阳光那样明亮。
芳馨和山花一人抱着一个小宝宝站在门口观看,小宝宝挥舞着手臂,咿咿呀呀地叫喊。
汪明义风趣地说:“我家只有半升米,邀来百鸟来赴宴。”
徒弟们接着说:“百鸟都是蓬莱客,蓬荜生辉来我家。”
芳馨赞同道:“好啊!这样的宴会日后我们经常开。”
正说笑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站在街门口向里张望,李朴走过去问他,有何事,他说家有病人,请大夫去看看。他家离这儿不近,至少有十里路。
于是,汪明义和李朴立即去出诊。
在返回的路上,他们发现前面山梁上有个男孩手里牵着一只山羊,唱着悲凉的爬山歌。他们停下脚步,凝神聆听:

彩虹山的娄娄哟,一个色色灰。
冰天雪地里哟, 你要往哪里飞。
肚子饿得咕咕叫哟,身上没棉冻得慌。
父母双亡无亲人哟,黄风黑土谁管我。

(山鸽子毛羽通体灰色,当地人把它叫娄娄。)
汪明义对李朴说:“走,过去看看。”
说话间,他们来到男孩面前,那男孩看见两个生人向他走来,停止了唱歌,惊恐地望着他们。
男孩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圆圆的脸盘,宽宽的额头,两道剑眉下闪着一双忧愁的眼睛。他上身穿着一件大人的破皮袄,皮袄上布满了大小窟窿,灰白色的羊毛翻在外面,看上去好像缀满了白色的山药蛋花;他下身是一条脏兮兮的黑单裤,补丁摞补丁,颜色杂乱,看不出裤子的原色,一个裤膝撕开碗口大的一个洞,撕下的破布还连着,在裸露的膝盖上随风飘忽;他脚上是一双大人的破鞋,没有袜子,裸露着冻红的脚面和脚趾。他面无血色,瘦骨伶仃,在寒风中筛糠似的战栗。
李朴问他:“你是哪儿的?”
“寒家沟的。”他的神情有些紧张。
“这是谁的山羊?”李朴问。
“我自己的。”男孩立即回答,眼里露了警惕的神色。
那是一只非常瘦小的山羊,身上的毛很稀薄,清晰地显出一根根肋条。
“你别紧张,我们不会抢你的羊。” 李朴笑着说,“你十几啦”
“十二。”
“你姓啥,叫个啥?”
“姓王,叫个虎子。”
汪明义问道:“你家还有啥人?”
“就我一个人。”
“啊?就你一人?你父母呢?”
“都死啦。我在两岁上,我妈就死了。我大大今年正月上山拾柴叫狼吃了,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有这件皮袄。”虎子用手指了指身上的破皮袄,眼里闪着泪花。
“你还有啥亲戚?比如叔叔,大爷,老爷舅舅。”
“啥亲戚也没有。”
一阵揪心的难受袭击汪明义的心头,他同情这个不幸的孩子,他的良心向他提出了呼吁:救救这个孩子!汪明义站在凛冽的风雪里,望着这个凄苦的孩子,沉默了老半天,问道:“你有房子吗?”
“有一间破窑洞。”
“家里还有吃的和烧的吗?”
“有些,不多?”
“你打算咋办?”
“我不知道。”
“如果有人拉扯你,你愿意吗?”
虎子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不害我,我愿意。”
汪明义心想,这小家伙挺精的,于是笑着问:“你说的害你,是指的啥?”
虎子沉吟了半晌说:“把我卖掉。抢走我的山羊,抢走我窑洞的东西。”
他的话把李朴逗笑了。
然而,汪明义没有笑,他心头一震:人间的阴暗已投射到这个十二岁孩子的心灵里,他对人失去了信任!这是多么可悲啊!一个社会,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折射出这个社会的道德沦丧,患了癌症,不可救药。难道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吗?
汪明义能收养这个孤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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