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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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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汪明义一边和山花说话,一边等着老人回来。过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不见他的人影。
芳馨对丈夫说:“你出去看看,老人咋这长时间了还不回来?”
汪明义心中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别出事儿?”他担心老人的身体突然会出毛病,比如昏厥,摔倒,甚至猝死。作为大夫,汪明义敏感地发觉,这位老人的身体极其虚弱,一生的悲惨遭遇已耗尽了他体内的阴阳元气,气息奄奄,像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随时会熄灭。
汪明义立即出去找老人,先到厕所看,没有;心想:“也许在诊疗室。”可是诊疗室也没有。他问徒弟们:“你们没看见那位老人吗?”
徒弟们说:“没看见呀,他们走了吗?”
汪明义明白了,老人走了!他把孩子留下径自走了。他说:“孩子还在。”
李朴说:“我们出去找一找,兴许他出去走走。”、
汪明义说:“不必了,他走了。”
“这老人糊涂了吧?”刘诚说。
汪明义笑了笑说:“他的脑子清楚得很。他给孩子找了个有吃有住、安全的养伤地方,放心地走了。”
“那孩子咋办?”
“既然老人信得过我,我不会辜负他的信任,替他把孩子养起来。他穷困不堪,年老体衰,看他的气色,气脉已不通,泥菩萨过河,连自己都顾不了,怎能拉扯孩子?再说,这孩子的伤势挺重,把她弄回家,养不好伤,烂掉手脚咋办?”汪明义说着,眼里露出了忧虑、悲悯和仁慈的神色。
汪明义两道浓眉下,闪着的那双明亮而和善的眼睛,给人一种敦厚、诚实和可靠的感觉。这也许是那位老人把他相依为命的孩子留下的理由,他的三个徒弟望着他的眼睛这样想。他们发现他说话时,脸色很严肃,眼里闪烁着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泪水,但没有流出,只是在眼眶里打转。他们悟道,这圣水般的眼泪折射出他胸膛里跳动着一颗慈悲的心。他们默默地望着他,好像怀着敬畏的心情望着一尊巨大的金光闪闪的佛像,心里充溢着无限的敬意。
思索了片刻,汪明义接着说:“孟勇回来了,在家里歇息。过几天让他给老人送些银两。天冷了,你们没看见他身上的衣服?咋能过冬?”
徒弟们默然望着他,没有回应他。
过了半晌,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三人也和孟勇一起下去,家里的事儿,我对付。你们除了看望那位老人,还要像去年岁末那样,了解了解,看哪些穷人过不了冬,给他们送些银两,同时给一些病在炕上的人们看看病。”
汪明义说完,眼里露出了忧虑的神色,抬起眼睛,肃然望着窗户出神,仿佛要透过窗户纸看一看,这人间到底有多少人在饥寒和死亡线上挣扎呼号。正午的阳光透过雪白的窗户纸,照射在靠近窗户的条桌上,洒落在灰砖地上,看去仿佛洒了一层莜面。室内非常寂静,静得人们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徒弟们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他们都在想:“到处是穷人,少吃缺穿的人太多了,哪能供得起?况且键安堂从开业以来一直亏损。到哪儿去弄钱?”他们都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知道师父的脾气,说一不二。
过了老半天,汪明义把目光收回来,挨个看了看三个徒弟稚气的面孔,心中涌起了感激和自豪之情。他为徒弟们聪明机智,任劳任怨感到自豪。他的脑际像闪电似的掠过这半年多的经历,闪过这三个弟子勤快的身影。他感激他们的心和他的和谐地心跳动在一起,为乡民们消灾祛病,关照穷苦人们的生计。他知道他和徒弟们的一切努力,只是杯水车薪,但他所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他努力做了,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心里得到了满足。他努力做了,做了积德的事,对得起遭受残害的父母,他努力做了,做了善事,对得起保佑他的天神,良心得到了安慰。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出灿灿的笑容。他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想的啥。你们不必担心银两的事儿,车到山前必有路。过几天,我们上山采药材,再找些人参,能找到灵芝更好。连我们先前采的人参一起,让孟勇拉到城里去卖掉,凑一些钱,不够再想别的办法。”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药房。
徒弟们脸上的忧虑神色顿然消失,换上了笑容,仿佛陷身于大雾中的行人,看见面前的雾突然消失了,脚下现出了道路。他们相信师父,也相信师父提出的办法。凭他们的切身经验,师父的办法一定能行得通。
张月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师父自有办法。”
于此同时,芳馨在屋里为山花收拾,一面和她亲切地交谈。她给山花洗头,她给山花洗脸,她给山花洗脖子,她给山花擦身子。她找出自己的衣裤,给山花换上。她那高尚的灵魂生发出的温柔的动作、温存的微笑、伟大的慈母气息紧紧包围着惨遭蹂躏奄奄一息的山花。山花这个灿烂的生命,生平第一次发现人间除了饥寒和残酷,还有温饱和慈爱。她内心非常感动,但脸上仍是凄苦的神情。她不哭泣,她不流泪,仿佛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泥娃娃. 任凭芳馨摆弄,不露声色地让芳馨为她收拾。这也许是因为她那纤弱幼小的身躯里的泪水已经流干,或者泪腺由于日夜哭泣失去了功能,也许是她以为在做梦,做一个美梦,等醒来后,面前仍是可怕的现实。她那双闪着灵气的大眼睛里露出了惊疑、愉悦、痛苦、恐惧和感激的神色,让人看见感到惊诧和怜悯。
汪明义从药房后门出来,径直往上房走去,走到里屋门口,听见妻子给山花边洗边说话,于是站在门外等着,一边听她们谈话。
芳馨问道:“这会儿还疼吗?”
山花说:“好多了。”
芳馨说:“过几天就会好的。”
山花点点头:“嗯。”
“你是那个村儿的?”
“黑风坡的。”
“你姓啥?”
“姓柳。”
“这么巧,咱们俩一个姓。”
山花抬起头望了一眼芳馨,嘴角掠过一丝惨淡的笑容,又低下了头。也许她在想:“我的命苦!你的命好!”
“你大大叫啥名字?”
“柳羊倌。”
“他就叫柳羊倌?没有别的大名儿吗?”
“听说有过。他自己也忘了。我从小就听人们叫他柳羊倌。哎,穷人叫啥不行?”
屋里的芳馨和门外的汪明义都感到十分震惊:这哪像个七岁的小孩说出的话?这话和说这话的口气应当出于饱经忧患对生活绝望了的老人之口。他们突然悟到:苦难这个魔鬼能够扼杀童真,能够把孩童天真的心灵扭曲成老人绝望的心魂,犹如风沙干旱能杀死幼苗,把幼苗变成纤细的干草。
“他们用啥打你?”
“抓起啥用啥打。”
“常打吗?”
山花点点头。
“让你吃饱饭吗?”
山花摇摇头。
“他们让你做啥?”
“啥都做。放牲口、喂猪、担水做饭,推碾子磨面,啥都叫我做。”
“你累吗?”
山花点点头:“嗯。”
“他们为啥拿锥子扎穿你的手掌和脚掌?”
“我不让他们缠脚。”
“有双大脚,长大嫁不出去呀!”
山花嘴角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的苦笑,反问道:“非得嫁人?”
山花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蜜蜂嗡嗡叫,但芳馨听了心头一震,觉得这反问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在晴空中划过。她后悔,不该对这个被命运抛弃、被魔鬼残害的孩子说这话。于是她沉默了片刻,换上同情的口气说:“你受苦了!”
“我个人命苦。”
山花那洗干净的瓜子脸蛋显得十分鲜洁,涌起了孩童的红润和光泽,柳眉下的那双大眼睛忽闪着,透着神秘的灵气 。芳馨笑盈盈地端详着她,眼里透出了怜爱。
“好啦。你照照镜子,看你多好看!”芳馨给山花收拾完,微笑着把一个长方形镜子拿在山花面前,让她照。山花看了镜子里自己一眼,两颊突然飞起了淡淡的红晕,嘴角掠过一丝惨淡的微笑,接着红晕和微笑像闪电似的倏地一下消失殆尽,又笼罩上一层愁云。
汪明义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看见山花头发干净,脸色鲜润,衣服整洁,高兴地大声说:“啊,山花变了,变成一朵鲜美的山花了!”
山花虽然没有完全听懂汪明义的话,但看他那高兴的样子,听他那愉悦的说话声,立刻领悟到,是夸奖她。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了头。
“漂亮吧?她是一朵美丽的山花!”芳馨赞扬道,“哎,你咋走了这么长时间?你找的人呢?”
“没找着。”汪明义微笑着说,“老人走了。”
芳馨立即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再没有追问。
山花倒急了,两只大眼睛闪着疑惑的光芒,惊诧地问:“我大大咋走啦?到哪去啦?”
“他回家去了。”汪明义微笑着说:“把你留在这儿养伤。等你好了,我送你回去。”
芳馨插话道:“你看行不行,山花?”
山花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一丝灿烂的微笑,点点了头。
“天神为我们送来一朵山花。我们得好好照料她。”汪明义说完,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惊醒了两个熟睡的小宝宝。两个小家伙,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用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抬起眼睛,惊奇地望着山花,仿佛在问:“你是谁呀?”
汪明义和芳馨对两个小宝宝说:“她是你们的姐姐,你们看她多漂亮!” 
两个小家伙望着山花笑,山花也望着他们笑。
这个家充满了生气。

2

过了几天,李朴一行四人带着芳馨给柳羊倌赶做的衣服和买的现成的鞋袜到了黑风坡村。
黑风坡村坐落在离大盛庄二十多里的一个山坡上,山坡南高北低,由东向西倾斜。紧靠村子的北边儿,有一道又宽又深的大沟,从山下远远望去,仿佛一条黄色的巨龙从山上某个神秘的地方钻出,擦着黑风坡村的北边儿,扭动着身躯,向西爬下来。村里约莫有十来户人家,黄土房顶,黄土院墙,高高低低,破破烂烂,死气沉沉,几乎没有人气。要不是偶尔响起几声狗叫,路经这里的行人一定以为这是个被瘟疫和饥饿彻底毁掉了的村庄,就会赶紧调头离去,因为在人类历史上瘟疫和饥饿这两个狼狈为奸的恶魔常常把整个村庄吞掉。
时值初冬,西北风抓起地上的沙土和枯枝败叶,呼喊着越过沟壑,无情地袭击这个小山村,大概黑风坡村由此而得名。铅灰色的云块在空中涌动、追赶、碰撞,翻滚,蛮横地聚集在太阳周围,吞掉了太阳的光芒,黑风坡黑沉沉的,是人间地狱的典型。
村外山坡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光着脚板儿的半大孩子,他胳膊弯上挎着一个破筐子,手里握着粪叉,四处转悠,顶着黄风忘情地吼唱爬山歌:
高山(那个)坡上哟,有一个小村庄。
它的(那个)名字哟,就叫那黑风坡。
太阳(那个)没光哟,白天里那个黑。
没穿(那个)没吃哟,苦日子真难过。
……
他的悲凉歌声在荒凉的山坡上空回荡、滚动。
李朴一行走上前去问道:“哎,小兄弟,向你打听个人,柳羊倌住在哪儿?”
半大孩子呆呆地站在那儿,瞪着惊恐的眼睛瞅了他们半天,举起手里的粪叉,指着村尽北头的一间破窑洞说:“在,在那,那儿。”
李朴一行来到那间破窑洞前,只见窑洞四周围着低矮的土墙,土墙上稀稀拉拉插着干树枝,寒风吹得干树枝发出了凄厉的声响,听去好似鬼怪哭泣;拱形窑洞顶上,几簇干枯的狗尾草随风寂寞地摇晃。窗户也是拱形的,形状好像半个破笸箩挂在黄土墙上,黑乎乎的窗棂,灰白色的窗户纸,布满大小窟窿;破旧的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个裂开的墓穴;门前躺着一条长毛大黑狗,伸着四条腿,咋看好像是一条死狗。
李朴一行站在墙外,大声呼道:“柳大伯在家吗?柳——大——伯在家吗?……”
大黑狗听见呼唤声,慢慢爬起来,蹲在地上,呲着白光闪烁的长牙,愤怒地哼哼着,见来人不走,开始咬了起来,但咬得声音不高,好像气力不足。
他们呼唤了一阵子,见没人应答,孟勇说:“兴许老人睡着了,人老了耳朵背,听不见。我给狗喂点东西,兴许它就不咬了。”他从褡裢里摸出一块莜面山药蛋饼,向那狗扔去。那狗立即爬起来,用鼻尖闻了闻,随即很快吞掉,接着蹲在那儿继续咬,仿佛吃了东西身上有了劲儿,咬得更凶了。
李朴说:“老人兴许放羊去了。我们到后面转转。”
他们在窑洞后转悠了一会儿,突然听到羊咩——咩——悲凉的叫声,接着看到一群羊从东面山坡上冲下来,掀起了漫天尘土。他们想,这放羊人一定是柳羊倌,于是向羊群迎去,走近才发现放羊的是个中年汉子。这汉子块头不小,身板结实,看去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凭他的年龄和体格,他理应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可是他脸色灰黄,神色愁苦,穿一件破烂皮袄,腰间系着根麻绳,两手抄在袖筒里,腋下夹着一根麻绳鞭子,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在这阴森森的人间地狱,即使是钢铸铁打的汉子也抵挡不住穷困的袭击,在生死这条命运的道路上,饥饿这个恶魔绝不放过身强力壮的人,同样无情地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最后把他们的骨头嚼碎,扬撒在黄风里。
李朴问道:“哎,大哥,你看见柳羊倌了吗?”
放羊人怔怔地望了他们一会儿,应答道:“找他做啥?”
李朴说:“我们有事要见见他。”
“他前日就病倒了。我替他放羊。”
李朴他们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子,为老人担心。
“你带着我们进去看看,那条狗不让我们进去。”
放羊人把羊赶进柳羊倌院子里,说:“这狗可厉害哩,我看不住。你们等一等,我先进家看看,让他出来见你们。”他说完,推开门进了窑洞。可是,他很快发疯似地跑了出来,满脸惊恐的神色,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好,不好啦!他,他咽气啦!”
李朴一行听了,大吃一惊,明白了他们呼叫没有应答的原因。他们为这个可怜老人的悲凉孤寂的结局感到心酸,不禁凄然泪下。
他们立即返回大盛庄,把这个噩耗告诉了师父。
汪明义听了,脸上涌起悲哀的神色,紧闭着嘴巴,默默地坐在长条桌子旁,凝视着那天老人坐过的凳子。一个悲惨的老人顿时从他的脑际跳出,坐在他对面:衣服褴褛,腰系草绳,赤裸双脚、青筋突暴的大手,不住揉着红肿的眼睛,悲愁的叹息,愁苦的面容……悲惨的形象从他的脑际一个接一个涌出,在他面前闪过,消失在无底的黑色大海中。他的脸色凄怆,目光沉静,自语道:“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有无数个柳羊倌悲惨地活着,凄惨地死去。也好,他受够了,再不用在阳间活受罪了。我想,阴间咋也比阳间好过。在阴间,用不着穿也用不着吃,他再不会挨饿受冻了。在阴间,没有皇帝,没有贪官,没有财主,没有土匪,没有恶人,也没有世态凉炎,他用不着整天敬畏什么,害怕什么,担心什么,忍受什么。”他说到这里,站起来问道:“我说,他走了很好,很好!你们说呢?”他的神态由悲哀变为严肃,眼里露出了冷峻的神色,让人看了不禁产生敬畏之情。
李朴他们对师父的话半懂不懂,对他的神态感到困惑。特别是他似乎以亵渎的口气提到皇帝,这使他们感到不解和恐惧。他们知道,皇帝是天子,天子就是天神的儿子,在人间是至高无上的万岁,万万岁,万万万岁呀! 皇帝的话叫圣旨,一句顶百姓的一万句,十万句,万万句,万万万句呀!谁还敢对他有丝毫的不敬?当然了,人们常说,背地里可以说杀朝廷。但还是不说好,小心谨慎为上策,以免让小人听见告发,那可要掉头的呀!听说有一天早起,一个秀才坐在窗前读书,突然从敞开着的窗户吹进一股清风,把书页吹得哗啦哗啦地直响。这个秀才触景生情,诗兴大发,随口吟道: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这时窗外正好有人经过,听见了这句话,立即告发,结果这个秀才被判处侮辱大清朝罪,遭到满门抄斩。那个打小报告的人立了功,当上了官。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曾曾孙子都当了官。他们头上的红顶子,是用受害者的鲜血染红的。一人当官,鸡犬升天。不用说,他们的亲戚也沾上了光。人就是这个德性!五千年的文明史上,字里行间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写着,哪个识字人看不出来?
张月说:“师父,隔墙有耳呀!”
汪明义会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卑鄙小人到处有,自古以来不少,像苍蝇似地繁殖。不过,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说到这儿,他突然把话打住,逐个地看了看徒弟们,问道:“大家读念过《论语》吗?”
徒弟们点点头说:“这是当初先生让背会的书,这会儿忘得差不多了。”
汪明义说:“《论语•八佾篇》中,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孔子接着曰:‘君使臣不以礼,臣事君不以忠。’你们看,孔子早就制定了君臣之间关系的准则,可是后来乱了,只要是当官儿的,从上到下不论多少品都贪得无厌,专横跋扈,肆意妄为,一手遮天,欺压黎民百姓,把庶民推进水深火热的人间地狱。所以孔子提出了克己复礼。我看,不论啥朝代如不克己复礼,不遵循圣人的教导按照具体情况治理国家,不正确处理君臣之间的关系,这个朝代的气数就不会太久。”
徒弟们对师父的话虽然听得有些吃力,有些昏头昏脑,但从中不同程度地悟到了一些东西,他们很佩服师父惊人的记忆。同时自己也感到惭愧,他们也曾背过论语,但不能像师父这样随口背出孔子的教导。孔子的这些话,他们听起来并不陌生,但师父的理解使他们大吃一惊,茅塞顿开,怪不得师父气性温顺,脾气随和,为人没有一点架子,平易近人,和大家相处得十分和谐。一个家庭,一个村子,县城,一个国家如果能照圣人的教导行事,一定会昌盛,一定会和谐。
“要是从上到下,人们都能按照孔子的话去行事,像柳羊倌这样命运惨烈的人会越来越少。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汪明义接着悲天悯人地说:“话说回来,人间的很多事不是像我们说起来这么容易。我们只能努力去做好我们力所能及的事。哎,你们说说,柳羊倌的后事咋办?”
徒弟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说啥好,一时猜不透师父的心思。还是张月机智,说道:“我们听师父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汪明义说:“给老人买一口棺材,他受了一辈子罪了。再买套寿衣,连芳馨给他做的这些衣服一起给他穿上。这事李朴,刘诚,孟勇,你们三人这会儿就去办。快中午了,你们吃了饭,就用孟勇的骡子车拉着棺材去黑风坡。到那儿找几个村民帮办。张月留下,你和我明天用枣红马驮着山花去为她大大送葬。先别向她透露,我和她慢慢说。”
怎么告诉山花这个噩耗,汪明义和芳馨可犯了难。他们俩背着山花,在诊室商量。
这几天,经汪明义精心治疗和她那旺盛生命活力的抵御,山花的伤势有了惊人的好转,红肿渐渐消去,伤口开始愈合。她那稚气的瓜子脸蛋上,飞起了红云,微微翘起的嘴角有时浮出一丝淡淡的微笑,透着灵气的大眼睛偶或闪出几缕愉悦的光彩,现出了孩童的天真和少女的神秘。她好像一朵经受了风沙和干旱袭击、花瓣打蔫儿、快要凋零的山丹丹花,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慢慢地舒展开叶花瓣,显示出上苍造就它的本色。如果她从此再不受蹂躏践踏,再不受无情的打击,继续享受本应属于她的那份阳光和雨露,她会茁壮成长,在属于她的那片土地上显示自己的魅力。然而,命运总是折磨不幸的人们,不论他们的遭遇多么悲惨,对他们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变着法儿残害他们。山花和人间所有的不幸的人一样,屡遭命运的摧残。她大大的突然死亡对她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仿佛一株山丹丹,正长出花苞,根部的土壤被一双毒狠的手掏走,一下子失了滋养的源泉,如果无人救助,必死无疑。
“唉!”芳馨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山花今儿早起说:‘我大大惦记着我,一定想我了,过几天我能动弹了,把我送回家,我好赖能给他做口饭吃。’说完,她笑了。从她来那天起,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得那么灿烂,真像一朵绽开的山丹丹花。我真不忍心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不愿意伤害她那颗已经破碎了的心。”她说着,用手指抹起了眼泪。
汪明义知道妻子是个坚强的女人,不轻易流眼泪,他们一起生活三年多了,只看见她流过三次眼泪,这是第三次,这是同情辛酸的眼泪。第一次是他们在逃亡路上,来到彩虹山顶,芳馨回首向东南方向眺望,映入她眼帘的是,茫茫的山川,仿佛起伏涌动,黑沉沉的天边乱云翻滚,她想起了远在天边的父母,不禁心头一酸,泪流满面,这是思念的泪水。第二次是,他出诊不在家,大黄帮助芳馨分娩,他一进家门看见芳馨怀里抱着两个宝宝,眼里闪着泪花,这次喜悦的眼泪。
汪明义听着妻子的叙说,看着她抹眼泪,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沉默了老半天,说:“面对现实吧,我们今儿先给她下点毛毛雨,就说她大大伤风了,明天上午送她回家看看。就说,我去给她大大看病,看完一起回来。明天走在路上就对她说,她大大病得比较厉害,让她有个思想准备,省得一下子告诉她,她那尽是伤口的心灵经受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
芳馨说:“这样也好,过会儿我和她说。”
山花听了芳馨的话,大眼睛里闪着忧虑和疑惑而又夹杂着几缕兴奋的光芒。她盯着芳馨的眼睛反复地问道:“我大大没事吧?”
芳馨勉强地笑着说:“一点伤风,没事的,放心好了。汪先生亲自去给他看,他很快就会好的。”说完,她觉得自己的脸倏地一下红了,赶紧把脸背过去。常说谎话的人,说谎话和说真话时,一样的神态,因为他自己有时也不知道说的是真是假。芳馨平生第一次说谎话,所以自己觉得很尴尬,而且知道自己的谎话只能起暂时的安慰作用,很快会让残酷的事实揭穿,把山花引进悲恸的低谷。为此她深感负疚。
汪明义和芳馨一夜没有睡好,他们想,明天山花看见她大大的遗体,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可怜的孩子!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山花回到家里,见到院子里停着棺材,怔怔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只被无情残暴的手摔在地上的鸽子,瘦小的身躯卷缩成一团,开始瑟瑟战栗。人们呆呆看着她,仿佛时光突然停下了脚步,不知过了多长,她慢慢挣扎着抬起头,失声哭喊出一句:“可怜的大大呀!”她脸色苍白,两只大眼睛里没有泪水,充斥着恐惧、痛苦和绝望的神色。在场的人无不心酸流泪。
掩埋了柳羊倌的遗体,汪明义和徒弟们把山花扶到枣红马背上,默默地离开了黑风坡。
只有那条瘦骨伶仃的大黑狗在那一堆黄色的鲜土前徘徊,眼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哀和恐惧。

3

第二天早饭后,汪明义和徒弟们照常来到了药房。
王明义对徒弟们说:“这两天处理柳羊倌的后事把你们累得够呛。你们忙里偷闲多休息休息。”
李朴说,年轻人身子累了,打个盹就歇过来了。柳羊倌的遭遇实在悲惨。我们进去给他穿装老衣服时,惊恐地看到他的遗体一丝不挂,光溜溜硬绑绑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除了炕沿上放着一个盛着半碗水的破碗,家里空荡荡的,啥也没有。看来样子,他咽气后,趁没人时,有人进去剥了他遗体上的破衣服,拿走了所有的破烂。
张月说:“兴许我们离开后,替他放羊的那家伙干的,因为别人不一定知道他死了。”
李朴愤愤地说:“不管是谁干的,真够缺德的。”
刘诚说:“这比盗墓还方便,用不着心惊胆跳地掘墓,和盗墓贼一样缺德。”
王明义皱起眉头听徒弟们议论,沉默了很长时间,若有所思地说:“我看也别太责备他们,是穷困这个恶魔教唆他们干的。如果有吃饭穿,谁还要那褴褛的衣服和破烂的锅碗儿瓢盆?”
停了片刻,他接着问道:“你们说说,是谁让人们穷困潦倒呢?”
徒弟们说:“命运。”
汪明义摇摇头,苦笑着说:“命运,命运,这个神秘的东西如此残酷,是谁在背后怂恿它……”
药房的门吱的一声从外被推开了,汪明义没有把话说完,停下来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老人肩头扛着个黑黄间杂的牛毛大口袋,后面跟着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胳膊弯上挎着个破筐子,因为框子大,他人显得很矮小。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来卖药材的。
三个徒弟迎上去帮老人把口袋放在地上,打开口袋一看,里面的东西不是药材,而是干草,啥草他们也说不上来。于是他们让师父看,汪明义一看,笑了笑说:“收下,可以喂枣红马。这也属于蕨类植物,按药材——蕨,付给老人银两。你们没看见,这一老一少身上还是破单衣,光着脚板儿吗?”
刘诚说:“这样咋行?这样下去,他以后再拿来这东西咋办?”
汪明义说:“不会的。过会儿你们给老人讲讲。这不是他的过错,是我们的疏忽。”
徒弟们不理解师父的意思,站着发愣。 
汪明义说:“我们向来没有认真给乡民们讲过各类药材的特征,也没让他们看过药材。他们哪会识别药材?再说,有些药材和类似的草不好区别,老人采错是可了谅解的,不是故意的。过些日子,你们几个抽空儿带上药材的样本到附近各个村子去走一走,讲一讲。”
徒弟们按照师父的吩咐,称了干草,付给老人银两。老人把银两装进了自己的褡裢。
徒弟们把彩虹山上常见的几种药材拿给老人和孩子看了看,讲解了一番,然后给了他们一些样本。老人感到不好意思,脸上露出了惭颜,红着脸说:“我采错了,今后不会错的。这钱我不能要。”说着,他把钱掏出来,放在条桌上就要走。汪明义上前说道:“这是你的辛苦钱,一定要拿着。天冷了,做件衣裳穿。”说着,他添了一些碎银子,老人推让了半天,看拗不过去才收下,将银两装起来,然后对身后的孩子说:“不赶紧跪下给先生们磕头,站着干啥?” 说着,老人也要下跪。
汪明义赶紧扶住他们,说:“做不得,可做不得呀。这些银两本来就属于你们的。”
汪明义和徒弟们站在门口,看着一老一少的身影消失在南街尽头,才返回药房。他们走到刚刚收下的那堆干草前,惊得目瞪口呆:那里堆的不是干草,而是鲜灵灵的人参和灵芝!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面前宝贵的药材,仿佛在做梦,每个人都在心里问:“这是啥回事儿?是真的吗?” 他们自己接着回答自己:“是真的,这定是药王爷显灵了!”
汪明义说:“大家快把这些宝贵的药材收拾好。” 徒弟们听了师父的话如梦初醒,一起动手把药材收拾好,然后跟着师父来到药王爷神龛前,焚香磕头。霎时间,香烟缭绕,神秘醉心的香烟在药房飘溢。
汪明义肃然道:“明天孟勇把这些药材拉到城里卖掉,把钱尽快送到过不了冬的穷乡亲手里。”
张悦说:“是不是让孟勇过几天再去卖药材,恐怕蛇快出洞了,我们多个人手好捉蛇。”他所说的蛇,大家都会意。
汪明义说:“有我们四个人足可以对付,做贼的人总是心虚,再大的胆子,也会被人轻轻的一声喊吓破。张月估计的有道理,这些日子蛇一直没有动静,不是作罢了,兴许是想麻痹我们或者有别的原因也说不定。从今儿晚上起,我们要轮流监视着他。”
他们分析得在理,华德堂和胡硕要毒死健安堂人的恶毒的贼心一直没有死,只是在给健安堂院子里投毒的第三天,华德堂和胡硕都病倒了,顾不得策划下一步行动。
胡硕那天从健安堂出来,看见棺材,回到家给牛蛋付了银两,就发起了高烧,说了两天胡话,一会儿说,他是十年前上吊死的某某,一会儿说,他是从彩虹山上下来的神仙。华德堂呢,他得了一个怪病,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不住地点着,两只手抱在胸前,像黄鼠狼蹲在地上两个前爪子抬起来似的索索颤抖。他们家人烧香磕头,祈神求鬼,折腾了几天,这两个恶人才有了好转。他们听说,健安堂的人这几天都为一个穷羊倌的后事忙乎,就又蠢蠢欲动起来。今儿午饭后,胡硕强打精神儿从炕上爬起来,手里拄着一根多节的棍子,仰着脑袋出了街门。他要找华德堂去,没走几步,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花,赶紧蹲在地上闭起眼睛喘息起来,出了一身虚汗,过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了一些,站起来继续仰首向前蹒跚地走去,走到华德堂街门前,伸手去推门,门哗啦一声从里打开,胡硕像一个塞满草的大麻袋,顺势向里倒去。开门的人是华德堂的儿子,华利,吓得噌的一声跳起来,闪到一旁,胡硕扑通一声摔了狗吃屎。华利见跌倒的是个人,定了定神儿,赶紧弯腰去扶,一看是胡硕,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兴灾乐祸地说:“你这是咋闹球的?迟不来早不来,正好等我开门时,你从外推。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寻思,哪个个泡把一个僵尸立在我们门洞了?这不是从心作践人?” 说完他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胡硕站起来,用手指抹了抹嘴巴,拿到眼前看了看,发现手指上有黑红色粘糊糊的东西,眼里倏地冒出了惊恐的神色,接着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成螃蟹足爪状,伸进嘴里,夹住门牙晃动了几下,觉得两颗门牙很松动,又晃动了几下,掉了下来。他捏着带血的门牙的手索索颤抖,用惊异的目光凝视着,仿佛在欣赏珍奇宝贝。黑红色的血从黑洞洞的嘴里流出,染红了羊胡子,样子好似刚刚砍下的一颗老山羊头。他哭丧着脸自语道:“真他妈的倒霉!”接着把牙使劲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冲着华德利喊:“我日死你妈的,迟不开门早不开门,正好爷爷推门,你才开。个泡,你诚心要害爷爷,是不是?”
华利收敛笑容,横起眼睛说:“哎!你这家伙咋骂起爷爷啦?太能胡搅,是你自己闯进……”
“住口!”华德堂听见门口有人吵嚷,走到外屋门口一瞧,见儿子和胡硕站在街门口犟嘴,大声说,“休得无理。”华利听见父亲的喝声,闭起了嘴巴。
华德堂向胡硕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胡硕用手背擦了擦嘴巴,走进了华德堂的堂屋,没等让就在一把漆皮脱落的太师椅子上坐下,抱怨道:“真他妈的霉气,我推门你儿子拉门,把我闪倒,碰掉了两个门牙。你看!”他说着,撅起山羊胡子,张开黑洞似的嘴巴,让胡德堂看。
华德堂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这是巧合。不必心疼,也不要抱怨。人死了不能复活,牙掉也不能再长。难过有啥用?只掉了两个,不要紧的,还有那么多,你怕个球?”
胡硕听得出,华德堂说话冷嘲热讽,心里很不高兴,但也不好争辩,再说,争辩也没用,他扬起脑袋,沉着脸,撅着山羊胡子,望起了天花板。
“我正说去找你。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华德堂说着,打量了胡硕片刻,见他手里拄着棍子,惊讶地问道:“你咋变成了三条腿儿了?”
胡硕仿佛没有听见华德堂的问话,颤悠着一条腿说:“听说他们这几天都出动为一个羊倌办丧事。”
“我也听说了。这是个好时机,我们的抓紧办他。”
“今儿夜里办狗的。咋样?”
“这就看你的了。”
“你得把钱和那面面儿给我,我去找他。”胡硕伸出了一只手。 
华德堂沉默了很长时间,咬了咬牙,说:“行。”
胡硕从华德堂家出来,径直向家走去,一边寻思着:如何如找牛蛋,这家伙像条野狗,到处游串,这会儿在哪儿呢?鬼才知道哩。
牛蛋听说健安堂的人一起去给人办丧事去了,家里只剩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他觉得机会来了,心里火烧火燎地要办事。昨天,他把从胡硕那儿拿到的钱全输光了。他急需要钱。他急呼呼地跑去找胡硕,见胡硕不在家,出来在街上四处找,样子像着魔了似的。他匆匆拐进一个狭窄的巷子,忽然看见胡硕住着拐杖,仰着脑袋,撅着山羊胡子向他蹒跚走来,心想:“个泡,爷爷慢几步,就又撞他个球朝天。”今儿牛蛋上身穿着破皮袄,下身穿着破黑单裤子,左脚上是一只旧白鞋,右脚上是只破黑鞋,只露着一个脚趾头,因此走起路,比较利索。他看见胡硕,兴冲冲地加快了脚步,在胡硕面前停了下来。胡硕只顾撅起山羊胡子想心思,没有发觉有人来到面前。牛蛋喜滋滋地说:“可找到你这个个泡了!”
胡硕被牛蛋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两步,摇晃了几下才站稳,差点摔倒。他定了定神儿,说:“冒冒失失地干啥?”
见牛蛋喜滋滋地冲着他笑,胡硕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儿,调侃道:“你这家伙赢了吧。行头都换了。”
牛蛋摇摇头,嘿嘿地笑了一声,说:“别扯球淡了。我们说正经的哇,他们的人都不在家。”
胡硕不露神色地问:“听谁说的?”
“都说。”
“真个的?”
“那还有假?我方才路过,上着门板和窗板。”
“多会儿办?”
“趁这会儿没人。”
“大天白日的,可得小心。”
“担心个球?”
“那行。我先回去,你过会儿再来。别让人看见。”
胡硕和牛蛋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神态好像两个魔鬼。
下午,牛蛋好几次装着路过健安堂,发现四周人来人往,不好越墙作案,只得暂时作罢,走进馆子要了一斤扁食,一斤烧酒,一盘猪蹄儿,一盆红烧猪肉,一盆糖稀拔山药蛋,一盆五香大豆,都是他喜欢吃而又吃不上的东西。他坐下来一边吃喝,一边等着太阳落山。他那贪婪的吃喝神态,看去活像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的饿死鬼,又像一条饿狗。他吃得嗝噜嗝噜,直打饱嗝,喝得迷迷糊糊,又哭又叫,引得食客哈哈大笑,馆子里一片喧闹。馆子掌柜为了维持秩序,让两个跑堂的把他推出门外。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光线昏暗、坑坑洼洼的街上, 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爬山歌。
牛蛋脑袋疼得像裂开了似的,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他睁开眼,依稀记起下馆子的情景,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添了舔黑红色的嘴唇,心想:“钱是个好东西!”他接着记起,昨天没办成事,忽地一下坐来,自语道:“夜儿个没办成,今儿夜里一定办完。”
十月初的一个黎明前,大盛庄茫茫的夜空,黑沉沉的,邈远的高空闪烁几颗寒星,好像天上的人们提着灯笼在游窜;凛冽的北风吹得树上的枯枝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听去仿佛有无数人在哭泣;突然响起几声狗叫,顿时犬吠此起彼伏,好似互相吵架,十分激烈,响彻夜空,不一儿渐渐消失,恢复了坟墓般的死静。李朴师兄弟三人今晚都和衣睡在药房,轮流坐在北窗户前,密切监视着院里的动静。这会儿,张月在值班。激烈的狗咬声把李朴和刘诚从酣睡中唤醒,他们俩一骨碌坐起来,低声说:“有情况!狗咋咬得这么厉害?”
张月压低嗓门说:“外面好像有动静。你们听。”
他们三人屏息静听,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猫狗越墙头摩擦出的细小声音,接着扑通一声,好像脚掌落地的音响,但声音不大。
张月用舌头把窗户纸舔开一个窟窿,把眼睛贴上去朝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像幽灵似的向井台移动,低声说:“来啦!”
李朴和刘诚也把窗户纸舔开,静静地往外瞅。
突然,通的一声闷响,那个幽灵像个黑色的大口袋,重重地倒在地上,脑袋碰在了井台上,一时一动不动。李朴三人立即冲了出去。 那个幽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们擒获了。
原来,李朴他们像套狼那样,在水井四周挖了二尺多深五尺多宽的沟渠,灌上水,搭上树枝,再铺上莜麦秸,上面撒上土,伪装得一点痕迹也没。大盛庄的人们把这种坑叫做闪闪坑
汪明义听见响动赶紧起来看,他走进亮着油灯的药房,见弟子们已经把牛蛋绑了起起来。牛蛋站在地上低着脑瓜,浑身泥水,瑟瑟战抖,像一条从泥坑里捞上的野狗,嘴角流着黑红色的血,半张着嘴巴,面色煞白,像个吊死鬼。他碰掉了一颗门牙,眉头上磕破了几块皮。
汪明义对徒弟们说:“为他松绑。”
徒弟们给牛蛋松了绑。
汪明义对徒弟们说:“打盆水,让他洗洗脸。给他磕破的伤处上些药膏。然后你们和他唠唠。”他说完拉开门出去了。
李朴出去打回一盆冷水,让牛蛋洗去脸上的血迹和污泥。
刘诚给牛蛋的伤处上了药膏。
张月揭开砚台研墨,准备记录。
李朴问:“你叫个啥?”
牛蛋说:“叫个牛蛋。”
张月问:“你三更半夜地跑来干啥?”
牛蛋浑身像筛糠似的战抖。
张月说:“说呀!好汉做事,好汉当。”
牛蛋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我……” 他呜呜地哭起来了,一边打自己耳光,“我该死,我不是人!我该死……”
张月问:“哭啥呀?快说!”
这时,汪明义手里拿着一些衣物,走了进来,看见牛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打自己的脸,微笑着说:“起来吧,不想说就别说,打自己做啥?”
牛蛋停下来,抽泣着慢慢地站了起来。
汪明义说:“这是一双鞋,一条棉裤,一件棉袄,有点旧。你试试,看能不能穿。”
徒弟们感到十分惊愕。
牛蛋先是一愣,以为在做梦,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汪明义面前,鸡啄米似的嗑起了头。
汪明义语气亲切而严厉地说:“起来吧,快起来换上,怪冷的。”
牛蛋爬起,抹了抹眼泪,哆哆嗦嗦地换袄裤和鞋子。
汪明义微笑着说:“你穿着稍微大些,凑合着穿吧,不过精神多了。”
牛蛋从破皮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纸包,放在了条桌上,说:“这是毒药,他们要我扔进你们井里。”
“他们是谁?”李朴问。
牛蛋说:“胡硕,华德堂。”
“上次是谁给我们院里扔的毒馍。”
“是我。也是他们让我干的。我对你们没仇没恨。”
“那你为啥替他们投毒害我们?”
“他们给我钱,我输光了,把老婆卖到窑子里了,没办法了。我不是人,我是牲口,我是……”说着,他又打起了自己耳光,“我不是人,我该死,我该挨刀……”
汪明义深深地叹了口气,向牛蛋挥了挥手,说:“算啦,别说了,也别打自己了。你回去睡觉去吧。好好想想自己的行为,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还很年轻,做个有出息的不晚。今后,有啥难处,来这儿走走。”
牛蛋听了弯下腰检起自己的破衣物,赶紧溜走了。
牛蛋走后,徒弟们说:“太便宜他了,应当把他扭送到衙门里,然后告那两只恶狼。”
汪明义说:“算了。得饶人处且绕人。他也是生活所迫。穷困如果受金钱这个怪物的引诱,命运的尽头便是堕落和犯罪。至于动用铜臭来勾引他犯罪的那两个人,我们不必理睬他们,天神会给他们应有的惩处。”
汪明义的话在三个徒弟的心海激起层层波浪,他们望着渐渐发白的窗户纸,沉默不语,心里越来越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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