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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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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把日本政府告上法庭

       又到了冬天。
       我喜欢冬天的东京。淡妆高雅的日本女人,考究潇洒的日本男人,身着短裤短裙的孩子们,在严寒的冬天,有的露出白亮的萝卜腿。这些都成了东京一道特有的风景线。
       东京的冬天,其实也就相当于故乡九、十月份的天气。只要有太阳,外面就暖洋洋的。因此,这里冬天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开放的鲜花,到处都是翠绿翠绿的。
      房间里没有集中的暖气供应,而是各自为战。有钱人安空调,想节省的就自家点煤油炉取暖。穷人只需多加件衣服,也能熬得过去。

       这里的冬天与故乡的冬天相比,真的称不上严冬。不过,故乡的冬天早已让我们畏惧却步。这么多年来,我们一次也没有在冬天里有过回家的欲望。
       即使是在这样温暖的冬天,我和先生下班以后,也很少再出门。大多数时间,我们就是安静地呆在家里上网,看电视。现在,我们已经鸟枪换炮了,安上了三十七寸的液晶卫星电视。在东京的家里,也可以看到中国的新闻联播、电视剧,甚至可以收看到中国春节晚会的节目。真正可以与国内的亲人同步过年了。
       快睡觉的时候,我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说她莫名其妙,是因为她上来就用中国话鬼祟而胆怯地问:“你是中国人吗?”
       每当听了这样的问话,立刻让我很反感,并禁不住刻薄起来。我反问道:“是中国人又怎么了?”
       因为通常这样不礼貌的问话,多半是向我们推销电话卡的,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儿弄去的电话号码。
       对方听到我的声音后,随即显得兴奋起来,换了种口气,换了个人似的连声叫着:“大姐,大姐呀,你真的听不出来我是谁了?”
      “你是谁呀?”听对方叫我大姐,我反而带着愧疚,一时语气也变软了。
      “怎么,你真的把我给忘了?”
      “不好意思,真是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大姐,你不知道我找你的电话号码找得好苦啊,我问了好多人,最后才打听到的。你换了电话号码,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
       我一时竞判断不出对方是谁,只好先用赔罪的口吻说,去年换了新的电话号码,可能是忘了通知她了。我一边检讨着自己,一边抱怨自己不但老了连记性也变坏了。
       对方听完我诚恳的解释后,终于释然地松了一口气,一阵响亮的大笑后,报出了她的姓名。
      “我是迟平啊,你还记得吗?”
       这个突然蹦出来的名字,令我大失所望。怀着想叙旧的美好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堵,我想起了很多有关她的传说。只好不成不淡地应付道:“啊,原来是你呀,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怎么样?”
       她脸皮可真厚,就像压根儿没有发生过她想跟先生假结婚那事儿。
      当年她假惺惺地说,她的签证就要到期了,想让我们帮忙救救她。我当时看她可怜,还傻乎乎地问她,我们怎么能帮得了她?她就说,她想和我先生办个假结婚,这样她就可以拿到绿卡。等她拿到绿卡后,再和我先生办个离婚手续就行,一点儿都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亏她想得出来,依我先生的年龄,都能当她的爸爸了。真是想起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还好意思再打电话来!
      “托你的福,我也不错。”
      “我想问问,大姐你跟咱们那些人还有联系吗?”
       我怔住,一下子警觉起来。冲着先生好奇的眼神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并用笔写下了“迟平”两个字让他看。他瞪大眼睛,一脸茫然。我就只好又写下:“就是想和你假结婚的那个。”
     “啊,没什么联系。”
     “我想管你要几个人的电话号码。”她沉吟一下,毫不放松地追问道,“麻烦你把大郑、小黄的电话号码给我好吗?”
     “对不起,我好像没有她们两个人的,”我故意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说:“你让我找找看吧。”
       我拿着电话,半天不响,后来,她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追问道:“有吗?”
      “哇,找到了。”
      “啊,太好了。快给我!”
      “哎.怎么不对呀,这上面只有山下一个人的……”
       我故意试探她:“你要山下的吗?”
      “我有她的。”
       迟平装做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故作天真地嘿嘿傻笑个不停。笑够了又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那声音就如同牛饮水一样。
       “你干什么呢,还喝个没完啦?”
      “我刚回来,口渴了,在喝饮料哇。”
      “那你先喝吧。等会儿咱们再说。”

      “另0,30,另0……”
       见我要放电话,她急忙阻拦我。
       迟平的电话犹如惊雷,从我心头滚过。对于这个年龄不大、心计过强的女孩儿,我真的不敢掉以轻心。当年她利用山下的单纯住进了山下家。
       从山下家搬出来以后,我曾接到过迟平的电话。她说,她在东京市中心开了一家按摩店,要我去看看。我当时随口答应她,但始终没去成她的按摩店。大约两周后,她又打来个电话,先是嘴巴抹了蜜般地叫我姐姐,说她很想见我一面等等。我猜想,她可能又是想用和先生假结婚的事儿来纠缠我,就干脆没有理她。几年过去了,她这是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次又是什么事儿想求我?不然,从前几年都不来电话的她,现在态度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果不其然,很快她就露了馅儿。
      “我的签证快到期了……这个店我也不想开下去了……我还是想继续上学。”
       当时,我没有识破她的装腔作势,也没有听到有关她具体骗山下的事。只是出于怜悯,而为她出招:“你还年轻,能上学多学点儿东西当然好啊!”
      “不瞒你说,我现在的日语水平还不行。”她坦承道。
      “你不要太谦虚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呢?”
      “口语对话没问题,只是语法挺叫我头疼的。”
      “抓紧时间补一补嘛。”
      “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接她的话茬儿。见我不吭,机灵的迟平又开口了,她声音轻轻地说:“姐,我好像听你说过,你有个同学在东京当教授呢……”
       我脑袋转不过弯来:“是啊,可是她又能帮你什么忙啊?”
     “这你就不懂了,在日本考研,推荐是很重要的一步……”
       坦率地说,当年我是很犹豫的,根据她的人品表现,我是不打算给她帮这个忙的。先生偏偏在这时候插嘴说:“在异国他乡,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中国人,能帮忙的,还是尽量帮帮她……要不年轻轻地就黑下来,虚度光阴,这也是浪费生命啊,如果换上是咱们的孩子的话……”

      我马上打断先生:“你可别拿她跟咱们孩子相比,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很了解这个迟平,小小年纪狡猾得很哪……”
     “她再狡猾,也骗不了咱们什么,她不就是想上学吗,你就打个电话帮她问问,咱也不费吹灰之力,于人有益,于己无害的事儿应该办。”
       细想想,先生说得有道理。我这个人天生又经不住别人劝,就厚着老脸给同学打了电话。在这件事上,我的老同学也很够意思,马上就把表格给寄来了,然后又多次去系里周旋。最终,迟平如愿进了日大读研。
       可气的是,迟平在事前和事后,表现得简直是判若两人。事成之后,她马上翻脸,说什么完全是凭自己的能力考上的,其实跟我的同学没有任何关系…..
       好在我的同学根本就没有期待她回报什么。只是我总是觉得自己欠了同学的。我知道,在日本无论别人帮了你什么忙,都是需要答谢的。这里没有白用人一说,也绝不会像国内有些人那样,为人办事后狮子大张嘴。这里只需一种心情,意思意思罢了,哪怕是买一条纱巾,一副手套也行。
       从此,我对精明到家的迟平,抱有了一定的成见。
       特别是后来,又传说她因欺诈山下而被通缉一事,就更加地鄙视她。
       想起往事,对她今晚的电话,我的警戒心一下子变得异常的强。
     “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我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型证券公司。你一定听说过腾龙这个名字吧?”
       她故意把腾龙两个字叫得响响的,想勾起我的兴趣。
       我才不会那么轻易再上她的当,就淡淡地回她一句:“我对证券不感兴趣。”
       我心想,你这一套,我早在小姜那儿当保姆时就领教过了。
      “姐,我告诉你,我们公司可是世界有名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听不下去,又不得不听。很反感地应付着她说:“那好啊,在世界有名的公司里任职,你将来肯定会有发展的机会。”
      “是呀,这不机会来了嘛,姐,我马上就想到了大姐你。”
      本想尽快地甩掉她,没料到反而被她给贴上了。我懊悔得不能原谅自己。怎么稍不注意,又钻进了她的圈套呢?
      “你开什么玩笑?”
      “大姐,这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们公司现在正在搞一笔大业务……说白了,就是让钱快转起来,让钱再生钱……集资的钱,只需一百天,就付给你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啊!”
       她重点而夸张地提到了百分之三十这句话。
       这都是过去骗子们玩剩下的手法儿。她也好意思重新拿出来?多亏没有把别人的电话号码告诉她。看穿她这一点以后,我就给她来了个以不变应万变。我不会上她的当,看她还有什么妙计可施?就不阴不阳地对她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大家都这么说,我看跟那也差不多吧。”
      “谢谢你,有这么好的事儿还能想到我。日本的利息可是近乎于零啊……能有这样的好事,真跟天方夜谭差不多。”
      “就是啊,我过去也这样想过……只是我们这里有规定,一次投资,必须要在一千万以上,才可以起步。”
      “一千万?一千万可不是笔小数目,谁家会放着这么多现金等着投资啊?”
       她见我迟疑起来,又马上改变了口气。
      “没关系的,一个人拿不出一千万来,可以三人一组的,进行自由组合。不过,公司有规定,最多不可超过三个人。”
       我不知道她是不懂,还是装不懂我的意思。我也极力配合她,跟她唱起了弯弯绕儿:“三个人还差不多。”
       迟平听我的口气,感觉有门儿,就进一步露骨地劝我:“姐,这事儿可要快一点儿啊,公司是有限度的,如果晚了,恐怕就没有名额了……你要抓紧,晚了恐怕就没机会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就是,就是,不过呢,我自己是没那么多的钱,你让我想想,看我能不能找到合资的伙伴儿。”
       迟平又穷追不舍地跟我说教了一番。最后,她还不忘叮嘱道:“姐,这事儿你可要抓紧啊,这事儿可是百年不遇呀,宜早不宜晚哪。你一定认真办。我呢,改日再给你打电话,你看怎么样?”

     “不用。”我干脆地回绝了她,“等有了消息,我会主动跟你联系的。”
      我放下电话,不屑地把迟平的话跟先生粗略地讲了一遍。
      先生开导我:“像这种诱惑,在日本多的是,什么电话有优惠呀,卖的房子便宜又耐震呀,我们证券公司最有信誉呀……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就是了……”
      两天之后的半夜,我们都已经睡下了,再次接到了迟平的骚扰电话。
      上来,她就单刀直入地问:“姐,找到人了吧?”
      我耐着性子,迷迷糊糊地说:“你也不看看都几点了,就这么随心所欲地打电话呀?”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睡得这么早……”
       我斜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的确还不到十点半,我们一向睡得早,对于夜猫子来讲,的确算不上是半夜。
      “我找了两个人,都说没有钱……哪那么快呀?”
      “他们能有多少钱?”迟平气喘吁吁地追问,听声音,她正奔走在东京的大街上。“够不够一千万?”
      “不够!”
        她的迫不及待,令我怒火中烧。
       “不然,我就再问问社长,看看他能不能给我网开一面,看少点儿行不行?”
       她已经露出了尾巴,还在那里装腔作势。她的装腔作势,反而更印证了我的疑心。
       “公司的规定还能说改就改吗?我看你也别太费心了。谢谢你了啊!”
       “我这不也是猜想嘛,恐怕是不太容易的,看在你我过去的交情上,放心,这事儿,我会努力去办的……”
       这时,我听见她“啪”的一口,然后,一口接~口的,连着吐了三四口。
       我正烦她烦得要命,就毫不客气地岔开话题问她:“你是不是在大街上吐痰呢?你也来日本好多年了,怎么还这德行呢?”

       其实,我自己也曾犯过这样的错误,也没少被海燕挖苦。
       为了能骗到钱,迟平什么样的气也都得忍着。她厚着脸皮,嘿嘿地笑着说:“你听见了?没事儿……晚上人少,没人能看见。”
       “你一个劲儿地吐,还大声说中国话,人家不用看,也知道你是中国人……行了,不跟你说了,都这么晚了,快回家休息吧。”
       我刚要放下电话,她就在里边迫不及待地大叫起来:“别,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呢,你家大哥在家待着也是待着,不如让他到我们公司来,我帮他找个好老师,教给他炒汇怎么样?”
       天哪,怎么又来了一个小姜呢?又要帮我们炒汇。谢天谢地,我们还是名符其实的穷鬼。不然的话,这些时刻瞄着我们的同胞,也不会轻易地放过我们的。
      “行行,等我们想炒时一定会去找你的。”
       这不明摆着,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嘛。她的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计地套住我。
       我气愤地放下电话,竟变得毫无睡意。
       那一晚,我翻过来掉过去的,就是睡不着。一想到明天还有课,就紧张地命令自己快睡,反而事与愿违,那一夜我失眠了。
       睡不着,我就开始瞎寻思:是迟平疯了?还是我傻了?还是我们大家在日本都生了一种病……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每天睡觉前都要关掉电话,生怕她再打进来。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和先生还是失误了,和大泽先生通完电话后,就忘了拔掉开关。那天晚上,让迟平又钻了个空子。
       我一听是她的声音,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这么缠人哪……”
      “不是,我想告诉你,后天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经托人给你们留下了一千万……不然,名额就没了。”
       我开始讽刺她:“迟平,真是太谢谢你的好心了……为了能让我们赚点儿钱,你真是不辞辛苦,别的不说,光电话费就老去了……可惜,这些人都好赖不知,死活不肯买,你说可怎么办吧?”
      “为什么这么傻呀?百分之三十的利呀……这事儿在日本是根本就找不到的。”
      “我也这么想呢,可能是因为利太大,大家都不敢相信,心里反而不踏实了。”
      “你跟他们说,我们公司是日本最大的证券公司,是新加坡和香港合资的,是有信誉和保证的……大姐,不是有句话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要抓住这个时机啊……听说你们孤儿打官司,还要赔偿好几千万呢。留着钱生虫子啊,还不如投资呢。你说是不是?”
       我立马清醒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把日本政府告上法庭的状还没开打,她就提前打起如意算盘了。我觉得很气愤,就毫不留情面地反问她:
     “我就不明白了,这本来是件好事儿,我们干吗非要三番五次地去求他们呢……这样,只能让人产生反感对不对?反而会觉得我们在这里边有什么利可图呢。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迟平?”
       迟平被我点中了穴位,她终于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长吁了一口气:“也真是的,这些人太不知好歹了……明天叫姐夫来吧。”
      她又开始提先生,难道她还想打先生的主意吗?为斩断她的念头,我只好实话实说:
    “他现在工作很忙,他也不会去的。我已经把你的意思讲给他听了,他说,他对证券不感兴趣……我呢,也不好强迫他去对不对?”
       迟平一怔,片刻后她才失望地附和着我:“对对对。”听得出来,她已经是无计可施了。
      “这样吧,看看咱们哪天见个面?”
      “行啊!”
      “明天怎么样?”
      “明天?”我沉吟了一下,“明天我去不了,反正也快过年了,咱们过年趁着长休见吧。怎么样?”
      “过年我要回国,恐怕不行。”
      “那就等你从中国回来后再见。”
      “我大概要在国内呆很长时间的,恐怕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当时,听迟平说好长时间,我还不明其意。其实,这一步步的安排,都是她和她那个所谓的大公司预谋已久的。
       直到有一天,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在日华人被骗,某证券公司卷财逃跑的报道后,我才彻底地明白了真相:原来迟平也是这个诈骗集团的一员干将。她多次热情地来电话,目的仅有一个:骗钱!
       我庆幸自己没有上当。
       庆幸的同时又痛惜,听说,迟平还是从山下那里骗走了近五千万日元。山下万万没有料到,一直称她为“恩重如山”的中国女孩儿,会有如此大的胆量和计谋。
       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
       山下智子选择了报案。
       其实,在日本华人骗华人的这类事儿,并不少见,也防不胜防。
       再后来,听说被骗华人组成了诉讼团,起诉这些败类。只是,起诉时骗子们早抢先一步,卷财逃离了日本。能否将他们绳之以法又当别论了。
       在国外闯天下的华人,因为语言的关系,以及在异国他乡共同的感受和遭遇,往往很容易走到一起。于是,不想靠体力挣钱打天下的一小撮人,就动了歪心眼,悄悄地打起了同胞的主意,把罪恶之手伸向了自己的手足兄弟。
       按理说,中国人不该骗中国人,人不亲土还亲呢。可是,我在日本看过一篇报道让我震惊。我们虽然走出了国门,却没有走出阴影。
       那篇报道说,有个盗窃集团,在某县活动十分猖獗。这个集团的成员,全部都是中国人。奇怪的是,他们专门偷中国人。他们了解中国人爱攒钱的习性,家里虽没什么摆设,穿得也很朴素,可账本上的钱数,却普遍高于日本家庭。这是这个盗窃集团盯上华人的真正原因。
       据说在那个县,在同一个居民小区,前后一个多月,就有十几家陆续被盗。这十几户都是清一色的中国人。
       这下,可把在那儿居住的中国人给吓坏了。他们纷纷买来美国小旗,装潢门面地挂在了自家的门口。信箱上的名字,也都改成了英文。大家想尽办法,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装扮成美国人。其目的再简单不过,就是为逃过贼眼。
       真是可笑,可悲,又可恨。

       年后。一连好几天,我都梦见阿丽娅。它身上的毛不再像从前那样白亮白亮的。那时它在地上跑起来,就像个滚动的白雪球一样。机灵的会说话的大眼睛,罩上了忧郁和暗淡之光。
        醒来后,我胡思乱想的同时,也隐隐地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
       正赶上那天是星期天,我们都在家休息。先生发现我总是心不在焉,就异常关心地问长问短。自打他进了美国大使馆以后,变得宽容、温和、体贴多了。
       虽不需明言,但我们彼此心里都明白,是环境改变了我们的心态。而且,如今我们都渐渐地老在了异国他乡。老伴儿老伴儿,这种称呼,又有了更深一步的含意。
      我把心烦的原因说给他。
      他马上催我给晓铜挂个电话。
      电话打过去,晓铜马上听出了是我的声音。她立即反问:“你怎么才来电话呀,我一直在盼着你的电话呢。上个月,阿丽娅没了……”
      继而,晓铜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不祥预感被证实了。
      在远方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也只能是祈求阿丽娅在天国安歇吧。
      当年,是我把仅有一个月大的它和马西克,从美丽的基辅乘了一周的火车,一路颠簸带过边境线,跨过黑龙江,到我的故乡安家落户的。这俩小东西,曾经给我们带来过一段非常快乐美好的时光,我心里很感激它们。
       它们明亮的眼睛,能看透人的心灵。在我们全家办理来日本的手续那些个烦恼的日日夜夜,它们给我们的生活增添过些许宽慰。严冬里,在我提笔疾书的时候,它就默默地趴卧在我的脚上,用它温暖的小身体,给我增添了一份生命的热量。在儿女们高考的日子里,也是阿丽娅和马西克,天天伴他们苦读至深夜……
       然而,当我们的命运和生活发生巨变时,平时,把动物口口声声称为家庭的一员,在前程和动物之间必须作出选择时,我们最终还是将它们无情地丢弃了。“没有办法把它们带去同住。”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就为自己开脱了责任。
       我自责。
       我自责的同时,又有更多的无奈。
       平心而论,我真想把它们带来日本。谁都知道,日本口口声声热爱动物,更不许虐待动物。其实,在这些美丽的口号下,还是有很多看不见的禁令的。首先,很多租住的房子都是不许养小动物的。
       我们没敢把阿丽娅带来。如若真的带来了,也决逃不脱所泽中心那一关的。
       刚到日本时,有一段时间,我常和家人说,人和人分离不可怕,可以相互告知,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什么时候回来,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然而,人和动物分别,就复杂可怕得多了。它们无从知道我们去了哪里?为什么活生生的一家人,瞬间就从它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对生性忠诚的狗儿们来说,这简直是灭顶之灾。它们在冷漠中漫长地等待着。
       听邻居说,它们就趴在我离开时穿过的旧毛衣上,闻着我的体味儿,不吃不喝地哀叫了好几天。
       政府对残留孤儿的补偿,是极不公平的。
       在接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时,还要接受很多附加的条文规定。例如,生活费只能在日本国土享用。如果离开日本,回中国探望养父母时,不但享受不到生活费,甚至连在中国与养父母团聚时的吃、喝、住等费用,也要伸手从养父母那里讨来。如今的养父母,个个都成了年迈体弱的老人了。
       对于救命恩人,孤儿们不但知恩不能报,反而还要伸手搜刮。这种卑微的处境,让大家汗颜。汗颜之后,是震惊。震惊之后,就变成了愤怒……
       于是,在二OO二年,孤儿们不再满足现状,他们觉醒了。
       经过漫长的痛苦的思索后,大家终于决定状告他们的亲娘——日本政府。
       孤儿们把政府告上法庭,要向政府对他们自幼被遗弃、归来受限制、老后生活无保障这种不公平的命运讨个说法。
       这是一个痛苦的转变。同时预示着一个新生的开始。
       两千多名残留孤儿,在短时间内齐心协力地团结起来,从日本的四面八方将冷漠的政府包围起来。
       无辜无奈的孤儿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被逼的。大家的目的很简单,很明确:要日本政府对他们的老后生活给一个公平的交代。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战败之时,这两千多人,有的刚会说话,有的仅仅是刚刚生下来不几天的婴儿。到如今,当年活下来的婴儿,最小的也有六十六岁了。六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酸甜苦辣,永驻在每一位饱受战争苦难的老人心里。他们如果再不起来讨个说法,恐怕今生今世就没这个机会了。
       作为一样的人类,一样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圈儿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自己的生命来自哪里。这是每个孤儿心里永远的痛。
       在这次状告日本政府的过程中,有几十人的辩护律师团,他们完全出于公心公正,以免费的形式为大家辩护。
       他们说,如果孤儿的官司输了,将分文不要。如果赢了,再按百分之三提取辩护费。
       这个辩护律师团,以宽大的胸怀,以真诚的爱,以实事求是的精神,无私地为这个特殊的群体奉献着他们的爱。
       这个辩护律师团中的成员,既有中国人,又有日本人。有老人,也有年轻人。
       孤儿们在翘首期待着。
       自=OO=年发起之日,至今已经四五个年头过去了。
       四年之后,大阪法院率先不给予立案而失败。
       东京的孤儿们,在战斗中继续等待。
       在期待中,我们还要面对现实生活。
       学着精打细算地买东西,过日子。学着洁身自好地处理与左邻右舍的关系。学着开发自己的长处,掌握时机,发现更适合自己的人生之路。
       由于大泽介绍我去的那所大学,一周只有三堂课。后来,我的同学又介绍我去了她所在的大学应聘。走出了第一步之后,我尝到了甜头,所以,我同学说她们那里在聘汉语老师,问我想不想去时,我马上就答应下来了。我按时去面接,这一次跟上一次比,不但有了经验,也有了信心总之,我感觉不错!
       能不能被聘用尚不知道,面接是在日本找工作必须走的程序。
       程序走完之后,便是焦灼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