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二月五日。
       从十五年前开始，这个日子就成了我们家族的节日。二月五日，对于我们家族来说，它和其他的重大节日一样。不同的是，它更具特殊意义，更令我们刻骨铭心。
       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中国北方的哈尔滨正值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也正是中国人的大年年根儿底下。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欢声笑语，人们顶着漫天的飞雪，采购着过春节的年货。
       而此时，我们祖家已无心准备过年。我们一家六口人就要分离的时刻，随着年关的到来而悄然临近。我们要把长子海洋和年迈多病的姥姥留在中国。我和先生带着次子海岩、女儿海燕去日本定居，去重演半个世纪以前，我的先生被他的亲生父母扔在中国的历史悲剧。戏剧性的是：地理位置发生了倒转。
       一月三十一日晚．我们乘坐十八次特快列车去北京，住进了日本大使馆早已为我们这批归国孤儿预订下的紫龙宾馆。在这儿，我们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四天。二月五日的凌晨还不到四点，几十名有着同样命运的归国孤儿及他们的家属，就都争先恐后地醒来了。大家静悄悄地提拉着头一晚准备好的行装，摸着黑，你跟着我，我拉着你，紧张有序地登上了早已停在紫龙宾馆门外的豪华大客车。客车带着我们这些怀揣梦想、渴望亲情、祈求命运发生逆转的几十号人，在北京黎明前的黑暗中向机场驶去。朦胧的北京城，渐渐地消失在我们的身后。

       这一刻，我不由心绪复杂地别过头去，望着黑幽幽的窗外，我意识到这一去，不知何时还能再回来。那一年，我毕竟是年近半百了。生命中的亲人、朋友，都留在了这里。那一刻，我竟突然动摇了，胆怯了，不知道在日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究竟是福还是祸，这种选择，到底是要去天堂还是下地狱呢？我和先生作出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太轻率了……
       是呀，那一年我年近五十，先生他也五十出头了。我们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我们不再年轻。我们带着一双儿女，要去的日本，虽说那里是他们父亲的祖国，却没有寻找到先生的任何亲人。虽说先生已经成了日本人，他却不会说日本话。对于将要去的日本，我们是太陌生了。为了能去日本，先生和我，不得不辞退公职。为此，我们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先生执意要回日本，我理解。他三个月大时，就被亲生父母送给了他的养父母。养父母家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待他如同亲生儿子。在他成长的漫长的岁月里，养父母都竭力忘却和隐瞒这件事。当先生渐渐长大，成人、成家之后，隐隐地从邻居那里听到一些传言，但也从没有勇气面对养父母去询问这件事。他心头的这个结，一直默默地打了五十年，直到先生的养母临终前对他说出真情后，一再嘱咐：“快找你亲妈去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我看见先生眼含热泪拼命地摇头，并抓住养母枯干的手，不停地揉搓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养母说出真相后不到一周，就离开了我们。安置好养母后，先生就向我道出了他想寻找生身父母的决定。我没有惊讶，而是顺从了他的决定。他毕竟是日本人，他迟早要回日本的。世事真是变化无常啊，就像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政策一来，又全部返城一样，更何况是寻根啦。我想，这不是他一时的决定。这个想法在他心里，肯定是已有相当久的年月了。为了养母，他才始终没有说出来罢了。
       如今，婆婆安心地走了。她去了天国。如今，我们也要走了。我们要去日本。
       二月五日，飞机从北京机场起飞，再从上海转机，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就到达了日本。东京，这座国际名城，给我们留下的第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干净，简直是太干净了。街上没有尘土，更没有垃圾。虽是寒冬腊月，大街上的树绿着，花开着，人们穿着漂亮的春装匆匆而过。这场景，和二月的我的故乡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哈尔滨现在正可谓“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呀。

       来迎接我们的人用中国话告诉我们，东京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我们要乘客车去不远处的所泽，要在那里度过四个月的培训生活。
        如梦如烟的命运，从此就这样在日本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