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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

 

       荒不择路。王耀民已顾不得辨别东南西北,听见哪里的枪炮声稀疏些,就奔哪里去。他的愿望只有一个——尽快逃离抚顺。离开抚顺,就再也没人知道他是谁,至于他是否在八路军里当过差,跟哪些人有过什么瓜葛,神人也难以知晓,那他也就安全了。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前途如何,此时无暇去想。

       从浑河厚厚的冰层上连翻带滚地爬过来,一团巨大的黑影横亘在前面,王耀民知道自己已经逃离市区,来到城郊的山根下了。他激跳如擂鼓的心此时略略平稳了些。他找个隐蔽些的低洼处,坐在冰凉的雪地上喘息。他想歇息一阵,积蓄些力量再爬山,一旦翻过山去,就可以远离战火,无性命之虞了。

       冷风如山野的呼吸,有节奏地侵袭着他汗湿的肌体,屁股底下的阴凉之气缓慢而顽强地鼓蹿上来,他身不由己地瑟瑟抖动。他想抽支烟压制住身子的颤动,可刚把烟叼到嘴边,就听见身后的山上有人声,忙把烟取下塞进口袋,身子也本能地伏在地上。一会儿,人声近了,杂沓的脚步声伴着说话声从山坡上覆盖下来,一只脚差点踏到他的头上。原来是国民党的一群伏兵,准备截击八路军的,幸好八路军没有从这里路过,否则又将是一场杀戮。王耀民庆幸自己命大,早上山几步,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活捉,早一分钟把烟点燃,也就完了。

       王耀民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口。直到看着这群伏兵在山下集合毕,扛着轻重枪支朝城里走去,才如漏网之鱼仓皇向山上逃窜。树枝冰冻如铁,把他的衣服撕扯得哧哧作响,双脚不时被雪中的石头绊住,趔趔趄趄,连滚带爬,一气登到山顶,喘了几口气,下山,朝山外跑去。

       太阳升起的时候,王耀民已经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他不敢走大路,怕碰见国民党军队,别的不说,光是那一顿盘查就够人受的。再说,自己的这一身开了花的棉袄棉裤简直就是招牌,谁见了都要生疑。他很想走进一个屯落,讨口水喝,要两个粘豆包充饥,可能的话,换一身农民的衣服穿,就不会太引人注目了。可是,路过屯子时,他都远远地避开了,担心这里离城太近,怕有军队驻守在里面。

       中午时分,王耀民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歇息。这是一片留茬的高粱地,高粱茬子足有一尺多高,是为了春天刨茬子做烧柴的,一眼望去,齐刷刷的,像古战场上的竹钉阵。王耀民害怕地想,假如昨晚出逃时,摸黑遇上这么一片地可就坏了,说不定一个跟头摔下去,眼睛也被扎瞎了。这么想着,又庆幸了一回。可是,饥肠辘辘,口渴难耐,放眼望去,前面不远处有一村落,一片灰黑的杨柳中,掩映着几排黑色的泥屋,有青烟缕缕盘旋在空中,似有诱人的饭菜香随风飘至,勾引得王耀民难以自制。他站起身翘首遥望,犹犹豫豫,不知该去不该去。这当儿,一阵喇叭声拔地而起,呜呜哇哇地灌进耳窝,旋见屯东的壕坝上现出一队人影,细小如蚁,中间闪出一个红点,渐渐靠近屯子时,王耀民看清了,那个红点是一顶花轿,娶亲的!王耀民兴奋起来,暗忖道,能够张罗喜事,屯子里想必不会有什么军队,再说,乘人家喜气洋洋之时进去,讨口吃的也容易得多,有道是,办喜事都要图个吉利,连要饭花子也得好好待承哩。王耀民来了精神,直奔屯子走去。

       来到屯子旁边,发现土街上热热闹闹到处是人,老幼妇孺,说说笑笑地涌向屯子西头。看来,娶亲的人家住在西边。王耀民装作打听道儿的外乡人,问这是啥地方。一个拄棍的老者说,这屯子叫蓝旗,当年清朝的蓝旗军有个营盘在这里,就把名字留下来了。王耀民又问,这里到沈阳还有多远?老者仔细瞅瞅王耀民,问,你打哪儿来,是抚顺吗?王耀民有些惊讶,问道,你老咋会知道?老者说,看你的模样就是逃难的,昨个夜里抚顺的大炮响了大半宿,咱们这儿都听得真真儿的。又说,小伙子,你走错道儿了,这是往铁岭去的路,前面不远是横道河,再往前是李千户,接着就是铁岭。你要去沈阳得往西南走。王耀民这才搞清方位,原来自己跑了一夜加半天,是在向北行进,离沈阳越来越远了。老者见王耀民懊恼地站住,就说,反正今天你是走不到沈阳了,莫不如在这里歇歇脚,吃饱了再走。西头老孙家二小子娶媳妇,你大老远地来吃个喜,更显得吉祥。王耀民听了,顾不上许多了,硬着头皮跟老者往西走。

       娶亲的孙家可能是这蓝旗屯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院子里正房四间,厢房三间,拴了一挂马车,一挂牛车。老者要王耀民一同到正房去赴宴,王耀民不好意思,就去了厢房,老者把他安顿好,自己去正房了。一会儿,酒宴备齐,王耀民不喝酒,只是闷着头吃。他实在是饿极了,连吃三大碗小米饭,血肠、肥肉、酸菜、粉条吞下去不少。正要起身离席,发觉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抬头一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正是孙医官!王耀民刚想问话,孙医官的蛤蟆眼一斜楞,朝他使了个眼色,把他拉到院子里。原来孙医官早在三天前就把家小安顿到乡下来了,今天娶亲的是他哥哥的二儿子,他的亲侄儿。王耀民听了,以手加额,再次庆幸自己运气不错。

       王耀民在孙医官家住了三天。第四天,两人一起动身赴沈。孙医官说他不想按八路军给他安排的去做,免得日后再出些节外生枝的事。他仍想去教会医院工作,也许留在沈阳,也许去旅大,到了沈阳后再定。王耀民觉得旅途中有个伴儿就好,至于到了沈阳咋的都好说。那里有徐凤翔为他安排工作和住处,他用不着担心。施云临别时已经向他交代得清清楚楚,徐凤翔老师在艺术专科学校以教师身分做掩护从事地下工作。但他没有告诉孙医官。

       两人当天步行五十华里,天黑时来到一个叫清水的小镇。两人都不善于走远路,进了镇子已是累得磕磕绊绊,脚底板疼得火烧火燎,一定是起了水泡。王耀民说,先找个旅店住下,然后再吃饭吧。孙医官同意。两个人就在街上打听旅店。先后打听到两家,走进去一看,肮脏不堪,且都只剩下通铺,一个单间也没有了。两人都觉得通铺住不得,人多手杂,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啥人都有,不仅休息不好,还容易出事端。两人就又来到街上,继续找,终于在镇子的南端找到个名为“亨利来”的大旅社,是座两层小楼,灯光映照下,看上去还算雅致。二人大喜,穿过脚门,进了院子,正要往楼里走,冷不防从院子的暗影里冲出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将他们拦住。

       “你们是干啥的,一声不吭就往里钻?”

        两人被吓了一跳。孙医官拉了拉王耀民的衣襟,示意快走,王耀民却对大兵说的“钻”字极为反感,边走边嘟囔一句:“我们是来投宿的,怎么是‘钻’呢。”

       大兵来神了,吆喝一声:“站住!给老子站住!”

       王耀民看不惯一个大头兵如此耀武扬威,心里来气,就说:“这里已经不是旅馆了,你让我们站住干啥?我们还得到别处去找住处。”

       大兵说:“慢着。我得检查检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八路军的探子。”

       王耀民辩解说:“外面明明挂着旅店的招牌,又没写着是兵营,所以我们才进来了,怎么会是八路军的探子呢?”

        大兵说:“少废话,等我检查完了再说。”

       大兵说着,走上前来搜身。先搜孙医官,没发现什么,再搜王耀民,也没搜出什么,大咧咧地喊了句“走吧”,两人就往出走。到了院子外面,王耀民发现口袋里的钱不见了,孙医官摸摸自己的衣兜,也是分文皆无。两人既惊又气,要知道,随身带的那点钱是用来活命的,一下子身无分文,后面的路还怎么走?王耀民骂道,妈的,这不是明抢吗?不行,得找他们要回来。孙医官犹豫着,一只手不住地在胸前画着十字。王耀民拉起他重又返回院子,向那个哨兵要钱。哨兵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说他两个想讹人,抡起枪托赶猪般往出赶。王耀民火了,高喊找他们的长官说理。这一喊不要紧,终于惊动了一个连长。

       “咋回事,咋回事,吵啥吵!”连长嘴里叼着烟卷,披着大衣从楼里走出来。

       王耀民说了方才搜身丢钱的事。那连长歪着头看看他俩,下巴一扬,让他俩进连部谈。进了连部,那连长闭口不提钱的事,而是开始了审讯。

       “你们俩是干啥的?”

       “去沈阳投亲的。”

        “老子问你们俩是干啥行当的!”

        “他是大夫,”王耀民指指孙医官,“我是学徒的。”

       “是大夫咋不背药箱?”连长瞪着孙医官。

        孙医官翻了翻蛤蟆眼,说:“在路上丢了。”

         “嘿,当官的把印丢了,唬弄洋鬼子呢?”又问王耀民,“当学徒多长时间了?”

         “刚开始。”

         “以前干啥了?”

         “种地,庄稼人。”

         “放屁!”连长跳起来,“拿老子不识数咋的?你说你是庄稼人,哪有穿皮鞋种地的庄稼人?”

       王耀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差点停止了跳动。在蓝旗屯孙医官给他换了一身农民的棉袄棉裤,却忘了换鞋,现在被这个国民党兵痞抓住了破绽。

        “皮鞋……是这样,因为要进城,一个亲戚送的。”王耀民说。

        “少跟我油嘴滑舌,”连长说,“再给我搜,没准儿真的是八路军的探子。”

       刚才那两个哨兵再次搜身。这一次搜得更加仔细,让他俩把棉衣棉裤全部脱掉,从里到外捏了个遍。帽子和鞋也检查过了,还是没有搜出什么。连长不甘心,让哨兵搜衬衣衬裤。这一搜真就搜出了问题,哨兵从王耀民的衬衣口袋里搜出了一张八路军的通行证。

       王耀民傻眼了。这张通行证是撤退那晚施云急慌慌塞给他的,说现在形势很混乱,八路军和国民党部队都在这一带活动,有这个通行证遇到八路军管辖的地段就可以出入自由了。他当时并未在意,随手放进内衣口袋里。因为急于逃离抚顺,早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想不到在紧关节要的时候被这个兵痞搜出来,“八路军探子”的罪名恐怕难以摆脱了。孙医官也愣了,张着大嘴,一个字说不出来。索性闭上眼睛,在胸前画十字。

       连长得意非常。他命令士兵把两人捆上,关押到仓库去,明天一早进行处治。王耀民边挣扎边喊“冤枉”。连长说,再喊叫就把他的嘴堵上,让他憋屈一宿。王耀民听了,不敢再喊,与孙医官一样,任凭捆绑。

 

 

       仓库里没有暖气,也没有床,手又被捆着,这一宿怎么捱?即使挺到天亮,也是凶多吉少。还有,八路军探子的罪名非同儿戏,处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命说没就没了,哪有说理的地方?王耀民与孙医官商量,无论如何得想法逃出去。王耀民想借着外面投射进来的微弱灯光,用牙齿把孙医官的绳子解开,然后再解开自己的,设法逃走。想不到孙医官像中了邪一样,只是摇头,既不说话,也不让王耀民解绳子。后来,他连眼也不睁了,垂着脑袋,像在那里参禅打坐一般。或许,他以为这都是徒劳的,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干脆坐以待毙算了。当然,他也许在心里对王耀民不满抑或怨恨,干啥要揣着那一张要命的通行证呢?

       王耀民看他这副样子,知道逃出去是不可能了,就站起来活动身子,以免冻僵,心里盘算着明天如何闯过兵痞连长这一关,总不能把命断送在他的手上。可是,想得头都疼了,还是没有好主意。王耀民懂得,对付这样的兵痞,最好的办法就是使钱,有钱一切都可以化解,可是,到哪里弄钱呢?要是有钱,身上那点钱也就不必计较了,何必自投罗网呢?

       王耀民无力地倚在一张破桌子上,过度的疲劳和饥饿使他再没有力气站起来活动了。何况,每动一下,脚上的泡都针扎似的疼。那么,只有听天由命了。这么一想,反倒放松下来,一会儿,竟睡着了。醒来时,天已放亮,活动一下身子,没有痛感,只有麻木。他望了一眼仍在墙角里蜷缩着的孙医官,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王耀民喊他,不应;用脚踹,也无反响。王耀民害怕了,这人莫不是死了?就高声喊叫起来。

       “我还活着。”孙医官说话了,舌头有点硬,但语调异常平静。“我想我的腿完全冻僵了。不过,这没有什么,站着死与躺着死,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仓库门被打开了,两个国民党兵叫他们出去。王耀民尚能歪歪斜斜地走,孙医官则是寸步难行了,两个士兵不得不把他拖出去。在连部里,那个兵痞连长让人把他们手上的绳子解开,找出两张纸,让他们承认是八路军探子,并说出此次来这里的任务。孙医官依然闭了眼,不说话,也不拿笔。他的手肿胀得像馒头,已经无法握笔。王耀民的手也变成紫色,但还能动。他把笔和纸推到一边,声明自己不是八路军探子。兵痞连长火了,用力一拍桌子,吼起来。

      “你寻思你嘴硬老子就不敢毙你是不是?老子照样可以毙你!有这个东西在,”他把那张通行证晃了晃,“老子就可以定你的死罪!”

       王耀民看着他那副张狂样,恨不得一拳打碎他的脸。他觉得反正同他说不清楚,不如豁出去算了!他也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那连长的鼻子骂开了。

      “妈的,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小小的狗屁连长!你有啥权力审我?让你们的上司来!”

       那连长愣了一下,旋即冷笑了:“嘿嘿,你倒是有尿小子,跟老子拔起豪横来了。奶奶的,马上给我拉出去,先把他给我毙了!”

       旁边站着的两个士兵以为他说的是气话,没有动。兵痞连长大怒,照着一个士兵就是一巴掌。

       “老子命令你们把他拉出去毙了,听见没有?”

       两个士兵知道他是来真格的了,不敢再犹豫,冲上来架住王耀民的胳膊就往外拽。王耀民拼命挣扎,嘴里大喊——

       “你他妈草菅人命!你不得好死!……”

        就在王耀民将被拖出门去时,楼上传来了声音:“咋回事,一大早就闹吵吵的!”

         接着,从楼上走下一个披着绿呢大衣的军官。连长见了,马上立正。

         “报告营长,抓住两个八路军的探子。”

         “噢?在哪儿,让我看看。”

        那营长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朝王耀民瞅了一眼,脸色立时变了。

         “耀民?王耀民!你咋在这儿?”

       此刻的王耀民已不抱什么生存的希望了。他的脑子里轰轰隆隆响成一片,成为一个嘈杂而又虚无的世界。当他隐约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时,以为是一种幻觉,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放开他!他是我弟弟的好朋友,咋能是探子呢?胡鸡巴扯!”

        这一次王耀民听得真切,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个军官。

        “秦大哥?你真的是朝炎……大哥?”

       意外的惊喜使王耀民的声调都变了。他转过身子向秦朝炎奔过来,可没有迈出几步就跌倒了。绝处逢生的巨大喜悦让他疑是做梦,身体一下子支撑不住了。秦朝炎上前把他扶起,向那个呆愣着的连长喝道:

       “瞅什么瞅?还不快叫人把他扶到楼上去!”

       连长如梦初醒,一挥手,两个原本准备行刑的士兵变成了救护队员,把王耀民搀扶到楼上。然后又跑下来,把孙医官也背上去。

       王耀民和孙医官在秦朝炎的营部里休养了五天。这五天里,最不好过的是那个兵痞连长,他没有想到营长大人与这个怀揣八路军通行证的人有着那么深的渊源,自己险些铸成大错。他把从二人身上搜去的二百多块钱如数奉还,还一再道歉。临别时,秦朝炎让文书从营部的账上支出四百块钱给王耀民和孙医官,又从团部弄来了两张国民党军队的通行证,让他俩带好,说现在整个东北都是国军的天下,带上通行证方便些。两人离开兵营不久,就把通行证掏出来撕了。他们实在是给吓怕了,担心那小纸片再招惹来什么麻烦。

       经此一劫,两人在后来的旅途中都变得小心翼翼。因孙医官的冻伤尚未痊愈,他们走得很慢,每天的行程不超过三十里。晚上住宿时,尽可能找小旅馆,而且要事前打听清楚,该地是否有驻军,凡有驻军的地方一概回避,宁可到附近屯子借宿。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沈阳北郊,一打听,都说北陵附近有很多国民党部队,两人就不再前行,绕道城东,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打算次日一早从东边进城。第二天天刚亮,两人就起来了,饭也没吃就踏上了进城的路。昨晚,旅馆掌柜的告诉他们,凡是挂青天白日旗的地方,你们就离远点,保管没事。两人记住了他的话,看见有挂旗的地方,就躲着走。果然没有遇到什么拦截和盘查。太阳冒出一房子高时,两人都饿了,想找个卖早点的小食摊买东西吃。这时,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多起来,两人也不再担心什么了。孙医官摘下帽子,扬起秃头向四外一撒目,指着树林里的几栋红砖房说,看见没有,房子前面的马路上人来人往,没准是个集市,咱们到那儿去看看,一定有卖早点的。两人就直奔红砖房走。接近那几排房子时,已经能够看清马路两旁小饭店门前挂着的红幌子,热气蒸腾,仿佛闻得到小笼包散发出来的香气。两人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被勾醒了,就抄近道横穿过去。当他们走进三排红砖房围成的小院子时,忽然被一阵嘀里嘟噜的喊声叫住了,抬头一看,吓了一跳,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黄头发、高鼻子、蓝眼睛的苏联军官,这几栋看似小学校的红砖房里住的原来是苏军!两人以为他是不准他们随便穿越,就扭回身,打算从房子后面绕过去,却又被那大鼻子军官喊住,回头一看,军官伸着毛绒绒的大手,招呼他俩过去。两人对望了一眼,心都往下一沉,糟了,少不了又是一顿讯问,幸亏早早把那张国民党军队的通行证撕了,不然,怕又是一场大麻烦!

       两人无奈地朝大鼻子军官走去。

 

   三  

 

       大鼻子军官并没有问他们什么,而是把他们领到院子的东北角,指指地上躺着的一根大原木,又从屋子里扔出一条大锯和一把开山斧,两手握在一起,做出个拉锯的姿势。两人明白了,他们被大鼻子抓了劳工,得给大鼻子拉木头、劈烧柴。真是人不顺喝凉水都塞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都被他们碰上了。可是,你能跟那大鼻子军官说,我们不是干粗活的人,我们不想拉锯,连早饭还没吃哩,肚子正饿得慌,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怎敢!他听不懂你说的话还好,要是知道你不想干活,你知道他会怎么对你?搞不好,蓝眼珠儿一瞪,死了死了的有!到那时,不仅是个冤死鬼,还得做个饿死鬼。

      王耀民和孙医官互相看看,惟有苦笑。两人拾起地上的大锯,开始拉那根足有一抱多粗的大柳树。柳树的木质软而柔,本来就很难拉,两人又都是生手,力气用不到一块儿,一会儿锯口朝里斜,一会儿又朝外斜,拉着拉着,木头把锯条夹住了,出不能出进不能进,两人晃着膀子,连吃奶的劲都使上了,才把锯条拔出来,人也都闪了个后仰。快到中午时,好不容易拉下一截,两人也累得快不行了,衣服、帽子上都冒出腾腾热气,身子像要虚脱似的,没有一丝力气。

       两人坐在木头上歇息、擦汗。身后的一间屋子像是伙房,不断有热气喷出,此时冒出的竟是香喷喷的肉味。王耀民咽下一口唾沫,对孙医官说,太渴了,应该进去找口水喝。孙医官瞪着鼓眼珠儿,不住地摇头,他怕再惹出什么是非。王耀民就强忍着。可是,到底饥渴难当,又有香气时时在诱惑,王耀民从木头上站起,朝伙房走去。

      “喂,达瓦利湿,达瓦利湿——”王耀民站在门口,大声朝里面喊。他只会这么一个俄语单词。

       一个戴着船形帽身扎白围裙的小大鼻子终于被喊出来,见了王耀民,把手里的铝制水舀子向旁边一摊:“使豆?使豆?”

       王耀民不明白他说的“使豆”是啥东西,但从他的神态看出,他可能是在问有什么事之类的话,就把头仰起,张大嘴巴,伸出右手食指,做出往嘴里填东西的形状。小大鼻子发了一会儿愣,猛然瞥见院子里拉断的木头,似乎明白了,回身进了厨房。一会儿,他两手各端一盘热气腾腾的土豆炖牛肉走出来,放在拉断的那截树墩上,从怀里取出两大块面包,两把锃亮的勺子,递过来。王耀民和孙医官喜出望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土豆炖牛肉实在香极了,只是那面包太硬了些,得晃着脑袋用劲咬。孙医官有了兴致,慢条斯理地说,这叫“列巴”,放多长时间都不会坏,吃着方便;吃这东西应该有西餐刀,在盘子里一片一片地割着吃,那才显得斯文。王耀民知道他又想起当年留洋时的洋派生活,就笑笑说,你知道你现在是啥人吗?——劳工,拉大锯劈木头的劳工!孙医官不做声了,两只大眼皮垂下来,罩住了蛤蟆眼。

       午后,太阳压树梢时,又拉下一截木头。两人正担心何时才能被放行,该不会是非得把这根大原木全拉断,再打好劈柴,才可以走吧?忧心忡忡间,早晨那个大鼻子军官来了。他像是刚从街里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绿色帆布包,看看拉断的两个树墩,不住地摇头,大概觉得这两个中国人太能磨洋工了,一天时间,咋就只锯下两截呢?可是,他看清两个中国人的光脑袋后,似乎发现了什么,笑了。王耀民和孙医官因出汗都摘掉了帽子,一个露出光溜溜的秃顶,一个是油亮亮的分发头,大鼻子军官知道自己搞错了,这两个穿着农民衣服的中国人并不是真正的农民,是假装出来的,他们根本就不会干粗活!

       大鼻子军官同他们说了句什么,用力挥了挥手。大鼻子话他们听不懂,这手势却很明了,是让他们走。两人如同遇到特赦的罪犯一般,抓起帽子,拔腿就跑,生怕中途有变,再被揪回来。这么思谋着,脚下都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盼望着尽快离开这个院子,就没事了。这时,听见身后咕噜噜一声喊,两人不啻是被五雷轰顶,都站住,像两个树桩。

       大鼻子军官再次向他们招手,让他们回去。两人不知又将被留住干什么,方才放飞的思绪一下子又给捆绑住。两人步履沉重地来到大鼻子军官跟前,军官示意跟他走。来到一间房子前,军官招呼过来两个小大鼻子士兵,向他们说了几句话,两个士兵进屋子里抬出两个圆滚滚的麻袋,放在王耀民和孙医官脚下。两人不知是啥意思。军官命令士兵把两个麻袋分别放到王耀民和孙医官的肩膀上。呀,好沉!两人差点被压趴到地上。大鼻子军官朝他俩用力挥手,示意快走。两人不敢怠慢,更不敢把麻袋丢下,咬牙切齿,脸憋得像下蛋的母鸡,腰弓得像煮熟的虾米,摇摇晃晃地向院外走。这二三十米路,足以让这两个逃亡者铭记一生。

        出了院门,两人不约而同地把麻袋咚的一声摔在地上,牛一样地喘息。许久,气喘匀了,才想起看看麻袋里装的什么,该不会是手榴弹吧?打开一看,居然是油黑闪亮的上好的块煤!王耀民把身子倚在麻袋上,忍不住嘿嘿嘿笑个不停。孙医官没有笑,他眼睛瞪着麻袋,抬手又在胸前画起十字。他们弄不懂大鼻子军官的账是如何算的,雇人锯了两截木头,供了一餐土豆烧牛肉,还要搭上两袋子好煤开付工钱,到底哪个多哪个少呢?

       被搞得哭笑不得的王耀民和孙医官,当然不可能把两袋子煤带走,他们要进沈阳城投奔各自的既定目标,现在就是给他们派来一辆汽车,也没心思运这些煤。天就要黑了,他们得尽快进城去。王耀民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煤灰堆上挑捡着什么,很像在捡煤核,就跑过去把他们叫来,让他们把两袋煤分了,设法弄家去。几个孩子不相信似的立在那里不动,待他们走了,才忽啦一声围上去。

        两人进入市中心时天已大黑,找个旅店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分手了。孙医官说他要去教会医院见一个朋友,王耀民则说他得托人找一份工作。王耀民想尽快见到久违了的徐凤翔老师,他们毕竟有师生之谊,王耀民又救过他一命,个中的情分是难以言说的。此外,徐凤翔所在的艺术专科学校正是当年严蔷儿念书受辱以致自杀的地方,他想通过徐凤翔把严蔷儿的事打听清楚。王耀民总不大相信严蔷儿真的死了。想起与小黄莺分别时,她说的那句“给严蔷儿代好”的话,他怀疑严蔷儿并没有死,说不定就在这沈阳城的什么地方。徐凤翔老师来沈阳已经很久,不管严蔷儿是死是活,都应该有个准确的消息。

       王耀民打听到艺术专科学校在浑河的岸边,就叫了一辆人力车拉他过去。人力车夫是个身强力壮的车轴汉子,把车拉得风快。岂料他忙中出错,经过南顺城路一个交叉路口时,被一辆运载家具的马车挂个正着,一下子翻进路旁的壕沟里。所幸的是王耀民没受什么大伤,仅是左手被沟里的冰碴儿划了一下,出了一点血。车夫吓得够呛,一再向王耀民致歉,并要免费把他送到艺专去。王耀民没有再坐他的车,也不想雇其它的车了,拍拍身上的泥土,步行朝南走。他的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吧?想想,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甚至有些迷信,一次偶然的翻车能说明什么呢,没必要疑神疑鬼的。

       学校还在放假,看不见几个人影。王耀民知道徐凤翔住在学校单身宿舍里,就向人打听教师宿舍。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听说他找徐凤翔,眼珠儿瞪得像要弹出来,眼镜滑到鼻梁上,警惕地向四周看看,见没有其他人听见,才低声对王耀民说,徐老师犯事儿了,给特务抓起来了,孩子,你快离开这儿,特务们这些天对学校盯得铁紧。王耀民那颗热乎乎的心刷地变得冰凉。这不幸的消息让他想起方才的预感。他还想问问详细情况,老先生直摆手,让他快走。

       王耀民离开艺专,在街里漫无目标地走了好一阵,脑子里混浆浆的。徐老师的被捕太突然了,王耀民觉得自己成为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所终了。接近晌午时,才想起应该回旅店去,却已记不清旅店的位置,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得又雇了一辆人力车,并向人力车夫描绘了一通旅店周围的景物,车夫才把他送回去。

 

四                       

 

       回到旅店,王耀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感到很累很累,好像多日以来遭遇到的一切,此时此刻都化作疲惫,一古脑儿地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宣泄出来,浑身再无一点力气。傍晚,旅店掌柜打发伙计叫他吃饭,他没有去。他没有一点食欲。掌柜是个热心人,以为他病了,亲自端了一碗面汤过来,问他用不用找个大夫瞧瞧。王耀民摇头。他说他只是乏了,睡一觉就会好的。

       次日晨,王耀民早早起身,到街上买了几份报纸,躺在床上翻看。他想看看有没有关于徐凤翔老师的消息。谁知刚一搭眼就被另一条消息惊呆了——逃离抚顺之共军千余人被歼!王耀民的眼前金星四溅,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闭上眼睛呆了一会儿,觉得胸口稍稍平静些,才又拿起报纸。那条消息说,逃离抚顺的共军欲在老秃顶山一带与逃离本溪的共军会合,哪知国军料事如神,早有大部队埋伏那里,两股共军被切割包围,抚顺的共军全军覆没,本溪的共军只有极少数突围,目前国军正在山中搜捕共军的散兵游勇。

       报纸从王耀民的手中滑落到地上。王耀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两眼发直。他的脑海里全是施云的影子,且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可怕的画面:一身戎装的施云胸部中弹,鲜血汩汩流淌,身子慢慢倒在雪地上。王耀民的眼泪噗噗嗒嗒滴落在报纸上,一会儿就洇湿了一大片。

       王耀民陷入孤苦无助的悲哀和恐慌之中。有种宿命感缓缓爬上他的心头:凡是他所爱的女人无一例外地遭遇到不幸。先是严蔷儿,接着是代子,之后就是施云。他懊丧地认为,今生今世,命中注定不可能与自己倾心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只能同齐金桂那样的女人勉强厮守,了却一生。这想法让他无比颓唐。

       抚顺是万万不能回了,他在那里跟八路军干,许多人都知道。那么,只有在沈阳另谋出路。口袋里不足二百元钱,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差事。

       王耀民仔细地阅报,发现哪儿有用人的消息就找上门去。可是,处处碰壁。用人的商家大多招雇力工,文职人员极少。而力气活他是干不来的,提到“力气”二字,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粗粗的原木,想起放射着银光的大锯和斧头,想起那麻袋乌黑闪亮的块煤。回忆起那天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国民党政府倒是在报上登了些“选贤任能”的广告,但王耀民不想去应聘。

        ——他们杀害了施云。

        ——他们一旦知道我王耀民穿过八路军的服装,很可能杀了我。

        ——他们一个小小的连长就敢枪毙人,滥杀无辜。

        ——我王耀民再也不想与哪个党派搅和在一起,只凭学问和能力吃饭,不过问政治。

       王耀民也曾试图去找几个学校试试,没准儿能碰见徐凤翔为他介绍的那份工作。刚一想就泄气了。徐凤翔的被捕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避之惟恐不及,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听说你是徐凤翔介绍过的人,谁敢用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王耀民并不死心。他从街里到处张贴的海报受到启发,买了一叠红纸和笔墨,回旅店草拟一份求职启事,抄写几十份沿街张贴。然后,回到旅店等待消息。

       几天过去,没有人来旅店找他,王耀民颇感失望。心想,不用说自己是学过经济的大学生,单是那一手不亚于书法家的毛笔字就该有人来聘呀!可见,生逢乱世,有枪就是草头王,相比之下,知识大大贬值了!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以穷兵黩武为乐,以杀戮为业,还会有什么希望吗?

       就在王耀民愤愤不平之际,旅店伙计来告诉他,门外有个人想见他。王耀民从床上翻身坐起,说了一声“请”。他想都没想,确认来人一定是聘他的。有道是沙里存金金自明,人才岂能埋没得了吗?伯乐识马,有眼就该识得金镶玉。

       一会儿,伙计领着那个人来到他的房间。王耀民抬眼一看就来了气,这伙计开的什么玩笑,竟把一个小要饭花子领到我房间里来?正要往外轰,小要饭花子说话了——

       “王先生,实在对不起,我是看到街上贴的告示知道您在这儿住,就找来了……”

       我的天哪,贞子!她怎么会来沈阳,又是如此狼狈——一身开了花沾满泥土的棉衣棉裤,头戴一顶同样开了花的兔皮帽子,脸和手都脏兮兮的,可不就是个小要饭的!

       王耀民惊得从床上弹下地,一把拉过她坐下,转身出去打回一盆热水,让她洗了脸,又从旅店伙房弄来饭菜,看着贞子狼吞虎咽地吃过,才问起是怎么回事。

       贞子告诉王耀民,就在国民党军队攻城的那天夜里,炮弹把一些买卖家炸着了火,有的人就以救火为名趁火打劫。小偏儿也去了,怎么拦也拦不住。去了就再也没回来。找到他的尸体时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不知他是被流弹打死的还是抢东西时被人推进火里的。埋葬小偏儿的时候,有人放出风去,说他娶的是日本媳妇,应该把那个日本娘们交给国民党处治。她吓坏了,到处东躲西藏,每日都是提心吊胆的。后来,她瞒着婆婆,偷偷换上小偏儿的一身棉衣服,半夜逃离了抚顺。这些天里,她跟一群小乞丐混在一起,白天讨着什么吃什么,晚上就住在城边的破房框子里。幸亏没有人发现她是女的,更没有人看出她是日本人,也没有被冻死饿死……

       贞子讲述这一切时,完全是一副麻木的表情,像是在述说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说到没有人辨认得出她是女人时,居然冲着王耀民笑了,露出一对小虎牙。王耀民望着这个酷似代子的日本女孩,心里一剜一剜地疼,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

       王耀民让贞子在旅店里休息,自己跑到商店为她买衣服。他在商店里转悠了半天,还是决定给她买一套男装。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一个年轻女人太容易引起人们注意,莫不如继续女扮男装,反正还没有人知道她是女的。再说,如果让她现了女儿身,就得另开一个房间,花掉双份的宿费,王耀民手里的这点钱,维持不了多久。

       王耀民买了衣服回来,从旅店掌柜那里借来个大洗衣盆,盛了大半盆热水,嘱咐贞子把门闩好,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再把干净衣服换上。王耀民跟旅店掌柜说,他老家来了个弟弟,房间里需要再加一套被褥,掌柜爽快地答应了。

       夜里,王耀民望着身穿对襟小袄头戴卷檐棉帽的贞子,忍不住笑了。这身打扮的贞子很像一个长相秀气的小伙儿。贞子一改白天的顽劣模样,变得有些忸怩不安。王耀民弄来一条长椅,自己把被褥铺好,让贞子在床上睡。贞子不肯,非要睡在椅子上。王耀民动了气,说现在你不是在大街上当乞丐,得听我的,你已经不是贞子,而是我王耀民的弟弟王贞民,懂吗?你同我争来争去的,露出马脚引起别人怀疑咋办?贞子垂着头不说话了。王耀民命令她,啥也别想了,好好睡觉。

       王耀民闭了灯,自己先躺下睡了。过了很久,王耀民隐约听见贞子的抽泣声。王耀民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于严厉了,就披衣坐起,低声劝了几句。贞子反而哭得更伤心了。王耀民只好打开灯,坐到贞子的床边,说,对不起,我是怕让人家知道咱们男女同居一室,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口气重了些,请你原谅。贞子不哭了,瞪大眼睛瞅着王耀民,忽然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抽抽嗒嗒地说,耀民大哥,我这一来给您添了许多麻烦,心里不过意,又不知该怎样报答您,所以很难过,真的很难过。王耀民笑了,别说傻话了,我们早就是朋友,朋友有难,怎么能不管呢?往后,在外人面前你是我的小弟弟,只有咱俩时你就是我的小妹妹,记住了?贞子点头说,记住了。王耀民看着贞子平静下来,慢慢睡着了,才重新躺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工作的事没有着落,又多了一个贞子,口袋里的钱越花越少,该怎么办呢?苦思冥想了大半宿,仍是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以后的几天里,王耀民让贞子留在旅店里,嘱咐她尽可能少说话,轻易不要上街。要是有聘工的人来找,就记下他的地址。王耀民自己则每天到街里乱转一气,希望能碰到好运气,找一份活干。可是,好运气一直未能降临到他头上,装钱的口袋却眼见着瘪下去了。他曾跑到教会医院去找孙医官,求他帮忙想些办法,或者能借来一点钱,却扑了个空。这个老家伙根本没在那里落脚,而是早就跑到旅大去了。

       王耀民不得不尽量减少开销。他不敢再领着贞子下饭馆,旅店里的饭菜也只能买最便宜的。有时候,上街回来顺便买回几个包子、馒头之类,晚饭就不去吃了。贞子看出他的拮据,每顿饭都吃得很少。王耀民看在眼里,心里愈发不安。夜里,两人都辗转反侧,为日后的生计担忧,但谁也不愿把话挑明,免得令对方尴尬。

        一天,王耀民转到双山路,看见有一溜卦摊,心里一动,就凑过去看。还别说,打卦算命的人真不少,每一份少则一二角,多则三五角,个别阔绰的随手丢下一元也是有的。王耀民喜不自胜。自己读过《易经》,天文地理略晓一二,又有广博的历史知识,何不也摆个卦摊一试?赚不了大钱,糊口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么想着,就埋怨起自己,怎么就没有早些注意到这个行当呢?看来,清高是万万要不得的,一味的清高,只会饿死。

       王耀民去杂货店买了各色纸张,乐颠颠地跑回旅店。他要让贞子高兴高兴,今晚下馆子去!哪知道,房间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贞子的人影。王耀民急了,天这么晚了,她会去哪儿呢?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要不,就是看到自己活得艰难,又回到乞丐帮里去了。

       王耀民转身就往外跑。他希望贞子没有走远,能够很快找到她。

 

 

       外面,夜幕正在垂落,马路上行人已经不多。近来,虽是取消了宵禁,但每到夜间,仍有巡逻队出没在大街小巷,为了少惹麻烦,居民们尽可能不在夜间出门,出外办事的人在天黑前都急匆匆赶回家去。

       王耀民在旅店四周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贞子。王耀民想,贞子会不会饿了,跑到饭馆里去当小乞丐,捡人家的残羹剩饭吃?要知道,她是在乞丐帮里混过的人。王耀民连着进了几家饭馆,没有。王耀民更急了,偌大的城市,哪里去找?莫不如守在旅店门口等着,只要她回来,就能看见。

       约摸等了一顿饭工夫,贞子回来了,费力地扯着一个破花筐,脸上、手上都弄脏了——她去捡破烂儿了。王耀民心里不是滋味,夺过花筐,用力抛到路旁脏水沟里。贞子没提防王耀民会这样,忍不住哭了,冲下壕沟去收拾那些破烂,嘴里嚷着,这是可以卖钱的,能卖好多钱的呀!王耀民鼻子酸酸的,把她从沟里拉出来,紧紧搂在怀里。贞子还在往外挣,拳头不住地捶打着王耀民的胸脯。

       王耀民说:“贞子,咱不要那些破烂儿,咱有钱了。”

       贞子不相信地望着他:“耀民哥,你找到工作了?”

       王耀民说:“找到了,明天就去上班。”

       贞子还是信不实:“不会是骗我吧?”

       王耀民说:“骗你我就是小狗。”

        贞子笑了,露出一对小虎牙。紧接着又哭了。

       王耀民领着贞子进了一家饺子馆,要了两大盘饺子。贞子怯怯地瞅着盘子,不敢动筷。王耀民把饺子夹进她的碟子里,让她趁热快吃,贞子才猛醒似的,大口大口吃起来。

       第二天,王耀民带着贞子来到双山路摆卦摊。王耀民向附近的算卦先生们拱手作揖,算是打了招呼,就把写好的告示铺在地上,无非是“摇卦相面批八字”一类。又让贞子把一块牌子竖起来,上面写着十六个古风遒劲的大字:“人生如雾,前途茫茫,不可全信,仅供参考。”其他的算命先生看了,都摇头窃笑,认为他是个生手,犯了这一行的忌讳。王耀民却不在意,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算命先生们终究没有王耀民的文化功底深厚,猜不透王耀民写出此牌的玄机。其实,王耀民认真揣摩了前来算命者的心理,他们对铁嘴钢牙的算命先生历来持怀疑态度,莫不如实话实说,更易博得人们的信任。果然不出王耀民所料,路人都对此牌很感兴趣,算命不算命的都过来看。有点文化的人一看那字就啧啧连声,齐说写得好。这样一来,王耀民的生意显见兴隆,贞子胸前的布兜子渐渐鼓胀起来。贞子激动得脸儿红朴朴的,不时把手伸进兜子里,摸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钞票,心里计算着有了多少钱。

       太阳压山时,贞子已经乐不可支了。她算过了,从开张到现在总共赚了十元八角钱,这些钱足够他们生活三四天了。照此下去,以后的日子不仅吃穿不愁,还可以积攒一些钱了。

       王耀民也很高兴。不管怎样,开市大吉,暂时维持生计不成问题。他起身收摊。这时过来一辆黄包车,车上下来一个富富态态的中年男子,一身绸缎,头戴水獭皮帽子,鼓着眼珠儿反复打量牌子上的字,问王耀民,先生可写牌匾吗?王耀民没想到还有这条财路,点点头说,拙字无甚名气,不敢招摇,先生若不嫌弃,愿意代劳。那人笑了,说,先生客气了。请问写匾每字多少钱?王耀民说,凭赏就是。那人从怀里掏出十元钱,放在王耀民手里,请他写一“顺昌银号”匾额,明天来取。这十元钱算是订金,取字时酌情再加。说罢,那人跨上黄包车,去了。

       贞子望着王耀民手里的钱,张大嘴巴,不敢出声。她简直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不就是写那么四个字吗,能值这么多钱?王耀民拍拍她的头,说,傻瓜,发什么愣,走,到纸笔店去。

       夜里,王耀民借了一张八仙桌子,连写了十几张宣纸,终于挑出一张满意之作,待墨干了,小心地卷好。贞子不解地问,都是一样的,为啥写那么多张?她觉得浪费许多纸,太可惜了。王耀民笑了,说那些字并不一样,时间常了,你就会看出来的,愿意学,我可以教你。

       这天,两人睡得都很晚。贞子是兴奋得睡不着,觉得这样下去,他们就会发财的。过些时候,他们可以租间房子,有个自己的家。想到家,他瞅瞅王耀民,脸红了。王耀民则想得更多。他不知道留在抚顺的母女二人怎么样了,这么长时间没寄钱回去,生活费肯定所剩无几了。应该抓紧多挣些钱,给她们寄去.。还有,千万不能让齐金桂知道贞子在他这里,那样,她会骂吵吵打上门来,贞子就又无家可归了。贞子像是猜透了王耀民的心思,告诉王耀民,齐金桂嫂子早把孩子送回老家去了,她一个人在抚顺也并不寂寞,每天都有人找她玩牌,挺好的。王耀民这才有些放心。

       次日,那位顺昌银号的老板果然亲自前来取字,对王耀民的字赞不绝口,临走,扔下二十元钱。王耀民就在卦摊旁又立了一个“代写牌匾”的牌子。

       以后的一段日子,王耀民和贞子过得很开心。每天回到旅馆,贞子不再像以前那么拘谨,话语明显增多了,叽叽喳喳的,让王耀民耳根无法清静。王耀民说,早知道你这么吵人,就该预备个笼子把你装起来,嘴上贴了封条,不到开饭时间不准打开。贞子把脖子一歪,朝王耀民扮个鬼脸。王耀民望着贞子,觉得这女孩子跟以前相比,换了一个人似的。看来,往常她表现出的沉郁性情是命运的突变和目睹亲人的横死造成的。想到这一层,王耀民又是一番感慨。

      最让王耀民感慨的还是他的露天卦摊。他没想到,这种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下九流货色竟然会使他丰衣足食。相反,正儿八经的知识屁也不顶,你学富五车也好,满腹经纶也好,没人正眼看你,你就是乞丐,是白痴,冻死你,饿死你,活该!这是一个把一切都颠倒了的世界,什么都得反着来。

       卦摊的生意越来越好,相继又有几家商号、铺子约写牌匾,王耀民的口袋里着实有了一点余钱。王耀民看到贞子每去一趟茅房都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下甚是可怜,就同她说,贞子,再忍一忍吧,过些时候钱攒得多一些了,咱们就搬出旅店,租一间像样的房子,那时你就不必提心吊胆地往男厕所跑了。我要让你恢复女孩子装束,穿着上好的衣裙。贞子兴奋得两眼放光,龇着小虎牙问,真的?王耀民说,撒谎就是小狗。贞子扑上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两脚跳起来,打悠悠。此时王耀民便不敢看她的脸,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代子那张俏丽而天真的面孔。接着,又想起孤身一人的齐金桂,担心她赌输了钱把身子也搭进去。王耀民轻轻叹气,心想,要是钱攒得多一些,也得给她寄些钱去,免得再生出是非。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王耀民满怀希望的时候,厄运像幽灵一样从天而降,令他猝不及防。以后的许多时日,王耀民每每回忆起这次蒙受的打击,总是感慨不已。他发现,人最怕的是得意。当你感到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按照你预定的方向发展时,你就得小心了,看看你的周围,是否有你没能料到的隐患在积聚着能量,一旦引爆,就将使你栽个大跟头。

       贞子出事了。贞子是在王耀民浑然不觉时出事的。事后,王耀民回想起来,对自己的粗心大意追悔莫及。其实,在出事前的两天里,贞子的举止很有些反常,当时王耀民一心扑在挣钱上,竟没能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贞子最初的表现是有些烦躁不安。一天午后,贞子解手回来,突然有些神色慌张,她说身子不大舒服,要求王耀民早些收摊回去。王耀民以为她是去厕所时给什么人吓着了,就没大往心里去。晚上,贞子突然提出换个住处,摆卦摊也挪个地方。王耀民觉得她在开玩笑,就说了一句,人熟为宝,好好的,换什么地方?你以为咱这是小孩子过家家玩,说换地方就换地方呀!倘若王耀民能多问几个“为什么”,或者暂停一下手中的毛笔,抬起头认真观察一下贞子的脸色,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第二天晚上吃饭时,贞子突然提议喝点酒。王耀民怔了一下,没有反对。是呀,很久没有喝酒了,难得贞子今天有兴致,就向饭馆掌柜要了一瓶红葡萄酒。开始时王耀民还很有节制,不让贞子多喝,自己也喝得很慢。喝着喝着,两人都控制不住自己了,轮流干杯,把一瓶酒全喝光了。回到旅店,王耀民扶贞子躺下,劝她早点睡。贞子醉眼朦胧地看着王耀民,突然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嘴巴凑上来亲个不停。王耀民发觉贞子的脸蛋热得烫人,看上去艳若桃花。挂在她脖子上的银质护身符,随着她的冲动在内衣上跳来跳去。一瞬间里,王耀民眼里的贞子已经换成了代子,他紧紧抱住贞子娇小而丰满的身子,狂吻不止。很快地,贞子开始脱衣服。望着贞子小巧玲珑的胴体,王耀民愣怔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酒一下子醒了,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贞子是个可怜的女孩,这场该死的战争已经使她受到了伤害,如果此时再占有她,岂不是落井下石?何况,就目前的处境来说,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又怎能带给她幸福?有朝一日两人不得不分开,岂不等于害了贞子?王耀民狠狠捶打自己的头,坐起来,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哪知贞子像青藤一样缠绕着他,把脸伏在他的怀里,泪雨滂沱。她喃喃地说,她早就深爱着他,盼望着能有一天像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今天,她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又梦呓般地说,耀民哥,要了贞子吧,只要耀民哥要了贞子,贞子就是死了也知足了。王耀民给她盖好被子,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贞子听了,孩子似的用头拱着他的胸脯,哭得更厉害了。王耀民坐在贞子身旁,轻声安慰她,直到看着她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去。

       早晨,王耀民起来得很晚。贞子依然熟睡着。王耀民知道贞子夜里没有睡好,不想让她再到卦摊上去,就蹑手蹑脚地收拾起纸张和牌子,伸手开门。贞子忽地光着身子爬起来,抱住王耀民吻个不停。王耀民拍拍她的肩膀,要她钻回被窝去,以免着凉。他说他今天会早点回来,领她到外面吃饭去。贞子就是不肯撒手。王耀民不得不把贞子抱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的额头,开门走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他与贞子的永诀。

       王耀民从街里回来时,发现贞子没在房间,就点上一支烟,等她回来一块去吃饭。可是,直到天大黑了,贞子也没有回来。王耀民去问旅店掌柜,掌柜说,你刚出门就有个年轻人来找你弟弟,两个人就一起走了。那年轻人板着脸,好像挺凶的样子。王耀民听了,知道有事了。回想这两天贞子的表现,的确有点反常,她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第二天,王耀民没有出卦摊,凡是贞子去过的地方,他都找遍了,一无所获。王耀民断定,贞子不会回来了。他估计那个找她的男人,很可能是她的老熟人,贞子可是在沈阳生活了多年啊。但愿她不会出事,平平安安就好。可是,第三天一早,王耀民在报纸上看见了贞子和那名男子一起死在浑河边上的大幅照片。消息推测说,二人极有可能是双双殉情,因为现场并无搏斗的痕迹。王耀民不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推测。在他与贞子相处的这段日子里,贞子从未表现出心中有什么恋人的样子,相反,她对自己倒是一往情深,这一点,王耀民早就看出来了。那么,那个不明身分的男人很可能与她家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恨,把她害死了。可是,既知危险,贞子为何要同他走呢?又为何那么顺从地去死呢?王耀民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一个无法破译的谜。

       ——其实,那男人是个日本人,贞子父亲的手下。当年,贞子未能服从全家自裁的命令而跳窗逃走后,她的父亲十分气愤,觉得不孝女贞子辱没了大日本帝国的尊严,是一种背叛。他在剖腹自杀之前,嘱咐自己的副官,一定要找到贞子,把她带回父母为国谢罪的地方,先杀死她,然后,你再自裁。副官一字不漏地记住了上司的话,开始寻找贞子的下落。他没想到贞子会离开沈阳,而是以为她就藏在沈阳的什么地方,所以始终未能发现贞子的踪迹。但他并不灰心,一直不肯放弃寻找。终于,他偶然在一个卦摊上发现了贞子,就耐心地等待时机接近她。贞子进了男厕所,他也跟了进去,转达了贞子父亲的临终遗言。贞子给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坏了,从厕所里跑出来就要求王耀民收摊回去,可是,王耀民没有搭理。贞子不想死,但也不想出卖父亲的属下。两难之中,她想采取逃避。她单纯地想,只要王耀民离开双山路,离开那家旅馆(她相信副官已经跟踪到旅馆),就没事了。然而,正忙于写字赚钱的王耀民把她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仍未予以理睬。后来,那副官威胁她说,两天之内,要么乖乖地跟我走,要么我就先杀了那个算命的。贞子彻底绝望了。她爱王耀民,不忍心让他因为自己而无辜地死去。她决定跟副官一起赴死。临死的前一夜,她一次又一次地想把自己的身子献给王耀民,了却一生的心愿。在浑河边上,她的心里始终想着王耀民,直到匕首剌入她的心脏,她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

       上述这些关于贞子之死的文字,并非官方调查的结果,那年头,死去一两个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不会有谁去认真调查的。那都是王耀民在贞子死后主观臆想出来的。他在心里始终坚信,贞子是为他不受伤害而慷慨赴死的。

       王耀民收殓安葬了贞子。他倾其所有,为贞子买了几套上好的衣裙,让她恢复了女儿装,又买了一具不错的棺木,安葬了她。望着隆起的一丘新坟,王耀民在乍暖还寒的料峭春风中整整坐了一天。他没有泪,惟觉得冷,从心里往外感到冷。

       王耀民回到旅馆时天已黑透。进了房间他就躺下了。他仍能闻到贞子遗留在被窝里的体香。他希望自己能尽快入梦,看见贞子天真而顽皮地冲着他笑,他要亲耳听听贞子讲述她的故事,证实自己的推断没有错。

       就在王耀民迷迷糊糊将要与贞子见面时,旅店掌柜进来了。掌柜说,今天下午有人来找过他,说是他的朋友。朋友说,明天上午十点钟还来,要王耀民务必在旅馆里等着,有很要紧的事同他谈。

       朋友?在这举目无亲的沈阳城,他王耀民何时有了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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