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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节 “一个人张灯结彩”

       2008年过春节的时候,我的家庭常住人口已经锐减到我一个人。应该说,这些年,我一直为减少家庭人口而做着不懈的努力,但我的计划是把三减一,然后稳定在二。半年前,经过8年的努力,我做完了这道算数题。减去父亲,留下儿子。演算完成,我过上了安静的生活。这种安静持续半年,到春节前夕,无风起浪,我的安静遭到破坏—孩子的爷爷获知自己的长子已经离婚,他唯一的孙子的监护人不是他的儿子。这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心里,等于失去了他的孙子。七十多岁的老人,生命中还剩下了什么?属于自己的柴薪已经燃尽。一堆灰烬,所幸旁边有属于自己的一株嫩芽——这是他最后的体重。吴公安说,我爸还哭了。他说他爸哭了时,他还笑了。我也跟着笑了一下。我们的笑,是成年人笑孩子。

       我笑完了,这事没能随着我笑容消失。接下来,被转述的老人的哭滞留在我的眼前不肯破碎,它在我的眼前完整着,很清晰。我想它是有来头的,果然,它悄然摧毁了我的平静。我的平静无法建立在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的哭声之上。我想我得解决这个隐患,得把硌着我的石头搬走。这块石头就在我的床垫下面,形如一粒豌豆。不为别人,为我未来的平静,为我的睡眠畅通无阻。

       还有7天就过年那天,我找到了送走老人哭声的办法。我找到吴公安,说把孩子送回老家,跟他爷爷一起过个年吧。可以住一个月,这样可以让他明白他并未失去他的孙子。吴说,你想干啥?连孩子都送走?我没想到他不知感谢,却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私生活上。我大笑——再笑。我说这下你可管不着啦!你可真管不着了啊!

       孩子是块止痛膏。止痛膏有一块。需要这块膏药的人至少两个。我需要,孩子的爷爷更需要。我比一个老人抵抗疼痛的能力要强十倍。我年富力强,手术可以不用麻药。

       接下来如果都是平常日子,那是不足以做记录的。几天后,在我的身后,春节如一个陡坡向我逼近。

       写了一篇小说,帮助我不辨晨昏地度过了几天。在篇尾画个句号,我就站到了除夕的早上,站到现实的早上。

       我的现实是明天就过年了,今天干什么?

       我决定按旧历,去年今天干什么,今年照着做。不思考、不改革。

      上午8点就有人按门铃。开门见一个老人手里一叠财神。他拿起上面那张递给我,我回身找到一些零钱给他。

       关上门后,我仍站在门口,手里拎着那张印着红色财神的塑料纸。我不知道该把他放在哪里。结婚13年,我没有请过财神。在墙上贴一张财神像,足以让我害羞。首先是我不信,然后是发现自己跟财神没有知心话要说。他的话语系统,跟我的话语系统交叉很少。或者,我对财富的喜爱还达不到崇拜的高度。我的态度对他是不敬的。我是比较玩世的,有则有,没有不求。一箪食,一瓢饮,差不多就行了。但是今年,送到门口,是不能拒绝的。不能拒绝的除了纸上的财神,还有手捧财神的那个人。他已经很老了。他要送完这些财神才能攒够过一个年的经费。这可是个悖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送财神的。一定是老无所依,困苦难当;再就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但谁能彻底?

       我拎着财神,视角是从门向客厅。我的目光主要在墙上。这时我发现,我的墙上的空白是大面积的。这个客厅的面积有40多平米,因此墙的面积也随之增大。墙上几乎没有什么,都是沉默的留白。在一面大面积的白墙上,贴一张红色财神,让那一点艳红破坏一面白墙坚守了十几年的清醒,从而改变它的精神方向。我不会那么做。那样墙会嘲笑我。墙会问,这是我等的结局?说到底,我虽然在这个特殊的早上在很多因素的作用下接纳了一张财神,但在我的住所里,仍然找不到对应财神的坐位。我没有为他准备坐椅,或一直不曾想到他有一天会来。他是个突然来访的陌生人,是不速之客。但是,今天,我是必须要给他找个安身之所的。他不能在我的手里老这么悬空着。我的手,是个繁忙的客栈。来了、停靠、过去。我的手不是任何东西的家。

       最后我把财神贴在了房门后的墙上,鞋柜隔成的门厅。那块墙有3平米吧。把财神放在门后是不敬的。可我本不敬。贴在墙上的高处已经是我的历史首次。他对人不是一个尺度。虔诚的,他就脾气大;遇到像我这种人,他也就不说什么了。他坐在那里,我看他并未皱眉,笑容一如从前。手里捧的金银,不比别人家的少。想想他也是个好人哪。

       安顿完财神,我抓过钱包。得准备至少5天的食物。得有过年的必须食品。要有糖果、年糕、鲜花、鱼、肉馅、水果……

       超市里四处是人的漩涡。购物车左右相接,像卡丁车前后左右相撞,几乎寸步难行。耗时两个多,把要卖的买齐,到收银口又是长队……

       回到住所大门口,是吴公安送来的烟花爆竹。也不知道送点好吃的,我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东西。他送人礼物从来是从自己喜好出发。这个笨蛋啊!

       已经是下午,夜晚马上就要来临。在天黑之前要紧的是要打扫一下房屋、在门上贴对联、在墙上贴福字、在一些有横梁的地方挂上纸灯笼、连年有鱼、在阳台挂上安灯泡的红灯笼……这些上上下下的活,往年都是吴刚的分内工作,今年重担落我肩上。我是没有经验的,但不至于束手无策。

       在这些工作里,贴对联要到房门的外面去。房门之外,是楼梯间。楼梯间是有边界的公共空间。只要是公共空间,就会遇到别人的。遇到别人对我是个打击。在门上贴对联,是男人的工作。此时女人在厨房呢。一个女人踩着个矮凳子,动作夸张地往门楣上贴对联的横批,一望可知这家男人不在。而一年四季,哪一天男人都可以不在,唯独今天,男人则必须在。必须在他就必然出现在贴对联的现场。如果这个现场出现的是个穿毛衣紧身裤的女人,那么谁见了都会明白,这家的男人不存在。

       怕什么就会遇到什么。隔壁铁门一响,人家的男人出来了。手里拎着红对联,手背上贴着断好的胶带。在楼梯上遇到多次。打招呼,不停留。他先过来看我差不多已经贴好的对联上的词。他说我家的比他家的词好。我说大同小异,都一样。我倒不担心被他提问那个问题。他是个生意人,整天跟人打交道,整天跟人的心理活动打交道。我在他的注目下贴好了横批。我的横批是:普天同庆。贴好横批这项工作就做完了。从凳子上下来,急忙进屋也是不好的。我得在那个对我极为不利的公共空间停留一下,刻意停留。这是我的性格和一贯作风。面对不利环境,不是快速地逃走。心里知道要快速离开,但在行动上,要把气沉住,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我得把一个事故现场处理得干净利索,然后再环视一周才能撤离。我时刻维持自己在任何场所的尊严。尊严就是拒绝怜悯。拒绝怜悯就是从容不迫。我不给一切扑向我的怜悯可乘之机。我向右迈一步就是他家的大门。我开始阅读他家的对联:上联 、下联  。我等他的横批。我必须等到他把横批发表在门楣上,读上一遍,然后再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这时候,我就觉得差不多了,什么都顺下来了,没有倒戗着的部分。我拉开门回到房间,才顺风顺水,脚下没有磕绊。

       回到屋内,我看见我的家里已经是过年的样子。同去年以及从前的任何一年相似了:金色老鼠被我贴墙上了;福字大头朝下着;灯笼闭着眼睛;一串纸鱼从上面垂下来。

       过年至少需要一条鱼。这是祖制。这些年,我的写作再先锋前卫,但在日常上遵守祖先规则。如果把祖先的规矩、禁忌删除,那么生活还剩下什么?新的在那里?什么是新?新如何进入日常?新需要时光做旧。

       接下来我要进入厨房。要备下一桌年夜饭。一个人的年夜饭如何备,这是一个新课题。结婚第一年我备的是二人餐。第二年就是三人的了。然后持续十几年一直是三人餐。今年本应是二人餐,从三到二有坡度但较缓;我的处境是从从三到一,坡度陡增。我是自愿把自己从缓坡移至陡坡之上的。没害怕没后悔也没余地后退。心里有些兴奋,这从未经历的我要经历,我要从陡坡上往下翻滚一次,看看如何?

       不能做太多的菜,但有几种食品是必须要吃的。年夜饭上的食品,几乎每一种都含隐喻和象征。先说鱼,母亲在世时反复强调过年吃鱼的重要意义,因此我无法不重视鱼。鱼谐音余。余,剩余。使接下来的生活有缓冲,有后退余地。余使生活从容不迫,余可进可退,余是后院的粮仓。余是多么重要啊!吃鱼是多么必须啊!今年我给自己准备的是鲤鱼。就是曾经跃上过龙门的那种鱼。我年年都选择鲤鱼。若干年前的那条鲤鱼,曾在我面前的油锅里做惊人表演。它从油锅里一跃而起,有半米高。这样一次不足为奇,几秒钟后,它又一跃而起,仍是那么高。这时我开始害怕,已经不知该怎么办,就在我僵住的时候,它已经两面金黄,这样的一条熟鱼,又一次从锅里高高跳起,未等它降落我就已经惊叫着逃走,我站在走廊里不敢进厨房。那条鱼的举动已经远远超出了鱼死后神经力量的范畴。那是神力,足以惊吓我。那条鱼一定有来历。几分钟后,我才敢慢慢靠近那个已经被我关了火的锅。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我对里面不动的鱼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我会把你放生的。那鱼再没动,也没有回答我。它不说它是谁?来自哪里?

       饺子馅是牛肉和青椒。包饺子我十分熟练。一分钟我能包好12个。5秒钟一个。我的手指长而灵活。适合绣花、抚琴,写字、打牌……

      夜晚已经来临。外面鞭炮和烟花的轰响远近错落。光影在窗子上东边绿闪一下,西边红闪一下。外面正一步一步走向沸腾。

       把饺子煮好,先盛一盘放父母遗像前。给父亲倒一杯白酒,用很小的那种玻璃杯;给母亲倒一杯红酒,用很大的高脚杯。筷子是新买的,饺子冒热气。透过水汽,我看见父母的脸,目光,这时我知道,我哪是一个人在过年啊!父母一直在这里啊……

       从父母面前转身,我就面对2007年的最后时刻。再过半个小时,就进入2008年。外面的声响已经连成一片,如藤蔓植物进入了夏季。鞭炮的声响如煮开花的米,连成粥。窗子上的玻璃如同水粉画布。外面的世界,普天同庆。迎接新年的仪式,盛大、响亮、色彩艳丽。

       剩下的三十分钟,我必须做一件事情:放一挂鞭炮。过年放鞭炮的意义早已确立,这件事不能省略。我的新年要从一挂鞭炮的炸响中开始。那些火光和声响对于人生是不可或缺的,对于我的新年是重要的。我从来都是从鞭炮的炸响中开始新年的。外面的声响震天,但那些声响都各有归属。没有公共的。就像街上跑着大群的孩子,你不能抱起来一个就回家。鞭炮的声响在听觉上是共享的,但在意义上是私有的。那些连绵起伏的声响,没有一粒是为我的,没有一段擦过我的新年。我必须燃放自己的鞭炮,我必须点燃我的新年仪式!

       贴对联逼我走入走廊那个公共空间,而燃放鞭炮必须得下楼了。楼下,那是更开阔的空间,那是广阔的公共空间。我会遇到很多人,会遇到正在放烟花的男人和儿童。我不大可能遇到女人。我知道我是唯一自己燃放鞭炮的女人。

       我拎起一挂50000响的鞭炮就往楼下跑。碰上邻居楼下的男人已经完成任务上楼。他说,刚下去啊?我脚步不停,不减速,我说,啊,来得及。

       院子很大,所有的汽车都像受到惊吓的动物在惊叫。不远处一个男人在教他的小孩点烟花。孩子很小,烟花很小。他们的烟花不能升上高空,只能在地上闪烁,成为一棵闪光的小树。前后左右,有很多人都在将明亮的或喧响的玩具引燃——把那些包在纸里的火放出来。大家都不说话,也听不见说话。所有的私人劳动汇成一个集体庆典。

       我把长龙一样的鞭炮平铺在地上,我铺的不是很直,有点蜿蜒。点燃一根烟,狠吸一口,把火移向火捻,让它们轻轻触碰。向后,快速向后,它不给我慢走的时间。它逼迫我跑。身后,关于我的新年的声音开始了。它压住了所有的声音。我的耳朵里,完全是我制造的声音。它们炸开,在地面滚动,为我打开一大片空间。我看见那些声音在缓慢前进,红色纸花在声音的犁后翻开,像那条火龙正在翻身。等到最后一声响从空中落下来,我往楼上跑。剩下几分钟了,我得吃饺子,吃鱼。这是最容易的事情了。今天最困难的工作我已经按部就班地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