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都市·言情

首页 > 小说 > 长篇小说 > 都市·言情

第三十七节 叙述窗帘

       日本鬼子投降纪念日的第二天,我和丈夫吴先生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我低头算了算,从第一次张罗离婚到现在,也是8年了。于是我得意地对他说,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他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眼睛盯着闹市区的路面,说啥日子?我说,今天是日本鬼子投降纪念日的第二天。本来我选在日本鬼子投降的当天,可是中途你去开一个会就打乱了我的计划,使我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他说你要不磨磨蹭蹭地化妆,那算盘也就打成了。这时,有个骑自行车的人,突然就插到他的前面,他急忙踩刹车,然后骂:急着干啥呀?也去离婚啊!我和吴先生就都笑。如果你在街上看见一辆警车驶过,不要以为一定是去抓捕罪犯,也有可能是警察带着他妻子一同去离婚。总之在我们一同去离婚的道路上没有发生意外,我们顺利地就到了那个地方。我们能这么顺利,跟昨天的不顺利是有直接关系的。昨天,也就是日本鬼子投降纪念日的当天,先是他等我化一个隆重的彩妆,然后是我等他回单位开一个紧急会议。等我们各自完成了一个任务,集中到一起着手完成我们共同的任务时,已经是10点半了。等我们穿过几条街,拐了七八个弯停在一幢建筑前时,就已经11点了。我认为离一个婚半个小时应该能进行完。走到门口一看,办离婚的办公室已经锁门了。问旁边办结婚办公室的人,说离婚办公室下午不办公,上午只到11点。让我们明天来。明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日本鬼子投降的第二天了。

       今天一切顺利。路上那些该拐的弯在拐第二次的时候都已经很熟练。吴先生一高兴还闯了一次没啥危险的红灯。我感到坐在一辆知法犯法的车上真痛快啊。

       上午9点,我们就到了***妇幼保健院的楼下。

       这里离婚在3楼,隔壁办结婚,楼下生孩子,一条龙服务。我们结婚不是在这办的。当时住船营区,当时没注意旁边办公室是否办离婚。那地方肯定不是保健院,好像是民政局的一个派出机构。后来我搬了一次家,从城东搬到城西。户口也随着我移动。户口在哪,离婚就得在哪办。这导致我结婚离婚不是在一座楼里办的。我生孩子是在产院。产院是个单纯的生孩子的地方。那里的楼上不兼办结婚离婚。这使我生育的过程中精力集中,没有分心。我办结婚的时候精力也是很集中的,我没有看见离婚办公室的牌子挂在我的视线里。我没想到我离婚的时候看见了产房、结婚办事处这些过去我去过的地方。我结婚、生孩子、离婚是在三个地方,并未享受到政府提供的一条龙服务。

       我们进门的时候已有一对中年夫妻在那里填表,选择日本鬼子投降纪念日第二天离婚的人不只我。但我看出他们是误撞上的,他们哪有条件如我这般绞性。那女人不但不化妆,连衣服都是刚从厨房出来。

       我从包里往外掏结婚证、身份证、户口本。听见女公务员问他们:没有孩子?他们之一说没有。没有房子?女公务员又问。这时我就掏完了,抬起头来我看见了说“没有”的人。他有至少40岁了。所有衣服外面的皮肤呈黑色。他是体力劳动者。他被逼着在人前就基本财产做否定回答感到害羞。他男性尊严在生活底层的压迫下,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我看见他害羞地一笑,冲着我,因为我看着他。我想他不必害羞。他皮肤的颜色说他常年户外劳动,而那房子从来不能落进这样的双手中。他的手在人间的最下层,最下面的手什么也接不到。他的头顶还有好多手。哪一只都比他的大,比他白啊。这时,女公务员要我们到隔壁去照相。复印结婚证的时候,女公务员拿着我们的合影说,他年轻时挺帅啊!她赞美13年前的吴公安。我说是啊是啊,要是不好色,哪有今天。她笑弯了腰,好色,哪有女人好色?我说我,我好色。我以后改。她又看外面即将作废的结婚证,说这证早都不用了,你们结婚时间可挺长了。我说不长,才13年。

       等我从照相室出来,看见屋子里已经有差不多一屋子人了,而且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话。人声鼎沸。主旋律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女人不光长哭,还兼有念白:就给我电视、冰箱?也太少了吧?我还要窗帘。男方家说不给她窗帘。他们的离婚就此卡在一幅窗帘上。坚持要窗帘的女人非常年轻,只有二十几岁。虽然坐在椅子上,但她长腿细腰,脸在哭泣的破坏下仍然精致。站在她身边的中年女人估计是她妈。对方是一对中年人,不见他们的儿子,也就是离婚的另一个主角不在场。但他们在用电话联系。不给窗帘的决定就是从电话里传来的。是那隐身男孩在城市的某一角落发出的。他坚决不给她窗帘。这时我就终止了做一个旁观者。我向前走了两步,我就走进了他们的纷争。我要参加进去,我要帮助那个陷入愚蠢泥淖的女人。我发现我比她聪明。我忍受不了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如此愚蠢。我说丫头,你真想离婚吗?丫头乖乖地说,真想。我说那你就别要什么窗帘啦。你那窗帘多少钱?她说一千多。我说你愿意因为一千多而离不成婚吗?在你必须取舍的时候,哪个更重要呢?她说那我听你的,我不要窗帘了,我要离婚。可那窗帘可好看啦,我跑了好几家布艺店。我说的话是普通的话,可是我的语气、态度瞬间就控制了她。这时女人就不哭了,他对她公公说,打电话让他来吧,我不要窗帘了,快办吧。这时我丈夫吴先生的手伸了进来,他抓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别人的故事中拽了出来,他说你少管闲事。他让我填表。那表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栏目有:1、双方对离婚的真实意思表示。2、子女抚养关系如何确立,抚养费如何承担。3、财产如何分割4、债务如何处理。我拿起笔,你不会写字啊?非得我填。没看我正忙着呢吗?他说没见过你这种热心人。我说我妇联干部出身,路见不平,我就板不住。我的理想就是普度众生。吴公安照着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子,你别写错啦。结婚的请柬是我亲手写的,那时吴公安还是吴连长,站在旁边给我倒墨汁。那可写错了好几张。

       一会儿,离婚证就发下来了。比结婚证小,颜色是紫色的,上面的国徽白色。结婚证也还给了我们,只是卡上作废的章。这让我们意外。吴公安头一天还让我把结婚证复印,他说要留着。原以为证会回收。政府真是越来越好了,越来越关心人民的细微想法了。离婚证以及作废的结婚证是不是已经悄悄成为了收藏品?

       怀旧的吴先生却借故不肯送我回家。他把我仍在离婚办事处门口一个人就走了。看来他还是没绷住,最后一笔写乱了。我站在那里停了几秒。我看见他的背影远了。我不生气。我往回走。我不想坐任何车。我要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我的鞋跟有六厘米,我要走的路是5公里(估计)。走了一小段我的脚就开始疼。我实际上是在用脚尖走路。在大地上,是可以用脚掌走路的。我很小就选择穿高跟鞋。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用脚尖走路。

       我选择用脚尖走过剩下的路。我愿意。我愿意自虐。脚要不疼,那路走的什么劲?

       脚的锐痛从下往上弥漫。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维还是踏上了另一条道路:她为什么要窗帘?那个男孩为什么坚决不给?这是两个问题还是一个问题?

       我结婚的窗帘是粉色的。我结婚的窗帘最后是粉色的。它也有可能是蓝色的。蓝色与粉色僵持过。最后我让步了,就是蓝色让步了。我突然心软,一个热爱粉色的男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热爱生活不应该被无情斩杀。我放弃蓝色,放弃我的幽暗心情。我与粉色妥协,做出试着接受这种色调的姿态。我把那一堆粉色抱回姐姐家,用手工和机器,给粉色加上花边。我在一大块布匹上布下褶皱和诗意。

       我无从猜测刚才哭泣的女子叙述的窗帘是什么颜色,但我肯定那上面有繁复的榧子和花边。简单是不行的。简单并不美。简单不可能让她那样留恋。“我跑了好几家布艺店。”她是在众多里挑选的。生活需要褶皱和细节。那女子在决定离开之时,要带走窗帘,我想她没绝望。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她有力量擦掉这个错别字。生活这篇作文需要修改。只有认真的人才认为修改是重要的。

       但不能修改的是窗帘。它是婚姻中的一个形容词。它是一个独立的词。可以组合但不能拆开。

       还不到半个小时,我后悔我的看似成功的调节。我不该劝她放弃她的窗帘。应该放弃冰箱,保住窗帘。可是已经晚了,那个女子的手里空了。

       那个男孩,他也坚决保卫窗帘。一扇被华丽窗帘装饰的窗子,突然失去颜色、花边、褶皱,剩下长方形、正方形,剩下灰白的铝合金,他没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他是赢家。他没受大伤。

       我没有失去我的窗帘。我甚至没有失去窗子。我没有受伤。我可怜的丈夫吴公安受伤了,但是我给他包扎了。在我们协议离婚的一年前,就在我的大力支持和热情鼓励下,他找到了新家。那个家里不会没有窗帘。也许也是粉色的。我已走入险境,我不能再带着他。我得把他留在红尘人间。我要把他转送他人。过上安静的生活。我没有让他裸露在风雨里,一天都没有。我说你的卧室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被人家赶出门外,你有住的地方。在我这你就别要什么自尊心了,那也没什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