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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节 离婚彩妆

       8月15日,这个日子是我选的。13年前,结婚的日子——12月26日——也是我选的。

       我爱选日子。坐在沙发上,手指和眼睛一同翻阅日历,将一个日子从大海中打捞出来,强加给它意义,让它属于我。这一过程是智力劳动。除这项智力劳动外,还有一项体力活——上街寻找离婚办事处。我们这可是头一次离婚,不知该如何操作,但知道不能一路走一路打听。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在哪条街哪幢楼前挂着这样的牌子。后来我想明白了:离婚是阴暗面,在城市的正面是找不到的,它该在城市的背面。

       我把寻找这个背面的任务布置给了我丈夫吴先生。吴先生不爱去。他的意思是,既然你的离婚热情这么高,那你去找。我说既然你同意了,就不能计较谁高谁低。那这事就得两个人合作。合作就要分工,分工就是我选日子你找地方。我又进一步阐述选日子这活并不轻巧:你不惜8年抵抗,我不惜8年夺取。我们为一件事的两个方向耗尽了青春。如果原来我们是一个国家,那么我们就要分裂成两个国家啦!以前你是国家元首,以后我也是了。以后我们互派大使,建立和平友好的外交关系。那么得一个什么样的日子才与我们各自付出的劳动和汗水匹配?风俗不支持离婚仪式也就罢了,但是,在我们的心里要有一个严肃、认真的态度!你说我说得有道理吗?

        他说我说得有道理。

        然后我们带着任务分头行动。

       8月15日是两天以后,早上8点半吴先生就到了楼下。他按门铃说格致女士可以下楼了。我说等一会儿,妆没化好呢。他说又不是赴宴,化什么妆?听他这样说,知道问题的严重,他对离婚的认识还是没有提高上来。他认为去跟一帮人吃顿饭比离婚更重要。一个不能以庄严的态度对待离婚的人,其人生观、生活态度都是可疑的。我对着门上的对讲机,从7层楼的高处又给他上了一课。他说你快点,完了还有事呢。看来我所有的教导没起作用,他竟然没有用一个整天来离婚。一直被我重视的离婚只是他一天要处理的事件中的一件。他可能跟领导说,我请一小时假,出去离一下婚,一会儿就回来。

       我怎么办呢?我反抗。我就不快点。认真、重视,是建立在慢的基础上的。

       我要化一个精致的妆!

       回到镜子前,继续涂粉底的工作。我用的是欧泊莱。粉底是10号,呈棕色。我认为最好的肤色是蜜色。我致力于借助粉底把我的黄色改良成蜜色。当我的脸与玻璃瓶里的泥状物调和后,事儿还没完。可以说仅仅是打好了地基。“涂粉底后必须涂粉。”这句警告来自我的北京女友。此前,我真不用粉。我怕那东西,用不好的后果十分可怕。女友陪我在商场里买粉。她说:要信任高档化妆品。我的化妆技术及观念都是在这位女友的粗暴干涉下步入现代文明的。用了粉后才知道它的巨大作用。那些细微的颗粒能把一张亮光的脸变成亚光的。像一柄剑插入了剑鞘。亚光容易与周围调和。亚光含蓄,可进可退。

       打好粉后,就得着手把五官从粉末中一一打捞上来。

       首先我搭救我的眉毛。它们挣扎着,像两垄被水淹了的禾苗。镜子里我的眉毛基础很好。它好在色深,好在数量多,支持形状向任何方向转变。已经很黑了,还是涂了灰色眉粉。我发现眉粉的意义不仅是增色,还能使之柔和;然后是眼睛:眼线、眼影。关键是在眼角眉梢下涂出一片高光。这样眼部就呈现高低起落。有高岗、有山坡、有深谷、有水洼,像一块风水宝地。这样的所在,看一眼是看不全面的,需要一个停留。有个男人就曾说,他不是被我的文章而是被我的眼睛迷住啦。我想他是被我施工后的眼睛迷惑的。那就可以说他是被我的技术迷惑的。同样一块野地,冬天简单、薄而少;夏天就繁复,多而重。化妆就是把脸从冬天移往夏天。从平白移往深奥,从懂移向不懂,从梗概移向细节层出不穷;下面是唇。我认为唇是性器官,应该遮起来。唇长在脸上,长在上面,长在正面,是不合适的。乳房不色情,还要裹在织物的下面,而说不清楚的唇却同眼睛放在一个平面上。但是,我无法移动我的唇,无法把它藏到腋下。我在习惯中把它涂成珊瑚色。我在用颜料催熟它。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我涂口红的动作就鬼鬼祟祟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房门;最后是腮红。从腮的中部向两鬓斜扫过去,这是传统样式。打腮红也禁不住推敲。腮红是虚构女人害羞的红晕。红晕是心事像鸟一样从心里飞出来,在腮上留下的倒影。没有红晕,就是没有心事,或心事飞不出来。腮红是一个谎言。是撒谎说心里有鸟,并且有激情让那鸟飞出来啦!

        我的妆化完了。我改变了眼部的风水,创造了鸟的飞翔姿态。

        盛装面对平常生活,如果缺少生活热情,是做不到的。这种行为是最应该被表扬的。

        等我把我的人生观用颜料在脸上布置好,楼下除了8月的太阳还在那里,吴先生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变卦啦?在我把脸从冬天移往夏天的时候?

        他不离啦?在我发现了唇的复杂性?

        这回轮到我等他。他等我是等我把人生观颜色化;我等他则内容不详。

        10点半,吴先生再度出现了。我快速上了他的开着冷气的车。我不知道脸悬浮在30度高温里一个多小时以后已经成了什么样。我感到脸像一碗冰糕在融化。我的人生观啥样了?我的红色小鸟咋样啦?它可是粉末的,也就是泥土的,泥土是怕水的。于是我把脸转向吴先生。他一边启动汽车,一边抓紧时间看了我一眼,他的点评夹在发动机的转动里:像个妖精!

       妖精这个词我不反感它,我甚至有点喜欢它。我渐渐发现“妖精”这种动物其智商、情商比人类要高。妖有俗人没有的对付生存困境的本领。妖精总是有能力有办法。什么困难能难住一个妖精呢?普通的妖就不得了,妖精是妖里的优秀分子。妖精全是雌性的。雌性体能弱,就在发展智力上下功夫。智力一超过人的局限,就成妖成精了。妖精是女人中的精华。妖精会化妆。她们哪像我这么一笔一划地,她们心里想什么自己就成了什么,人家不用劳动。吴先生这是赞美我长得好看呢,他还无意间肯定了我的智商。

       这是13年后,我对妖精这个词的深入认读。这个词语像条鱼,它逆流而上,瞬间回到它的出生地——1993年12月26日。那天的妆是美容院化的。她们的用料和技术跟13年后的我是不能比的。那时我不会化妆,那时全国人们的美容技术还很农业。那天早上8点半,我和吴连长并排坐在一辆借来的奥迪车里。开车的是吴的战友加老乡。他已专业到了市政府。我的头发被扎成一个高高的髻,一支粉色绢花从发髻的一侧垂下来。我的胸前抱着一束红色的塑料玫瑰。我看了几眼车外正在下雪的城市街道,就转回头来,就我的脸和头发征求新郎吴连长的意见。他侧过脸,看了两三眼,然后苦笑,然后“妖精”这个词就诞生了。在我和吴之间,最先诞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词语。这个词语的年龄比我的孩子大一岁。它13岁。什么都懂,是个少年。

       一开始,我不喜欢这个词。认为这是个贬义词,坏女人才用妖精去形容。我很为这个出身不好的词是用来形容我的而生气。那时我年轻,手很细嫩,不愿去碰那些有刺、形状不规则的词语。十几年来,吴连长固执地使用这个词语,使这个词从一个野生小兽,变成了我们家温良的家畜。它悄悄在我家住下了。时间长了我就开始喜欢它了。它像只小猫小狗似的能不声不响地安慰我了。

       十三年后,8月16日的上午,当我和吴刚吴警官并排坐在一辆蓝盾标志的警车里,这个词突然被他说出来,我有不祥之感。任何东西都是有生命的,生命是以死亡为前提的。我突然感到“妖精”这个词要死了。跟了我13年的一个毛茸茸的一个词语刚刚死去了!

        他会让这个词转世吗?像细菌找到一个新宿主?

       再往下活,我会突然遇到哪个词?是一个什么样的词语等在我的路边?陌生的、熟悉的?再一个13年,也就够长了。会是一个什么词语陪我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