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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司法部李专员的到来是王耀民没有想到的。随着“满洲国”的消亡,其下面的各部门理应解体,他还下来“视察”什么?

       这个酷似灾民的老头仍是那样面黄肌瘦,与前不同的是把嘴唇那抹小黑胡剃掉了,隐隐留下一条黑印。也许,日本人的垮台,对他来说不过是铲去一小撮仁丹胡子,其余均无变化。

       李专员说要开一个会,宣布一下上峰的命令。王耀民不知这“上峰”是谁,现在哪里,他没有说,王耀民也不好问。但看他那神态、架势,似比“满洲国”时更为神气,更有仗势。说不准,伪满的冰山消失了,此刻又从哪里涌上来一座土山、石山、金山,也未可知。

       王耀民只好撒下人马去各家通知上来开会。半日过去,只来了一半职员。由于这段时间“跑大鼻子”,看见他们抓汉奸游街,又拉到北山上枪毙,都害怕被抓,投亲靠友地躲起来了。

       奇怪的是,梁白毛没有走,踱着方步慢条斯理地走进会场,微笑着同李专员打招呼、握手,像一只久藏洞府深居简出的银狐。按说,他是个“人精”,老奸巨滑是出了名的,又是“满洲国”数得着的“老司法”,就不怕大鼻子抓他的汉奸吗?王耀民觉得是个谜。

       李专员语出惊人:“满洲国”倒了,它的子民直起了腰板,由谁来接这个摊子,要由他们说了算,由他们自己选择。他们——是谁?是你,是他,是我,是在座的诸位。日本人垮了,免不了龙虎纷争,天下究竟归谁?诸位心要明,眼要亮,莫糊里糊涂地上了贼船。有人说,苏俄打进来了,东北的天下必将为八路军所有,他们是等八路军来接收。笑话!苏俄不过是来串个门儿,是个过客,串门儿的能呆几天?过客总是匆匆的呀!他们想把天下交给八路军,可八路军在哪儿呢?有人看见过八路军啥模样吗?

       这个干瘦的老头很响地笑了,脸上少见地浮出一层油彩,比先前受看许多。屋子里的人似也受到感染,把多日不见的笑容挂在脸上。有人试探地问,李专员,是不是国民政府同意接收我们?

       聪明!李专员拍了一下手掌,说,老朽我现在正式告知诸位,司法部已经接到国民政府电谕,就地待命,等待接收,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不日可抵达抚顺,诸位仍将各就各位,法院也就是换换旗帜,待遇只会比先前更好。此次前来,就是要把上峰的意思宣布一下,让诸位安心,哦,以不变应万变。

       散会后,人们都没有离去,兴致勃勃地讨论时局。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虽说改朝换代了,所幸自己不会失业,命运有了转机。梁白毛一直看着人们说笑,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依然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王耀民以为他又有什么不同的见地,就问了一句,梁庭长以为如何?梁白毛突然说,何不摆宴庆贺一番?说罢,将下巴颏朝猪场那边扬了扬。人们听了,都兴奋异常,连声呼喊,对对对,杀猪,庆贺!

       范平从猪场里选出两头大个的肥猪,找人宰了,张罗起宴席来。李专员原是想回去的,无奈法院的人热情挽留,觉得却之不恭,就答应留下,与属下们同庆,来个一醉方休。

       宴席傍晚才开始。大家轮流向李专员敬酒,这老头来者不拒,连连干杯,众人就喝彩,说专员好酒量。正夸赞着,李老头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抱拳施礼说,过量了,过量了,诸位慢饮,老朽先去醒醒酒,过会儿再来。就向随从招了招手,出去了。王耀民想找人陪同,李老头坚决地摆了摆手,谢绝了。梁白毛城府很深地笑笑,悄悄说了句,这老兄一向独来独往,最忌有人跟着。王耀民听了,不知何意。

       酒至半酣,厨子端着热腾腾的大米饭上来。有人要去盛饭,不知谁喊了一句,不许吃饭,都喝酒!又有人接着嚷,对,谁吃大米饭谁就是经济犯!人们听了,轰地笑了。

       这时,屋子的一角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人们都很惊讶,扭头一望,是范平。从不喝酒的范平今天破例喝了几盅,醉了。但见他哭着哭着,嗖地跳了起来,把一个白瓷蓝花酒盅用力往地一摔,怒目圆睁,吼道:

     “妈……妈的,小鬼子不准吃大……米饭,抓咱经济犯,现如今小鬼子投降了,还不让吃……大米饭,还要抓经……济犯,是何道理?老子今儿个偏要吃!”

       说着,他就举着一只空碗趔趔趄趄地挤出条桌,直奔盛饭的大木盆,不想后脚绊在桌子腿上,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饭碗流星一样射向木盆,砸得七裂八瓣。人们从未见老实巴脚的范平如此失态,都愣住了。王耀民知道他又想起当年被中田侮辱的事,心里难过,才至于此,忙上前把他扶起。范平醉眼朦胧地望着王耀民,孩子似的哭开了,嗷嗷如牛吼,声震四壁。王耀民把他扶出餐厅,找地方休息。

       王耀民回到餐厅时,已近半夜。许多人都醉倒了,胡乱歪着,打着鼾或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醉话。桌子上杯盘狼籍。李专员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与梁白毛等人继续碰杯,兴致极高。见王耀民进来,一齐招手,让他过去接着喝。王耀民知道他们都喝多了,想劝几句,却被人扯着过去,只有陪着喝。梁白毛的脸本来就红,现在愈发红了,如猪肝一样红得发紫。他高声喊叫厨子,厨子本已熬不住,睡了,听见叫声,睡眼惺忪地过来,问有什么事。梁白毛一迭连声地叫他快去热菜,说要喝个通宵,谁也不准睡觉,睡觉就是狗熊。

       但谁也没有坚持到天亮,全都醉倒了。李专员先是把头仰在椅子上倒气儿,后来不知怎么就滑到桌子底下去了。梁白毛指着他哈哈大笑,说,我操,钻那底下就、就保险了吗?还不是一样被、被人抓你个汉、汉奸!你看看咱、咱们有多、多保险!说着就猫腰在地上转起圈子,两手在水泥地上东摸一把,西摸一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摸了一阵,只抓了两手灰,就急了,大喊:日他娘的,咋不见了,咋不见了呢?王耀民身子不能动,心里却还清醒,就问,梁庭长,你找啥呀?梁白毛两眼一瞪,说,找地道呀,早晨那阵还好好的,现在咋、咋就没了呢?妈的,是哪、哪个丧良心的给、给堵死了?狡兔还有三、三窟呢,没个地道咋、咋行呢?说着,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鼻涕眼泪抹了一脸。王耀民伏在那里嘿嘿笑,他现在终于明白,老家伙为啥不跑了,敢情他在家里挖了地道。

        ……当人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赴宴的人无一例外地被关进了一间大屋子,包括为他们带来“上峰”指示的李专员。尤其有意思的是,他们被拘押的这间屋子,正是当初关押日本人的地方。

人人都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当人们发觉身陷囹圄后,首先想弄明白的是谁把他们关在这里。这间屋子的结构与监狱的囚室差不多,只不过比囚室大了许多,四面高墙上仅在南边一侧留有两扇小窗,都镶着手指粗的钢筋,西侧的铁门上有块巴掌大的小玻璃,用黑胶皮遮着。开始时,人们轮番掀开那块小皮子,透过玻璃孔朝外张望,结果走廊里空空如也,连个人影也没看到。有人提议爬到小窗子上往操场上看看,说不定能见到什么人。

       “拉鸡巴倒吧,关我们的是八路。”梁白毛闭着眼睛说。

       八路?一些人惊得从地上弹了起来,李专员也扑楞楞打个哆嗦。怎么可能呢?事前连一点风都没有,难道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们都信不实,坚持要往窗外看个究竟。

       梁白毛冷笑道:“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除了八路,谁会关我们。”

       人们还是不信。几个人蹲在地上,让一个人踩着肩膀站上去。那人双手抓着窗子的铁筋向外一瞧,“啊呀”叫了一声,差点从人梯上掉下来。

      “果真是八路,大门口两个拿枪的兵站岗哩。”

       屋子里骚动起来。有人问,不是说八路还不知在哪儿吗,咋一下子就开进来了?知道这样,咱开个啥会,还杀猪摆宴地庆贺个屁!妈的,这下子又遭难了。有人接着溜缝儿,说,怪谁呢,自己送上门来,正好一网打尽。

       人们七嘴八舌吵嚷时,李专员一言不发,皮包骨的瘦脸由黄变白,由白转青,形同僵尸。他的心里大概顶不是滋味,奸狡、圆滑、世故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反倒成了头脑简单的小孩子,大老远地跑来,把自己这把老骨头送进人家嘴里,成为人们的笑柄,真是滑稽透顶!一失足成千古恨,此次失足,怕是难以生还了。

       王耀民听说八路军来了,心下涌出的是窃喜。他知道,又可以见到施云了,还有徐凤翔老师。有他们在,自己担心什么!此时他坐在屋子的一隅,脑子里闪现的全是与施云告别的画面。这一段时间,只要想起那个夜晚,他的心便狂跳不止。严蔷儿的生死不明,齐金桂的刁钻恶毒,都使他把情感的期盼寄托在施云身上,他甚至设想,只要施云肯接纳,他会义无反顾地和她永远在一起,再不跟齐金桂这样的女人没完没了地纠缠了,这女人实在让他身心疲惫,不能把一生都断送在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手里。

       时光分分秒秒地流逝,人们终于吵累了,都闭了嘴,安静下来。几缕阳光从小窗子射进来,把人们呼出的呵气映得十分清晰。天已过午,积存在体内的酒力早就消散殆尽,屋子里又没有暖气,都觉出冷来。偏偏有几个要上厕所,连砸了几次门,外面毫无动静,憋得弓着腰在地上转磨磨,状如猫狗。一会儿,猫狗们将圈转得愈加疯快,陀螺一般,嘴里伴着呻吟,形状颇似女人生产。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就问,是尿尿还是拉屎?答,尿。有人就喊,把屋子腾出一个角儿来,权当茅房,不过只能小解,不能大解。人们就猫腰往南边墙根儿下挤,将北面墙下让出一片空地。那几个趋步向前,掏出家伙就射。端的是蓄势已久,厚积而薄发,一发便不可收。忽然有人跳起,嗨,不好了,漫过来了!原来北面地势高,南面地势偏低,大有水漫金山之势。有人急呼,留下点吧,别都抖落净了,受不了哎!可是,哪里收得住?那几个便不顾后边吵闹,来了个一吐为快。有几个急中生智,把屁股下边的草袋子奉献出来,临时叠出一条堤坝,总算阻止了洪峰。那几个刚卸去重负,又有几个被传染了,也想效法。人们一看不好,干脆把几个草袋子用脚踢作一堆,让他们往上面尽情挥洒。这样一来,屋子的北墙根热气蒸腾,尿臊气扑鼻。却只能忍着。

       小窗投进室内的光线消失了,屋子里变得昏昏暗暗,抬头朝窗子望望,光亮也在一点点退却,天近黄昏了。这些人还都是昨天早晨吃下点饭,空着肚子来法院开会,到了傍晚才吃些菜,因互相拼酒,菜也没能吃下多少,多数人粒米未进,隔了一天一宿,此时全都饿了。范平懊恼地嘟囔,昨晚要吃饭你们偏不让,非要喝酒,还拿小鬼子的话吓唬我,害得我一口饭也没吃成,看看,现在前腔贴后腔了吧。有人张口呛他,我说老范,你就是吃得再多,还能饱一辈子咋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哪有把人关起来就不管的?就是小鬼子也还给犯人一口棒子面吃哩。话题一转,人们就发起了牢骚,质问八路想把人饿死咋的?正闹着,一直闭眼打坐的李专员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接着是一个长长的呵欠,嘴张得大如鳄鱼,似要吞人。惊愕间,就见老先生龇牙瞪眼,表情怪异,且手舞之足蹈之,随之而来的是涕泪横流,像是羊角风发作。众人赶紧站起身,给他腾出一块地方,让他尽情发挥。也有人觉得“上峰”发病,属下理应照顾,就上去搀扶,问寒问暖。梁白毛摆手示意莫要碰他,嘴里高喊“孙医官”。孙医官是个年近五旬的矮胖子,早年留学德国,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教会医院当过多年外科医生,后来不知怎么被日本人拉来当了法医。他的长相看上去有点滑稽,秃顶,蛤蟆眼,鱼腮,有点像胖头鱼。此人一向不大过问政治,但医术高明,讲究职业道德,总爱把“人道主义”挂在嘴边,即使给死囚犯看病也极其认真,不厌其烦地向日本人提这提那,要求给他的病人以照顾。日本人不喜欢他,却又离不开他。这次李专员来召集开会,按照往常他是不会参加的,可不知为啥他也闻讯赶来了,也许是在家里呆久了,有些寂寞吧。一天来,他一直背靠墙角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跟任何人说话。这会儿听见梁白毛喊他,他睁开眼看了看正在发作的李专员,将两手一摊,说,没别的办法,只能等他过了劲儿才会好些。人们方知这位李大专员是个瘾君子,大烟瘾犯了。王耀民想起昨晚,老家伙中途退场一节,还有梁白毛那句神秘的话,此时才算明了。“满洲国”本有明令禁止吸鸦片,一经发现即以违法论处,要被关押起来强行戒烟的,谁也想不到身为司法部专员的李大人竟是个知法犯法者。众人正不知咋样办才好,李专员嗖地从地上弹起,脖子伸得很长,头往后仰,双手捶胸,咚的一声摔倒在一个人身上,砸得那人叫了起来。其他人见了,都很害怕,纷纷跳起来躲避,屋子里一片乱哄哄的吵闹声。孙医官终于坐不住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活动一下胳膊腿,然后从尿湿的草袋子上抽出几根稻草,让众人将颠狂的李专员按住,把他的手和脚牢牢捆住。这样一来,李专员就只能在地上滚跳,像一只被捞出水的鱼。

       屋子完全暗下来,已经看不清对面人的面孔。王耀民肚子里的气越憋越满。原本对八路军的到来寄予厚望,想不到他们把人像猪一样圈起来就不管了。就是圈牲口还要给点草料不是?由此也便迁怒于施云,明知道我被扣在这里,怎么不前来营救,连照面也不打一个。这真是人走茶凉,用人朝前,不用人一脚踢开。想着想着,忍不住从地上跳起,冲到铁门跟前,拼命砸门。

      “喂!外面有没有人?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们,从早关到晚,不让上厕所,不给饭吃,要把人整死吗?……”

       他的喊声很大,和着敲击声,在这冬日清冷的傍晚传出很远很远。有人被他这疯狂的举动吓坏了,担心惹恼了八路更没好果子吃,就边劝边上前拉他。可是,哪里拉得住?拉他的人都被甩开,他依然晃膀子砸门。李专员此刻熬过了一阵烟瘾,手脚被解开,死人般仰靠在墙壁上,瞪着一双死鱼样的眼睛看着王耀民,不知他是害怕还是满含鼓励。院子里终于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走廊的另一端朝这边走来。一会儿,手电光里,一个穿着呢子大衣,头戴狐狸皮帽子,长官模样的八路带着几个人来了。

       王耀民把脸贴在门上的小玻璃孔上,喊道:“你们怎么回事,哪有把人关起来就不闻不问的?我们已经被整整关一天了!”

        那首长样子的八路用手电照照王耀民怒气冲冲的脸,回头跟身后的人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想核实一下王耀民的话吧。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失误。”那首长大声朝门里说,“请大家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大约隔了十分钟,两个战士挑着两副水桶过来,顺便带来几支蜡烛。战士说,有人破坏了电路,停电了。烛光里,大家往水桶里一看,嗬,两桶大米小豆干饭,两桶猪肉炖粉条子。战士说,首长告诉大家先吃饱饭,过一会儿就放你们回家。说完,两个战士把背上的一摞子钢盔放到地上,说一时找不到那么多碗,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然后,锁上门,走了。

       人们实在是饿急了,伸手去抢钢盔,才发现没有筷子。再想喊战士回来,他们已经听不到了。梁白毛喊,四个人一个盔子,把饭菜搅到一块儿吃。有人问,没有筷子,咋吃呀?梁白毛说,不是长着手吗?五个手指还抵不过两根筷子!于是,四人一组,团团围住一个钢盔,伸手就抓。一向最讲究卫生的孙医官,也顾不得方才手上抓了尿水浸湿的稻草,将手在衣襟上蹭蹭,抓起饭菜就仰起脸往嘴里填。梁白毛把一只钢盔递到李专员面前,他只是摇摇头,没有吃。王耀民边吃边忍不住想笑,想起这些人平日里斯斯文文人模狗样的,眼下忽然变成了一群猪,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吃过饭,还是刚才那两个战士进来,把水桶和钢盔收拾起来拿走,紧跟着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军官,手里拿着一张告示,大声读给大家听,内容是号召人们揭发检举汉奸、敌特和日寇投降后出现的重大犯罪,要求人们协助新政权维持好社会治安等等。读完告示,宣布人们可以回家了。大家没想到这样简单就会释放,都愣了一下,急冲冲地往外走。王耀民本想打听一下施云的消息,奈周围的人太多,就没有问,也跟着往外走。哪知刚来到走廊里,就被那个戴狐狸皮帽子的八路军干部叫住,说有事情想跟他谈。王耀民只好站住。一会儿,人都走光了,光剩下他和孙医官两个人。他们互相望望,心里直敲鼓,不知道八路军专把他们留下是何用意。狐狸皮帽子笑着走过来,摘下手套同他们握了手,然后朝外面停着的一辆吉普车一指,说了一声:请。

       吉普车驶离法院,在街里黝黑的马路上穿行。陪同他们的是方才宣读告示的青年军官。王耀民问,要把我们拉到哪儿去?青年军官说,军管会的首长要见你们。王耀民不知军管会是个什么机构,那里的首长为啥要见他们,想起苏军拉他去游街示众一节,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望了孙医官一眼,老先生将身子缩在黑暗里,伸出手指在胸前画了几个十字,然后便一动不动,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军管会设在伪满的市政厅里,从门外到门里有好几道岗哨,车子被盘查了好几遍。进到楼里,二人被带进一个空屋子,告知说首长正忙,等一会儿才能接见他们。有个小战士给他们沏了一壶茶,放下一盒大前门香烟,走了。王耀民点燃一支烟,悄悄问孙医官,八路找咱们会有什么事?孙医官闭了眼,身子仰靠在椅子上,听见王耀民问,没有说话,又抬手在胸前画了几个十字。王耀民不好再问,就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一杯接一杯地喝茶。茶喝光了,烟头丢了一地,还不见有人进来。王耀民沉不住气了,不满地嘟囔道,说见又不见,光把咱们撂在这儿,这算怎么回事?什么首长,好大的架子!再等五分钟,不来人咱就走。孙医官说话了,走?说得轻巧,没见外面多少层关卡,你走得了吗?王耀民来了犟劲,说,咋的,又要把咱关起来,咱到底犯了什么法?

       正说着,门开了,小战士领着两个穿黄军装扎宽皮带的人走进来。两人都戴着棉帽子,面孔一个清秀,一个粗犷。王耀民和孙医官站起来,两人笑着伸出手来,示意他们坐下。

      “对不起,让两位久等了。”清秀面孔说着,摘下帽子,露出齐耳短发。

       施云!王耀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目光也变得直直的。他本能地站起来,想走过去,甚至想拥抱她,要知道,这一段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呀!或许,他不完全知道自己在施云心目中究竟有怎样的位置,她是否真的把他视作同道,视作知己,但他的心里的确憋着一肚子话想对她说,告诉她,他和老婆齐金桂的关系不行了,他已经作出了抉择,今后永远跟她在一起,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即使成不了她的爱人,也要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同生共死……

       “王先生,请坐。”施云说,依然面带微笑。

       王先生?她叫我“先生”,而不是叫我“耀民”。王耀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按了一下,有些怀疑地望着她,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她根本就不是施云?他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虽说屋子里没有电灯,可烛光下那张明丽的脸分明就是施云呀。

       “我来给两位介绍一下,这位,”施云指着身后那位圆盘大脸、体形魁梧的八路军干部,“老郭同志,刚上任的公安局长。”

       王耀民认出来了,他就是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政治犯,曾问过他履历的那位,现在不过是把大胡子剃掉了。

       “我们见过一面,认识。”王耀民说。

       “不对,是两面。”老郭笑着说,“第二次是在苏联红军的卡车上,只不过你没注意到俺。”

       王耀民明白了,是他从苏军手里把自己救了出来,不然,自己的命早没了,汉奸的罪名也算背定了。

       王耀民的心镇定下来。眼前的这两位八路军首长都与自己有着不同一般的关系,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难为自己的。

       果然,施云和老郭客客气气地向他们讲了一番革命道理,说他们虽然在敌伪时期干过,但都做过一些好事,没有与日本鬼子沆瀣一气,历史是清白的,八路军希望他们能以民族大义为重,加入到革命行列中来。又说,八路军最爱惜人才,他们所学的专业在八路军中会大有作为的。末了,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套军装,要他们明天就到军管会报到。孙医官问,给八路军干,我没意见,但不知工资给发多少?他说家里有七个孩子,加上老婆和老人,有十张嘴要吃饭哩。施云说,八路军实行的是供给制,只管吃饭和零用钱,没有工资;但对你们还是要照顾的,待遇不会比在日伪时期差。孙医官说,那我明天就来。施云笑着点头,又问王耀民,王先生,你呢?王耀民对施云一口一个“王先生”忽然反感起来,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八路军首长,我先考虑考虑再说吧。

       回到家里,齐金桂看见王耀民带回一套八路军军装,惊奇地瞪大眼睛,说了一句让王耀民摸不着头脑的话:咦,你们咋都摇身一变,成了八路军了?王耀民听她嘴里冒出个“你们”,不由警觉起来,就追问是啥意思。自从王耀民发现齐金桂毁了代子的照片后,便不再搭理她,自己赌气到另一个屋子里睡觉,与她分居。齐金桂按捺不住,半夜里光着身子钻进去,给王耀民毫不客气地撵出来。齐金桂方知王耀民是来真的了,不由上来泼劲,骂王耀民没良心,翻腾起过去的老账,说她生孩子的那天夜里,他还抛下老婆去跟外边的女人鬼混,并威胁说,老娘生过孩子不假,可还是个漂亮的女人胚子,不愁找不到男人。如今,王耀民离开家两天,她的嘴里就冒出个“你们”来,莫非这女人趁自己不在家,神速地与哪个八路军勾搭起来不成?

      “是谁?”王耀民穷追不舍。

      “就兴你加入八路军,别人加入不行咋的。”齐金桂撇撇嘴。

      “我问你那个人是谁?”

      “洮南的,我姨表哥,人家现在也是八路军的官儿了,咋的,不行啊?”

       王耀民听了,有种活见鬼的感觉,不相信她的话是真的。那个洮南警察署长,通匪犯,明明被高等法院下批文处决了,怎么还会加入八路军?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

       齐金桂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王耀民,六亲不认的家伙!我表哥犯了事求你救他一命,你倒好,还下令尽快处决,你还有人味吗?要不是山上的土匪们讲义气,把他从监狱里救出来,他早就成了枪下鬼了。这回好,小鬼子一完蛋,人家投靠了八路军,成为起义有功人员,比你神气多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个瞎我扒得出来吗?”

      “他到咱家来了?”

      “他不来我咋能知道?昨天晚上他来咱家等了你一宿,你死在外边不回来,今早走了。”

      “你们在一起,一宿?”

       齐金桂嘻嘻笑起来:“那还有假。”

       王耀民的头轰的一炸。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不堪的一幕:两个赤条条的身子无耻地缠绕在一起。他们早就有过,一定是轻车熟路,如同干柴遇到烈火。王耀民大怒,伸开巴掌过去,却给齐金桂闪过,自己一个趔趄扑到炕上,把睡觉的女儿惊醒,哇哇大哭起来。齐金桂抱起孩子,指着王耀民又哭又骂,数落他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人家来是来了,根本没动她一手指头。王耀民听得将信将疑。

       次日一早,王耀民提着军装来找施云,说他参加八路军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施云问什么条件,王耀民说必须先处决一个通匪犯,他不能与一个通匪犯为伍。施云听得糊涂,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王耀民把事情经过说了,只是隐瞒了那人与老婆通奸一节。施云想了想说,她可以通过有关方面查查,但一时怕难有结果。因为目前时局混乱,部队收编的地方武装很多,查找一个人不那么容易。又说,现在与国民党正在谈判,国民党已经开始向解放区大举进攻,八路军急需扩大武装,难免鱼龙混杂,有少数坏人混进来也是正常的,将来会搞整顿的。王耀民说,那我就等着,啥时候查清了,我再参加。说罢,撂下军装,转身就走。施云把他叫住,领到一个没人的屋子,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耀民,你咋又耍小孩子脾气?”

       “还是叫我‘王先生’吧,太亲切了,我不敢当。”王耀民把脸扭向一边。

       施云轻轻笑了,说:“耀民,就为这个跟我怄气?”

       王耀民激动起来,说:“这么长时间,我无时无刻不盼着你回来,我早打定主意,你一回来,我就再也不离开你了。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打仗就打仗,战死就战死。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王先生’!明摆着拿我当外人,我的心一下子凉了……”

       施云望着王耀民,不说话,眼圈儿慢慢红了。她坐在王耀民身边,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她想告诉王耀民,过去的一切她都记得,并深深地埋在心里。听到苏联红军开进抚顺的消息,她最担心的就是他,特意拍了封电报给抚顺的地下组织,让他们千万保护他……可是,这些话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作为八路军的一个高级干部,面临目前这种极其复杂的政治局面,是绝对不可以有儿女情长的,何况是与一个日伪时期的职员之间……她现在满脑子思索的是如何发展、壮大革命队伍,吸纳更多有用的人才。至于王耀民,她希望他尽快融入到革命队伍中来,把自己锻炼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

     “耀民,听我的,穿上军装,好好干。革命需要你,我们需要你。你会有前途的。好了,站起来,打起精神……”

 

  三

 

       王耀民被安排到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时间为三个月。初听“抗大”两个字,王耀民觉得很新奇,暗想,自己上过伪满的大学,所学的都是小鬼子的那一套,连吃饭睡觉也是军事化的,受了许多洋罪;现在,让他去八路军的大学学习,他很想见识见识。

       施云派人给王耀民捆了一个四棱四角的小行李,还有一个军用挎包,里面放了牙具、水杯之类。王耀民背起行李和挎包,前去与施云告别。施云瞅着一身戎装的王耀民,眼睛亮亮的,闪射出难以言说的喜爱和期待。她上前替他整了整背带,嘱咐他一定好好学习革命理论,尽快了解、熟悉八路军的纪律,使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王耀民看出了施云的良苦用心,心存感激地频频点头。送王耀民出门时,施云低声问,家里都安顿好了吗?王耀民说,有啥好安顿的,我已经没有家了。施云听了,异样地注视着王耀民,轻轻叹了口气。

       八路军的抗日军政大学在抚顺西郊,王耀民乘坐吉普车抵达这里时,心一下变凉了。他没想到大学会是这个样子,灰白的雪地上坐落着几排苇子编笆的土平房,房子周围零星挺立着几十棵白杨树,干干的树杈杂乱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树杈的顶端错落地撑着一些黑乎乎的喜鹊窝,看上去毫无生气。屋子里,南北大炕,有股呛人的烟味,炕洞子里未燃尽的苞米秸子不时倒出缕缕青烟,一些穿着军装的学员在行李卷儿上看书或用铅笔写着什么。看到来了新同志,学员们都很热情,他们帮王耀民铺好床位,领他去伙房打饭,告诉他上课的地点。王耀民偷眼看看他们的笔记本,字迹都与蟑螂爬的差不多,唠起来才知道,他们多是部队的干部,许多人根本没念过书,读过两年小学的就算不错了。大家听说王耀民上过伪满的大学,知道他文化高,都把他当成老师,有不认识或不会写的字就来问他。

       早起上操、跑步,王耀民倒也没什么不习惯,伪满读书时天天如此,锻炼的强度比这要大得多。令他不大习惯的是喊的那些口号,诸如“打倒蒋该死”、“消灭蒋匪帮”之类。蒋介石就是蒋介石,喊成“蒋该死”他就死了不成?喊这种带有诅咒性质的口号有什么意义呢。他就不跟着喊。教官明察秋毫,发现了他的异样,就把他叫出队列,让他单独跑,单独喊。王耀民觉得受到了侮辱,一扭身回宿舍去了。教官气得不行,说在抗大里从未遇到过觉悟这么低的学员,要向上级报告将他退回去。同宿舍的学员都跑去说情,说他刚来,还不大习惯,教官气哼哼地一甩袖子,走了。此事就算过去。

       但王耀民的学识却令整个抗大震惊。那是早饭后不久,校方通知全体学员集中上大课,有一位中央来的首长亲自给大家讲课。首长姓陈,据说是八路军里为数不多的经济学家。

       陈首长个子不高,生得清瘦,说话南方口音。他分析了中国殖民地半殖民地经济的现状,提出振兴民族工业的任务,并介绍了苏联实行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情况。讲着讲着,忽然发现下面传上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问首长,振兴民族工业可否吸收外洋资本?计划经济与自由经济各有利弊,可否使二者并存,互相取长补短?

       陈首长反复看了两遍,从讲台的椅子上站起来,说:“写条子的同志,请你站起来,我们认识一下。”

      王耀民应声而起。陈首长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一阵,连连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你提的问题正是我们需要研究的问题,是治国大计。不过,我现在无法回答你,你可以深入探讨,写成文章给我看。”

       课后,陈首长走下讲台与王耀民紧紧握手,并把他的名字认真地记到本子上,说,你很年轻,是个人才,我记住你了。五年以后,历经坎坷的王耀民作为某国营大厂的会计师到北京参加经济工作会议时,陈首长一眼认出他来,叫过摄影师与他合影留念,并有意要调他去北京工作,但由于种种原因,此事未果。这是后话了。

       接着来抗大讲课的是一位姓马的老先生。马老先生是一位大学者,此次本是路过抚顺,听说陈首长在这里,就停下来见上一面。消息被抗大知道了,极力邀请他给讲一课。陈首长告诉他,那里有个叫王耀民的学员,懂经济学,很有见解,你应该见见他。马老先生来了兴致,说是吗?我去看看。

       马老先生站在抗大的讲台上,两眼往台下撒目一阵,突然问道:“有个叫王耀民的学生,来没来?”

       王耀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

        “你就是王耀民,哦,很好,很好。”马老先生笑着注视他,“听说你懂经济学,很好。我想问问你,经济发展与人口发展之间是个什么关系?”

       王耀民没想到老先生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好在他读政法大学时,接触过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学,但他不赞成那位“洋马”的观点,当时他曾问过日本先生,用战争解决人口过剩,世界岂不是要连年战乱、永无宁日了吗?想不到事隔几年后,这位中国的马老先生也提出人口问题,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王耀民想了想,回答说:“人口发展要适应经济发展,人口过剩肯定会限制经济发展。不过,怎样才能限制人口过剩,好像还没什么有效的办法。”

       “你回答对了一半。”马老先生说,“另一半我来回答。”

       马老先生从讲桌上拿起一支粉笔,很潇洒地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劁”字,回头冲学员们大声说:“解决人口过剩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一个字 :劁!”

       全场大哗,一些女学员红着脸趴在桌子上笑个不停。王耀民坐在第一排,他没想到这位大学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笑得前仰后合。马老先生却没有笑,指着王耀民说:“小王,你别笑,倘若不从现在开始控制人口,中国因为人口过剩而吃不上饭的日子为期不远,不信,咱们拭目以待!”

       马老先生洋洋洒洒地讲了三个小时的人口理论,学员们都觉得新鲜,听得津津有味。王耀民大开眼界,认为施云安排他到抗大学习长许多见识。他希望能请来更多的饱学之士前来讲课。

       可是,以后的几天里就再没有请来什么人讲课了。学校成天组织学员讨论目前的时局,要每个学员表态,不怕牺牲,永不叛变。王耀民对这些不感兴趣,坐在角落里听着,一言不发。后来,学员们也都没什么好说了,就坐在那里闲聊。正巧,专管操练的那位教官来了,看到这情形,就很生气,几步跳上讲台,说他要给大家讲一课。

       “你们知道不知道,蒋介石是什么?”教官双眼圆睁,瞪着台下。

       台下的学员愣了一霎,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有说是卖国贼的,有说是内战元凶的,有说是反革命的。教官摆摆手,抄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又安上几只爪。

       “告诉你们吧,蒋介石是个大王八,他老婆宋美龄是个大破鞋!”

       学员们哗地笑开了。有个学员笑着跑到台上,在那个“王八”上加了一个长长的脖子和一个蛇似的头。人们笑得更欢了。

       教官挥手制止了笑声,讲起了宋美龄的奢侈腐化。他说,那娘们为了保持皮肤白嫩细粉儿,每天都用牛奶洗澡;她穿的衣服都是从慈禧太后坟墓里掘出来的,全是镶了金边的;她脚上穿的绣花鞋,鞋面上缀满了翡翠玛瑙夜明珠……学员们听了,不住地咂舌,不时在下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王耀民则在心里暗笑,觉得这个教官纯属信口开河。谁不知道宋氏姐妹都是到西方留过学的洋派,她若是穿起清廷老古董的服装岂不成了怪物,让人笑掉大牙!

       教官讲完了,看看离开饭时间还早,就让学员们分成小组,练习化装,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学会防奸防特。他在台上演示,用白毛巾往头上一缠,腰一弓,拿起一个烟袋锅,装扮成老头子;一会儿,又把嘴唇瘪回去,学女人说话的腔调,装扮成老太太;过了一会儿,又从兜里摸出用线绳连接好的小胡子挂到嘴唇上,取出一副眼镜戴上,背着手在台上走来走去,扮成一个洋派先生……

       王耀民哪里受得了这个?他认为这实在太有辱斯文了。在学员们乱哄哄模仿教官时,他站起身朝外走去。教官发现了,大声喊住他。

       “你上哪儿去?”

       “回宿舍。”

      “为什么不学习化装?”

      “我来上的是大学,不是到舞台上当小丑的。”

      “小丑”一词彻底激怒了教官,他从台上跳下来,一把揪住王耀民的衣领,喝道:“你说谁是小丑?你给我向全班同学检查。”

       王耀民用力挣脱他的手,随口冒出一句:“你还是先检查检查你自己吧,你有什么资格当教官!”说罢,扬长而去。

        当天,王耀民搭乘一辆卡车,回市里去了。

 

 

       王耀民扛着行李卷儿闯进施云办公室时,施云正在同人谈话。看见王耀民进来,施云停止了谈话,惊愕地望着他。同她谈话的人看见这情形,就起身告辞。

       “发生了什么事?”施云问。

      王耀民气哼哼地数落一通抗大的教官,说不想在那里学习了。施云静静地听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耀民呀耀民,你就不能忍着点吗?”施云说,“好吧,既然已经回来,就在市里工作吧。”

       施云抓起电话,与一个人聊了几句。王耀民听出来,对方是老郭。

      “耀民,明天你就去市公安局报到,给老郭当秘书。”施云说,“公安局是个重要机关,日日夜夜要同坏人作斗争,你千万要小心。一切听从老郭的,不能再任性了,啊?”

       王耀民对施云说的“任性”挺反感,皱起了眉头。施云笑了,不再说什么,只让他先回家休息。

       王耀民踏进家门,迎接他的不是齐金桂,而是贞子。在看到贞子的一瞬间,王耀民的头一阵晕眩,他的神思产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代子从遥远的东瀛回来了,特意来家里等他,炕上正睡觉的孩子就是她漂洋过海带回来的,那是她和他情感的结晶。贞子被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叫了一声“王先生”。王耀民被惊醒,尴尬地“啊”了一声。虽是前后院住着,王耀民许久未曾见到贞子了,今日一见,发觉她变化很大,比先前丰满许多,白净许多,愈发像代子了。贞子告诉王耀民,齐金桂出去与人玩牌呢,要到天黑才能回来。王耀民问齐金桂在什么地方玩牌,同什么人在一起,贞子摇头说不知道。

       王耀民便与贞子闲聊。贞子的汉语已说得比较流利,她问王耀民,听说日本人可以回国,不知是真是假。王耀民忽然想起范冢,不知他们一家现在咋样了,应该抽空去看看。王耀民告诉贞子,他明天就去公安局上班,打听到消息就通知她。王耀民说完,忽觉不妥,假如贞子想回国,房东一家咋办?他们能放她走吗?就试探地问贞子,是不是想回国。贞子垂下头,不言声。过了一会儿,她用双手捂住脸,嘤嘤地哭了。王耀民后悔不该问她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劝解才好。王耀民递给她一条毛巾,她边擦眼泪边说,她在日本那边的亲人只有外公和外婆,不知他们是否还活着,倘若回国,他们都不在了,她孤苦伶丁一个女孩子,怎么生活呢?可是,失去这次机会,怕一辈子也不可能回日本了,所以她现在内心很矛盾、很痛苦。停了一会儿,她止住抽泣,瞪着一双杏眼望着王耀民,问,王先生,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又低声补充道:王先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我该走,我就走,你说我该留下,我就留下。说着,她的脸红了。王耀民的心动了一下。他从贞子的神态里似乎发现了什么。他避开贞子的目光,掩饰地在地上踱来踱去。他觉得眼前这个日本女孩面临的问题实在太复杂了,不仅关系到她本人的一生,还牵连到其他人——尤其是房东的一家,他怎么好替她拿主意呢?这个责任太重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看到贞子眼中的希望之火渐渐熄灭下去,心里感到很沉重很沉重。

       齐金桂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王耀民的突然出现令她有些意外。她瞥了一眼正在逗孩子玩的王耀民和贞子,忽然走上前来一把搂住王耀民的脖子,夸张地哭开了。贞子见了,不好意思地放下孩子,悄悄走了。王耀民推开她,说,你这是干什么,老夫老妻的,当着外人的面就这样,不怕人笑话。齐金桂捂住嘴哏哏笑,说她就是要给外人看看,你王耀民是我齐金桂一个人的,哪个狐狸精也别想乘机插上一条腿。王耀民说,你胡想些啥呀!齐金桂说,水不来先叠坝,防着点。又说,贞子的眼睛有点肿,和你没关系吧?王耀民气恼地说,人家是想家了,想回国。齐金桂说,看看,这么大的事她从来没跟我说过,你一回来就跟你说了,她心里明明装着你哩。

        这一晚王耀民没有让齐金桂失望,两个人颠来倒去地忙碌了大半宿。齐金桂快活得大声呻吟甚至尖叫,像只无耻透顶的野猫。王耀民听着做着,脑子里却没有齐金桂的影子,他觉得在身下扭动着的女人时而是施云,时而是代子,居然有一刻,他竟想到了神情哀哀的贞子,这想法连他自己也有点吃惊。

       公安局的院子里乱哄哄的,像个市场。原来正在向社会上招募治安队员。因为招募启事上说,凡被招募的治安队员统一发放棉衣棉裤,每天管三顿饭,两干一稀,其中还有一顿是细粮,此外每月给津贴费一元。这些待遇几乎让社会上所有的闲散人员都动心了,他们正愁没地方吃饭哩,纷纷涌向公安局大院。负责登记的屋子里拥挤得水泄不通,两个担任登记的文书耳朵被嘈杂声灌满,根本听不清前来报名登记的人说话,他们不得不站起来挥舞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可是,前面的人声刚刚有所收敛,后面的吵嚷声又浪潮般翻卷过来,一直延伸到外边院子里。一些人的穿着破烂单薄,缩肩拱背地在雪地上站久了,冻得熬不住,就不住地跺脚,渐渐地,就成为一种有节奏的抗议,让人感到地动山摇。还有一些人因冷而尿频,却不去厕所,掏出家伙就往墙上刺,时隔不久,围墙根儿下到处是尿冰。

       王耀民费力地挤过人丛,找到老郭的办公室。老郭正在那里生闷气,责怪手下的工作人员组织不力,看见王耀民,赶紧拉他过去坐下,征求他的意见。王耀民说,公安局是个武装保卫部门,这么混乱如何得了?干脆停止登记,把人们召集到院子里排队发号,发到号的留下,发不到号的遣散回家,明天再来。老郭想了想说,行,就这么干吧。

       第一天发下二百个号,王耀民一个人登记的就有一百个。全局上下只有他一个人文化高写字快,算是帮了老郭的大忙。三天后,登记结束。老郭和两个副局长从中选出二百人作为治安队员,由王耀民用毛笔写成红榜,张贴出去。

       接下来是对这些招募来的人进行培训。老郭亲自给他们作报告,讲社会安定的重要意义,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是这些人心里惦记的是何时开饭,主食是高粱米还是苞米面,菜里有没有荤腥,自己能不能多吃到一块肉,因而对公安局长的报告置若罔闻,在下面唠嗑儿的唠嗑儿,打闹的打闹,维持秩序的战士们不住地吆喝,仍不管用。王耀民在旁边看着,气得不行,就跑上台去,附在老郭耳边说了句什么。老郭点了点头,接着作报告。台下稍稍静了一会儿,哄闹声又起。老郭突然站起来,嗖地拔出手枪,啪地往桌上一放,厉声喝道:哪个不想干治安现在就走!台下立刻静寂了。老郭把两只豹眼瞪得圆圆的,扫视一遍会场,又说,不想走就老老实实地给俺听会,谁不认真听会中午就不管饭!台下的人都坐直了身子,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老郭威严的大脸,浓密的黑胡碴子滋生蔓延,豹眼一瞪,活脱脱张飞转世。老郭见台下的人都怕了,就来了情绪,索性不再坐下,站着讲,还不时从讲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台下鸦雀无声。

       会后,老郭召集有关人员开会,研究下一步对这些人的速成训练问题。老郭说,八路军刚进城,社会秩序很乱,反革命分子趁俺们立足未稳肆意搞破坏,俺们必须在一周之内将治安队员训练好,全部上岗。王耀民说,对这些人必须进行强制军训,像伪满学校那样,每天跑步二十公里,使他们没有精力扯闲蛋。老郭说,耀民的建议不错,但这跟伪满的武道士训练是两回事,要让每个人懂得这是为人民服务。

       连着练习队列、跑步两天,许多人累得不行了,叫苦不迭,一些人口出怨言,骂王秘书不是东西,尽出些损招折磨人。王耀民听了,一笑置之,没往心里去。

       可是,第三天就出事了。早晨上班,王耀民看教官正在院子里的讲台上领着治安队员们上操,就站在一旁看。老郭也站在台下督战。过了一会儿,王耀民看见邮差来了,就走进收发室,把新来的文件报纸拿回办公室。王耀民刚打开办公室的门就闻到一股恶臭,原来在老郭的办公桌上一堆黄乎乎的粪便大模大样地坐在红头文件上,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也有黄黄的一摊,臭气能把人熏个倒仰,恶心极了。王耀民怒冲冲地来到院子里,向教官高喊一声“停”,就一个箭步蹿上讲台,指着台下的众人骂开了 

     “你们是人吗?不是!——是猪,是狗,是畜牲!不然,怎么会往桌子上拉屎,往抽屉里拉屎?哪个混蛋干的,有种你就站出来!……”

       教官愣了,台下的治安队员们也愣了,许多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台上怒火中烧的王秘书。有人听明白了,就在下面哈哈笑。王耀民更加愤怒,指着台下的人们,说坚决要把流氓滋事者揪出示众。老郭跳上台,把王耀民劝回屋子。

       老郭批评王耀民不该过于冲动,打断军训,这样影响很不好。王耀民不服气,认为老郭太迁就那些畜牲了,这些猪狗不如的家伙根本不配当治安队员。老郭解释说,招募这些人维持社会治安,只是权宜之计,况且,大多数人还是好的嘛。王耀民来了犟劲,一口咬定这些人多是社会渣滓,没几个好东西。倘若不把夜闯办公室的几个流氓抓出来,他就不在公安局干了。

       老郭作为公安局长,刚刚接收一座城市,需要他做的事太多太多,自然没有精力去理会几个往办公室里拉屎的恶作剧者,王耀民虽然不满,但也没有因此离开公安局。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老郭和王耀民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王耀民不得不离开了。

        八路军决定遣送日本人回国。王耀民听到消息后,决定前去与范冢一家告别。他一个人来到关押日本人的营地,要求进去。值勤的八路军战士把他拦住,说没有特别通行证不能进去。王耀民掏出公安机关发的工作证。值勤的战士以为他是进去办案,就有意放他进去,恰在这时王耀民说了一句多余的话:想去看看自己的老师。值勤的战士立即警觉起来,问他来这里是否经过上级允许。王耀民说,看望自己的老师还要经过什么上级允许,尊师重道是应该的。值勤的战士把打开的门又关上了,说你的老师是侵略者,不能见。王耀民火了,说他算什么侵略者,他不过是个大学教师,是被逼着来中国的。吵闹间,惊动了一个八路军军官,问明情况,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老郭立刻派人把王耀民押解回去。

       老郭这次可是真的动气了。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胡子拉碴的脸气得通红。他指着王耀民的鼻子,教训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身为一名公安干部,私自跑到日本战俘营去认老师,你还有没有一点阶级立场?这是个原则问题,大是大非问题,你是在给俺这个公安局长上眼药!王耀民不解地望着他,说,我不过是去看看老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古人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在他要回国了,可能此生此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难道见上一面就是卖国贼了?我真不懂这有什么错。老郭说,他是你的老师不假,可他也是中华民族的敌人,是个侵略者,尽管他是被迫来中国的,可身为侵略者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你私下里去看他,就是一种丧失立场的行为,是敌友不分!王耀民没想到老郭会这么分析他,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危言耸听!学生看望老师,不过人之常情,怎么就敌友不分了?难道当上八路军就要六亲不认吗?老郭说,原则问题上,亲爹也不行!耀民呀,你应该好好学习……

       王耀民没有听老郭的话,安下心来好好学习,而是气咻咻地找施云给评理。施云眼睛红红的,身体也消瘦许多,显然是休息不好劳累过度造成的。她疲惫地听着王耀民的述说,不插一句话,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失望。王耀民说完了,施云站起来说,耀民,你先回去,等我考虑一下再回答你,好吗?我还有个会,很重要,必须马上去……

       第二天,王耀民被通知到教育局上班,仍当局长秘书。这就是说,王耀民已经不适合在公安局这样的要害部门工作了。王耀民灰心地想,自己在施云心目中越来越没有分量了,也许,在她的眼里,我王耀民不过是一个可争取可利用的对象而已,其他什么也谈不到了。但王耀民却固执地认为,自己私下里看望老师范冢并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他们太不近人情了。

       王耀民觉得自己很蠢,压根儿就不该去找施云评什么理。

 

 

       春节临近,却没有多少过节的气氛。城里到处都在传言,杜聿明率领的数十万国民党军队就要打过来了,八路军即将撤退。但人们分析说,八路军即使决定后撤,也不会把抚顺城拱手让给国民党,仗肯定是要打的。消息传开,人们都慌了,谁不知道枪子儿炮弹是不长眼睛的?两军交战,遭殃的历来是老百姓。有人慨叹道,小鬼子在这里统治了十四年,能够活下来已属侥幸,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了。当然,打算离开的人也不少,特别是那些有钱的商家,打点好细软,把老婆孩子早早打发到外地亲戚家,也有不少投奔到乡下的。城里人历来如此,自己本是从乡下来的,反过来却瞧不起乡下人,可城里一旦遭遇到什么变故,却都拖孩带崽地觍着脸去求乡下人了,好在乡下人淳朴实在,大多不计前嫌,热情收留款待。这便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不同之处。

       王耀民也劝齐金桂娘俩回洮南老家去,齐金桂却死活不肯。齐金桂说,你想把我们娘俩支走,剩你一个人落得个消遥自在呀,没门儿!要活咱活在一处,要死咱也死在一块。王耀民说,我已是八路军的人,八路军说打我就得跟着打,八路军说撤我就得跟着撤,再不是自由之身,哪里谈得上消遥自在。你们趁仗没打起来赶紧走,何苦窝在这里等死呢。齐金桂说,你少拿这些吓唬我,打不打仗我不管,反正我不走。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我走了,你乐得和那些女八路搞到一块,从此甩了我们娘俩,我才不那么傻憨哩。

       入夜,齐金桂早早把孩子哄睡,自己也脱得如一条剥了皮的鱼,招呼王耀民,你还等啥,快上来呀!这年头,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快活一会儿是一会儿,一颗炸弹落下来,你死在我身上,到那边不也做个风流鬼。王耀民扭过脸去,不理她。齐金桂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抖着白晃晃的奶子过来拉住他。王耀民正想挣开,忽听外面汽车响,接着就有人用力敲打院门。齐金桂扫兴地缩回身子。

       是军管会派人来送年货。大米白面,猪牛羊肉,鸡鸭鹅鱼,还有一大坨海鲜,应有尽有。王耀民呆呆看着地上堆放得小山似的年货,心里热热的,他已经估计到这是施云打发人送来的,施云并没有忘记他。押车的军官说,王秘书,实话告诉你,我们军首长也没有你这么好的待遇。临走,把一封信交给王耀民,说是军管会首长给他的。王耀民回到屋里,抖着手把信打开,见上面写着:耀民,安心过个春节,日后的事我会妥善安排。施云。

       齐金桂只穿着睡衣到仓房里看了一通年货,打着响亮的喷嚏回来,乐呵呵地说,嘿,八路军还真够意思,给了这么多东西,那些海物,就是我家过年,也没有买到过。说着,猛然发现王耀民拿着信纸发呆,就伸手夺过去看,拍手打掌地说,看看,人家说“会妥善安排”嘛,那就是指我们娘俩,你还偏要打发我们走。好了,啥也别寻思,咱好好过个年再说。来,让漂亮的姑奶奶犒劳犒劳你。王耀民此时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施云,见齐金桂拉他,就脱光了衣服压上去,用力做了一回。事毕,齐金桂斜眼望着他,嘻嘻笑。王耀民问,你笑什么?齐金桂敛了笑,柳眉一竖,说,哼,就你那点花花肠子,还想瞒姑奶奶。王耀民说,我瞒你什么了?齐金桂说,少给我装糊涂,非要本姑奶奶给你点破咋的?我问你,写信的这个施云,是不是我生孩子那天夜里跟你私会的女人?你是不是打算跟她走,将来把我们娘俩给甩了?你趴在我身上闭着眼睛发疯地干,是不是心里想的是她?哪天我倒要会会这个女八路,看她哪长了什么钩儿,专勾人家男人的魂儿!王耀民忽地从炕上坐起,点着她的脑门说,你可千万别胡来,人家是八路军的大首长,每天从早到晚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呢,你可不能去添乱。齐金桂撇撇嘴,说,抢别人的老爷们也是正经事吗?王耀民气得咬牙切齿,骂道,胡搅蛮缠,信口雌黄!你胆敢去找人家胡闹,小心警卫员一枪崩了你!说罢,转过身去,无论齐金桂再说什么,他都不搭腔。

       形势越来越吃紧,八路军已经下令做好撤退的一切准备。正月十六的晚上,王耀民和孙医官被施云的警卫员叫进她的办公室。数日不见,施云的样子让王耀民吃了一惊。她的脸色异常苍白,两腮明显地塌陷进去,颧骨突出,两只原本水灵灵的眼睛凹进眼眶里,眼球布满血丝眼泡也肿了。不用说,她肯定是多天没休息了,很可能是连轴转地工作着。王耀民的心里有种沉沉的坠痛感,他不敢看她,把脸扭向别处。

        施云开门见山:“找你们两位来,是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能不能随部队一起走?”

       王耀民瞅瞅孙医官,孙医官的一双蛤蟆眼盯着墙壁,没有作声。

       施云笑了:“请不必有什么顾虑。部队考虑你们都是国家的财富,建设新中国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我们有责任保护你们。因为你们已经是八路军的人,我们担心国民党打进来后对你们不利。我们希望你们能跟部队走,家属我们会帮你们安顿好。当然,实在不想走我们也不勉强,但要做好不走的准备,免得国民党找你们的麻烦。”

      “我走。”王耀民说,“但愿不会成为部队的累赘就好。”

       施云望着王耀民,会心一笑。

      “我不想走。”孙医官摇摇他的秃头,“我不怕国民党。我的人生信条是无党无派,只靠技术吃饭。我感谢八路军对我的知遇之恩。但让我抛家舍业地去打仗,恕难从命。”

       施云点点头,说,“好。既然孙先生不想走,我们会替你考虑好下一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做些准备的好。”

       孙医官走了,屋子里只剩下王耀民和施云。王耀民仔细打量着施云,眼睛渐渐湿了。施云笑笑,说,耀民,我是不是变得很老很丑?王耀民叹了一口气,说,你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了,就不能让下面的人多干点吗?可惜,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还给你添不少麻烦。

       施云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低声说,耀民,男子汉嘛,坚强些。王耀民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彼此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直到外面的警卫喊“报告”, 才各自坐回椅子里。

       警卫员送来两份饭菜。施云和王耀民在桌子两侧面对面坐下。施云问,耀民,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吃饭了?王耀民有些伤感地说,自从你回到部队,我们再没有单独在一起吃过。施云说,你能跟部队一起走就好,我会考虑实际情况,既保证你的安全,又能充分发挥你的作用们。让我们要共同努力吧。王耀民用力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我会努力的。

       施云像是饿极了,吃得狼吞虎咽。王耀民看着她吃,心里很酸。他把自己碗里的饭拨给她一些,又把菜里的肉夹给她。施云孩子似的扮了个鬼脸,说,实在太忙了,中午饭没顾得上吃。

       刚撂下饭碗,施云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王耀民不愿惊动她,把棉大衣披到她肩上,悄悄走出军管会。回到家里,闭上眼睛就浮现出施云疲倦的面容,心里很是不安。一夜辗转反侧,没能睡好。

       撤退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城外的炮声可以清晰地传到城内,八路军派出的掩护军管会机关撤退的外围部队已同国民党部队接上火,市民们家家关门闭户,不敢点灯,生怕招致枪弹袭击。王耀民把军管会发的三百元钱塞给齐金桂,抱起孩子亲了亲,转身就走。他不敢面对齐金桂哀怨的眼神,逃也似的。他知道,此一去,很可能与她们母女是永别,再无相见的机会。齐金桂千不好万不好,毕竟是与自己同床共枕几年的夫妻,自己一走,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奔波流离,其艰难可想而知。王耀民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行走在阗无人迹的大街上,任凭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切割着脸颊。

       到了集合地点,负责撤退指挥的老郭正在清点人数,看见王耀民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许。过了一会儿,人都到齐了,老郭下达了跑步走的命令。哪知前面的人刚开始行动,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后面没命的哭喊,人们回头一望,是齐金桂抱着孩子坐着人力车追上来。

        “王耀民,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们娘们不管呀,八路军长官,求求你们了,放他回来……”

       王耀民的头嗡的一声,涨得水桶大。他的眼前蓦地涌出一行字:完了!一切都完了!

       撤退的队伍因齐金桂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耽搁了十五分钟。施云与老郭紧急磋商后决定,王耀民同志不随队后撤。考虑他的安全,组织上命令他尽快安顿好家属,其本人必须星夜离开抚顺,奔赴沈阳与地下组织接头,以教员的身分作为掩护,等待八路军重新打回来,直到革命彻底胜利。

       王耀民眼睁睁看着施云和她的同志们消失在早春的夜幕中。他几乎是顶着流弹护着妻儿回到家中的。他已经没有时间埋怨自己的女人齐金桂,只是匆匆从她手里接过一些钱,就猫着腰往城外跑,惶惶然若丧家之犬。至于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已无从考虑,更来不及细想。数年后,他回忆起这个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夜晚,仍然感慨万端。

       人生就是一片云,稍稍有一点风,就足以改变你的一切。你根本无法把握和主宰你自己。他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