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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完结)

       我回到了F城——这座到处化脓溃烂的所多玛城○1。
       我望着手中的相片——那是我亲手为寒冰拍的。我坐在那里,在想关于痛苦的问题。我不明白无论在哪里,它为什么总是会来来往往的穿梭在我的心房。也许,痛苦就是放肆吧,有如寒冰的放肆。“我凭借着痛苦而成长,并变得强壮。”我想起那天,当我望着寒冰那就像久置在锅里的干瘪水果一样的身体,“对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说。是的,我怎么会懂她在说什么呢?我不懂她说什么,不懂此刻回荡在耳畔那宛若低哑的鼓一样的唱腔。我只懂得,她在说谎。是痛苦凭借她的身体成长并强壮。
      我回到了F城,也就是那个肮脏的夜晚,世界不停地向下塌陷,钟摆不动了。寒冰,就像那只盛着毒药的酒杯,永远屹立而又再不开口。

       日子缓和如流水。
       三月的某一天,我再次接到雷姨的电话。她让我马上过去。她说如果还不搬走,房子将在山火过后被强行拆迁。她说她必须走了,因为她已老了,已无法再赚更多的钱,她说真的没法,再没法扛过F城的这次大火,她说小东西对不起,我没能将香怡照顾到最后。
       放下电话,我站起来,窗外的天空被烈焰熏得暗红。在火烧起来的第二天,我刚刚找到的那份工作又丢了。
        “再不能在这鬼地方呆了。”
        那个好心的小个子男人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发放着手中那叠薄薄的员工遣散金。
        我放下笔,将稿子衣物简单地收拾一下,蒙上头巾,走出门去。我穿过喧嚣不停的消防车,穿过枯萎的长青藤,敲响了雷姨的门。
        火烧得有多大,那间房子离生命就有多远。所有的家俱物什都已被搬空了,我站在窗前,同雷姨面面相视。简单地交待几句,雷姨走了,和许许多多逃难的失魂落魄的人一样,走了。我看到,这个脾性乖张的老女人在转身时,她厚厚的镜片下双眼饱含红红的泪水。
       我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里。
       我仿佛听到热风向我送来北方的消息:布和走了,他离开了那间小房子,虔诚地跪在他母亲的坟前:“妈妈,我爱你,这一生,我只爱你。”他说。临走前,那个年已38岁的女人——阿古娜,轻轻解开衣裳,“再吻一次吧,我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这扇门都为你敞开。”她分开双腿,闭上眼。他再次要了她。他走了。但她知道他还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我在F城,一座既将被火吞噬的房子里。此刻,我腹中空空。那个小东西,我没给他取过名字,也没有真正地看过他一眼。我甚至没有像一个母亲那样为他的消逝而流下一滴泪。
        “我觉得,如果能够,你最好还是考虑把他留下。”
       在写下那张处方的时候,那位戴眼镜的妇科医生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26岁的女人,有丈夫(我在病历本上填了“已婚”),胎儿长势良好,而其穿着,看上去也丝毫不像没有能力抚养一个孩子的人。她不太明白,可她尊重这个病人。她为她开了处方。
       我没有思考多一秒钟。我仰起脸,毫不犹豫地吞下药片。我的腹部很温暖很软,那个小东西在里面一定睡得很舒服。孩子,这是我惟一能做的事:阻止你来到这个世界。我吞下药,我哭了。我哭的时候想起了玫瑰,而不是母亲。
       我的下身一直在流血。十天了,血还没有止住:因为这些血,我们变得不纯洁。我躺在那里,将那根棉条拉出来,我把它放进了杯子里,我的动作仔细得就像一个老妇人在放自己的假牙。我想起布和曾那样狂热地舔食我下身那些咸涩的体液——现在——喝吧,我的亲爱的,喝掉这不洁净的,罪恶的小杀人犯的母亲的血。
       棉条在杯子里慢慢膨散开来,透明的水荡出一圈圈红晕,我望着它,然后再将一条洁白的棉条塞进体内。这东西,柔软、光洁,像刚刚发泻尽怠的男人的性器。我感觉不到一丝的痛楚,也没有丝毫的愉悦,就像一根舌头在轻轻舔拭着麻木的伤口。
       血停止了。我重去医院复查了一次,医生对我说一切都解决了,只要注意休息,很快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我什么都没说,我望着她,我知道她已知道了我所捏造的一切:已婚。她同情的目光说明了这一点。
       我什么都没为那个小东西留下:名字,姓氏,爱与被爱。他就像一阵微型的花香,一阵风,就把他从这世界给吹得无影无踪。
       我甚至已想不起他父亲的名字。对此,我感不到骄傲,也没有丝毫耻辱。是否因为痛苦?不,完全不是。痛苦绝不会致使我这样。是虚无。不可侵犯神圣的虚无。我呆在虚无中,我只想这样呆在那里。永远。

       一个孩子从窗前跑过,在经过的时刻,她停了一下,她的双眼满是恐惧:“那个人死了吗?”她问,一双手紧紧纠着一个被熏黑的布娃娃。
       “她死了吗?”她又问了一遍,声音因为我的沉默而流露了一丝失望。她掂起脚尖,用力将身子往窗里探,然后,她跑掉了,消失在尘烟里。
       “妈妈——”
       我突然失心疯一般地放声大喊——在那一刻,在熊熊升起的冲天大焰里,所有过往的岁月突然全都狭路相逢……我想起沈春绫,她微笑着靠着一棵树,双手平放,温柔地看着闪着寒光的照相机;我想起寒冰,半夜时分她身穿粉红的睡衣,望向空空的停车场,在散发着碘酊味道的门把手旁边咳嗽边喝酒;我想起叶柳儿,她从打破的大玻璃门冲出去,独自一人,然后滑倒在滴满松脂的粗糙大手里;我想起黎康母亲,她爬上长梯,坐在乡间的养鸡场,大嚼着充溢着腐臭的食物;我想起雷姨,多年前那曾多么丰腴饱满的身体,而今,一头白发,衣衫松垮地在骨架上抖动……
        “妈妈——”
      我尖锐地,没完没了地叫着——我的大脑被一种奇怪的强烈情绪所控制:那陌生的,神秘的不知从何而来甚至不知对像是谁的母子之情。噢,那一些又一些的女人,她们是如此不同,但又被包在一个共同的灵魂三角形里,不同的微笑,相同的力量和激情,她们纯洁无辜,同时又与可怕的谎言交织一体。
       “妈妈——”
       我看着床上那具苍白透明的躯体——那个我不幸的,久违了的母亲,突然惊恐地发觉,她的眼眶早就空了,成了两个黑洞,交抱着的双手也已经没有了肉。
       我浑身一阵发抖。
       我望向窗外:漂满灰尘的天空颜色很深,黑色的树干被浓烟浸透,呆板地伫立在火红的苍穹下,大风就像朝着死亡涡轮急窜的流水,空气到处弥漫着干燥、苦涩的像杀虫剂一般的怪味。金属桶被人们滚到街上,以阻挡倒地的树木,刺目的热焰在风势下急剧推进,力道无穷。砂石像洗衣机里的袜子般不停地旋转,散开的花蕾如狂暴的泡沫,不断上升、膨胀然后坠地。所有可以想象的东西自窗前咻咻而过,裂开的木头和一整丛的灌木,跳动着溅到半空,吹散的棕色的垃圾弯弯曲曲地列在地面,像大批量繁殖又死去的虫体,街道的水沟混合着黑色粪便散发着腥臭……
       我走到床头,迅速拨下那根氧气管——我等待着。我等了很长时间。然后,我拉上床单,转过身。
       我撕毁了一直摆在膝上的曼陀林,我不再试图重新去画,不再向往任何一种美。

       风继续吹。
       我站在桥上,我在看那条河:它流得如此缓慢,如此从容和美丽。长长的水藻纠结着巨大的睡莲,撞击在两岸的黏土。
       我感受到一颗黑暗之心在胸腔跳动,这跳动声就像不朽的太阳一样照耀在枯萎的草儿,照耀在草丛中的顽石,照射在病床照射在燃烧的花朵照射我的灵魂……
       我大步朝前走去,我没有回头——我知道,这场大火将吞噬一切,我爱过的以及爱过我的,所有孤独的人梦想,所有记忆的预言——墓碑上,将找不到任何被刻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