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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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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节 南卧室

 

1、株距3米

 

       我的理由是吴连长打鼾的声音像一些横七竖八的木条,这些木条又横七竖八地组成栅栏,这个由吴连长的声音组成的栅栏竖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进入睡眠的道路。

       不仅仅是入睡的问题,那些吴连长在睡眠状态下发出的声音非常可怕。有时像拖拉机陷在了淤泥里,有时又像悠闲的口哨。最可怕的是他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像是一个运转的电冰箱停电了。我担心时间长了他会一点点地融化。我摇晃他,他就又突然地接上了刚才的声音。这时他像一个接触不好的收音机。他制造各种奇怪的声音阻挡我入睡。他的声音都是各种冷兵器。横在那里我真不敢过去。

        我想我该怎么办?办法只有一个:让自己听不见这些声音。

        卧室有两个:南面的是南卧室,北面的是北卧室。

       北卧室一直空着。只是十天半月,两个人之一,拎着一个无辜的枕头,愤然而至。北卧室是个掩体,只是硝烟起时,发挥作用。在和平年代,北卧室空着、等待着。

       我没拎个枕头,再说这是早上,吴连长歌唱了一宿已经萎靡地上班去了。我字斟句酌地说了我的想法,他生气了,走时重重地摔了自己家的房门。等那房门的叫声平息下来之后,我拎着一盒寝具来到了北卧室。寝具是金狐狸牌,不知道是谁的单位发的。里面床单、被罩、枕套全啦。颜色是灰色加白色。这颜色也好,若是粉色断不能用。吴连长说过,看见粉色窗帘他就勃起。做个男人可真痛苦啊!冷不丁的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给陷害了进去。

       知道粉色与勃起的关系后,立刻就解开了我心里的一个迷惑。结婚前夕,与吴连长去商场买东西。我们要买窗帘。我看上了蓝色水草图案的,他看上了粉色梅花图案的。我们两个在绚烂的窗帘下面争吵。令我吃惊的是,几乎一切东西都是我说了算的,他跟着只是帮着拎包,干力气活的。想不到在窗帘的颜色上他突然有了自我意识,并且坚持不让步。几乎要在公共场所为了粉色失控。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他大有为了粉色儿毁掉婚约的倾向。我不是没失控吗?我的理性不是还好好的在吗?于是我让步。多大个事!粉色就粉色。我喜欢蓝色,可是对粉色何曾有过宿怨?挂上粉色窗帘后,就结婚了。

       把那些清心寡欲的灰色和白色铺在北卧室的床上,事情就差不多了。一回南卧室,抬头就看见了大面积的问题。南墙上是那幅著名的粉色梅花图案的窗帘,粉色霸占了那么大的面积,粉色统治着南卧室。我,还有吴连长,一直都在它的笼罩里:吴连长的勃起,我的对立情绪,都是粉色蛊惑的。我爬上凳子上了窗台,一个一个摘窗帘上的挂钩。原来吴连长的所有勃起都是因为这块粉色的布,而这块布从来就不对那些勃起负责。这么些年原来他一直是和窗帘眉来眼去,然后让我收拾残局。我腻烦了,我累了。我让挂了十年的窗帘很缓慢地跌落在地板上。像是一个王朝的幕布落了下来。这个王朝的粉色挤在一起,像个遇到危险呈卷缩状的妖媚的大狐狸。

       北卧室没有南卧室好。北卧室没有阳光。让吴连长住北卧室有虐待之嫌,可是吴连长忙,他白天不回来,给他阳光他也用不上。再说他白天在办公室里,那里已经有阳光了。阳光也不应该用双份的。我则是一只南极冰坡上孵蛋的企鹅。脚下是冰,脚上是蛋。全靠头顶或斜对面那缕远道而来的阳光呢。看见他新居墙上白花花的,就找出自己临的一幅字,挂在了与床头相对的墙上——

       抱 琴 看 鹤 去

       枕 石 待 云 归

       我留下这十个字以应对他的愤怒,进而平息他的对立情绪。这十个汉字历经千年光阴,个个练就杀人不见血的硬功夫。它们表面光滑,内心包藏巨毒。

 

2、第一夜

 

       洗手洗脸洗脚,我不敢洗澡。我不敢在吴连长的眼皮底下搅出太响的水花。我只能洗一洗自己的细枝末节,不敢大兴土木。他跟我说过,他说,我听见女人撒尿的声音也会勃起。我一听,心里一沉,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没法四处打听。我想大家应该是一样的。此后我加了小心,在任何地方,只要身边有男人,我上卫生间就特别费水。我需要那些大大咧咧的水声遮盖我的声音。这样我一进去就先一指头按下水箱开关,然后在轰隆隆、哗啦啦的掩护下,我像个潜入古宅的贼,动作轻、快、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我再次按下水箱,这个声音是掩护我安全逃走的。我出来了,在里面仅仅是玩了一会水,洗了洗手,别的没干。我怕让别人听见。我怕那些无辜的人勃起。我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在我不能负责的时候我绝不惹起事端。那是不道德的。我也不喜欢因此而产生的勃起,这种勃起一点也不美好。不美好的勃起还是不要勃起了。

       进南卧室的时候,我把门带上了。没从里面锁。我想,门紧闭本身已经够了。都是文化了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木门站在那里,已经是我的新闻发言人了。门的姿态已经能很好地,不用翻译地把我的决定重申了一遍又一遍。

       门里,我悄悄换睡衣。耳朵张大,变成雷达。

       门外,电视剧对人间声音的模仿。我尤其讨厌电视剧对女人生孩子叫声的模仿。女人生孩子时的叫声应该列为个人隐私。我知道很难保护这个隐私,我于是选择剖宫产。我给麻醉过去,不发出一个音节。女人叫一声我能挺住,叫三声我就愤怒了。这个导演也太粗糙了,太讨厌了。我没办法不轻视把这样的电视剧津津有味地看下去的人。这样的人我发现了一个。这个人就是吴连长。

       我听见歌声从一片嘈杂的日常中直冲出来,特别像村屋上突然升起的炊烟。一集完了。我听出那歌是毛阿敏唱的。然后是吴连长的脚步声。他在深情的歌声伴奏下,用抒情的脚步进了卫生间,并在一个管弦乐队的间奏里打开了座便器洁白的盖子。当歌声唱到尾声,吴连长的“歌声”也是尾声。我怎么就不勃起,我只看见眼前冒出一些热气,而这个热气也不美好。

       吴连长趿拉着鞋,往回走,回到那个可以想停就停下来,想插广告就插广告的生活闹剧的正对面坐了下来。把鸡零狗碎的生活切下来一块,端端正正地置于自己的正对面观看,比身在其中更有意义。意义可能全在这个角度上。这是电影和电视剧的鬼魅之处。此刻,鬼魅之气已笼罩了吴连长:蓝静有了个情人的事,被她丈夫发现了。她的丈夫接下来会怎么动作,吴连长是一定要弄清楚或等着让导演给弄清楚。他想,下一集,总该上演了吧。他希望蓝静的丈夫卫星能把那个梳着长头发的画家给宰了。他还把这两个演员的身材比较了一下。结果令他愤愤不平。那丈夫个子矮,还病恹恹的。那混蛋画家倒身材魁梧。这要动起手来,正义根本就不是那邪恶的对手。转而一想,又放心了。电视里、电影里,邪恶什么时候是正义的对手?正义是可以用计谋的啊!不怕你邪恶长得魁梧。

       歌声又响起来了。是片头歌,也好听。我忽然觉得这电视剧像个哭闹的儿童。得两头用好听的歌兜住,然后摇晃它,不然它就不肯好好地演。

       接下来我睡着了,那个三角恋爱故事的发展以及结局被吴连长关注着就行了。想让我关注,那个导演他做梦!我岂是这种细小的、漏洞百出的蛛网所能缠得住的昆虫,我是飞鸟,玩似的就把那费尽心机织就的网给撞个大窟窿,然后飞进了梦境。吴连长则是一只给死死缠住并倒悬着的黄蜻蜓。我跟他不是一个物种。

       也许半夜,我突然醒了。醒了之后,看见一个人站在床边,仔细一看是吴连长。他穿着一身白色内衣,正在说话。开始说什么没听见,醒后听到了最后一句:不抱着点东西,我也睡不着啊!

       在黑暗里眨了一下眼睛。看来我那木门的话白说了。就从头下拽出一个木棉芯的花枕头。向白色的吴连长抛过去。

       坚持住,就剩半夜了,我要禁欲一个月。

       吴连长说,这破枕头干巴巴的,我不爱抱着。说完把那干巴巴的枕头摔在地上。枕头不仅干巴巴摔起来也不能发出期待的解恨的响声。

       我冲着他离去的背影说这天底下就我一个女人啊!遍地是牛羊的。你就不能支持一下我禁欲?他说好,这可是你教的!

       我说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我决心把他逼上梁山。

 

3、感应灯

 

       晚上10点,吴连长回来了。楼梯上的声控灯,随着他高抬重落的脚步声,一节节的都亮了。从一楼到五楼,他的道路被照得一片光明。

       进门却是伸手不见五指。咳嗽一声,没有一盏灯应声而亮。它们都死死地闭着眼,谁也不理会他的咳嗽。看来家里的灯与走廊上的灯大不同。走廊上的灯有点儿像风尘女子,爱笑,一笑,就亮了,就闪闪烁烁了。

       一切迹象表明,这所房子及房子里的所有的灯还有它们的女主人,都已沉睡多时。但这只是从房子的正门看到的假象。若从房子的南面看,情况不是如此。南卧室的灯是从楼梯上吴连长的脚步响起时,随着楼梯上的声控灯依次亮起而倏然熄灭的。

       我没睡,正在看南怀瑾注解的易经,还用六枚荷花图案的五角硬币给自己摇了一挂。挂面叫“蹇”。蹇,难也。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

       是听到吴的脚步声,才慌忙熄了床头灯的。把靠在坡度很理想的床头上的大半个身子向下一滑,像遇到危险的小动物钻洞,我就进了被窝。当吴连长的脚步逼近南卧室门时,觉得自己的头在被子外面也十分的不安全,就用被子胡乱地包住了头。我最怕他开床头灯,而他十有八九是要开床头灯的。然后他就凝视一只刚落下的蝴蝶一样凝视我的眼皮。这时,我的眼皮就会恬不知耻地背叛我,它会像小贱人似地频频地向他颤动。于是,他就心花怒放地脱衣服了。然后不管你愿不愿意,强行挤进你的被窝。你若反抗,他会自信地说:装啥装!那种语气令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我是没有力量控制自己的眼皮的,它的眨动还有跳动都不是我能控制的。这是我的薄弱环节,我得把这脆弱的环节遮起来。但有时用此办法也无效。那吴连长他有手,而且他不是君子,在这个问题上他一贯表现得没有多少自尊心。他一下就能掀开被子,别说眼皮,连什么都在灯光下了。可被子是我可以依赖的唯一东西。它是软的,靠不住的,但也比没有强。

        南卧室的窗子虽然没有厚窗帘,闭着眼睛也知道里面几件家具的位置,但吴连长是从外面尤其是走廊的一片光明里走进来,在经过床时还是因一步迈宽了而被那架高床的一角,磕了膝盖。我听见咚的一声。这个笨家伙。他转过床头扭开灯,应该看见了我同一条被子扭结在一起,像是花花溜溜的被子把我整个地吞了下去,正在艰难地消化。我已仔细地把被子的四只角都被压在了下面,因此他想掀开被子,一时找不到抓手。这时,肯能是膝盖的疼帮助了我,还有饥饿的感觉也干扰了他。在床头呆站了两秒,他就开始向外撤。

       听脚步声是进了厨房。接着传来那讨厌的叭叭的吃饭的声音。我曾多次教育他不要吃得四邻不安。他坚决地故意不改,还故意把那唇齿音弄大:不这样,我就吃不出香来。我们大老爷们就这样吃饭!一副有理的样子。

       正在被吃的菜是木耳炒白菜、朝鲜泡菜桔梗。桔梗特别开胃。果然,他趿拉着拖鞋盛饭的声音。他吃一顿够我吃一天的。他不只一次向我抗议家里盛饭的碗实在太小了,就够吃三口。还得老盛。恳请我给他买只大碗。

       等吴连长吃完了三碗饭,拖泥带水地往卫生间走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好。等他哗啦完了,抽动水箱的时候,我已经快要忍不住了。像是自己这个水箱的开关也被他给按了下去。

       忍不住也得忍,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醒了。如果在他眼皮底下,坐在那里哗啦拉,那就是故意勾引他。想辩解,他就得意地说,越描越黑。

       让我觉得有希望挺住的理由是,吴入睡较快,不似自己那般辗转反侧。我的睡眠是只受过惊吓的银灰色羽毛的鸟,它每天在我的头顶一圈圈地飞呀飞,落下来,它得慢慢地下一个决心;而吴连长的睡眠已经被他成功地驯养,也就是从野鸟训成了家禽。他一喊一叫,他那乖乖的鸟就呱呱、唧唧地来了。

       我听见他进卧室的声音,睡着怎么也得10分钟后。我从床上下来,在卧室的黑暗里抱着肚子转圈。我咬牙,拼命使劲儿,试图援助那个根本就没有的不存在的闸门。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普贤,看不清楚,但普贤肯定在那里:帮帮忙吧,菩萨!

       卧室里几乎没有可资利用的容器。床头有一只玲珑的茶杯,地上有一盆绿萝。绿萝顺着一根木棍往上爬,一边爬一边一节节地长出叶子,为自己的攀登留下刻度。下面的盆很大,但无论如何找不好那种角度。还不如直接解决在地板上呢。

       悄悄把门开一道缝,三米外北卧室的门缝透出直尺一样的黄色灯光。他怎么还不睡?此时肚子已涨得鼓鼓的,一点外力就能使之变成涌泉。接着在地上打转。我意识到这种走动反而会加剧水流外溢的危险,应该静止不动。于是重新躺在床上,紧闭双腿,握紧拳头。

       应该说躺到床上是个英明决策,因为,我从床上顺利地来到了街上,困难虽然还一时没有解决,可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寻找厕所了。虽然这个街很陌生,但见满街是饭店酒楼,难觅厕所的踪影。但这可难不住我。我早已在陌生的地方寻找厕所的过程中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我进了一家医院,在一楼就顺利地找到了卫生间。那牌子上不写男女,而是画了两个小人。用以区别他们性别的仍然是是否扎辫子、或穿裙子。我走进了扎辫子的门里。

       我在身体极为轻松、舒畅的感觉中醒了。做噩梦醒了,是好事,可以中断噩梦。那么舒服为什么也要醒呢?极好和极坏,都让人警觉。因此我醒了。醒了之后,才知道自己醒得很有道理。我发现,自己亲手建设了一个美梦,将自己从困境中拯救了出来。但梦是有网眼的,它没有一丝解决实际困难的力量,那问题从梦的网眼中跌落到现实中,流到了我的被褥上。然后,梦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干了不负责任的事,就赶紧地溜走了。我成功地把自己给骗了。绝境中,只好自欺。但现在,我要为自己的自欺行为承担后果。

       完了,一切都完了。穗宝床垫,金狐狸床单,天然彩棉内衣…

 

4、馅

 

       吴连长把厨房用的围裙套上了。后面的带子他努努力不是系不上,但他不想努力。他找到了一个打扰我的借口。

       他的喊声把我从从卧室里拉拽出来,你要干啥?不刚吃完早饭吗?吴一边下蹲,一边说,吃完早饭就没事啦?不还有午饭吗?那也用不着做这么早哇?但还是帮他系带子。他对做饭产生极大兴趣的时候毕竟不多。可疑也要支持。

       吴站直了身子,把肚子上的大花猫冲着我说,我今天要给你做个复杂的午饭。我说你要做满汉全席?那是我认识的最复杂的饭了。吴说比那复杂,包饺子。说完先把自己逗乐了。

       我说我认为饺子是最简单的食物。包什么馅的?我关心包什么馅的,是从我宣布吃素开始的。以前不管什么馅。现在,我的生活已经被我细致地画出一些原来没有的线条。我得小心别踩到它们。

       吴说当然是一半肉馅,一半素馅。他已经找到了面粉。

       那你你一个人包?我也关心这个问题。一般都是我一个人包饺子。顶多是我们两个人包。

       吴连长说那当然。,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西关宾馆的游泳券。你游泳去吧,两个小时后回来,吃饺子。

       这也太可疑了。他要一个人包饺子!先不管,先游泳也行,看看他到底给我包个什么馅?

       我回来得很是时候。进门见吴连长正一遛小跑从厨房往餐桌端饺子。而桌上已经有了一盘,正冒热气呢。他胸前的花猫已经给白面糊上了。

       我已经又渴又饿。游泳真耗体能。在水里不觉得,出了水就软了。

       软软地坐在椅子上,筷子也不拿,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一个肥头大耳的饺子,就咬了一口,然后又咬一口。两口,一只饺子就不见了。拿起第二个刚要吃,才想起问,哪个盘子里的是素馅的?

      吴连长已脱了围裙,站桌边看着两盘饺子,两只沾着白面的手反复搓着:完了完了。我忘了单煮,混了,说完迅速偷看我一眼。

       那你给我挑出来,我生气了。我不但要禁欲,我还要吃素。而这两项生活新内容都处于试行阶段。试行是很脆弱的,禁不起一点破坏。吴说那怎么挑,皮上又没做记号。等下次,我让肉馅的穿裤子,让素馅的穿裙子。在生气的时候我还是笑了。我说你绝对是故意的,你想破坏我的试点工作。吴说你刚才不是已经吃了一个吗?那个是什么馅的?我不知道。我饿得要死,怎么知道。我今天被你暗算了。他说这叫暗算?这叫对你好。看你头发像枯草,都是你素食素的,他找到了道理。他坐下,拿起筷子,吃了一个,好吃!能吃一个就能吃两个,能吃两个就能吃二十个。说完从兜里掏出一打红色的钱,放到两盘饺子的中间地带,吃完一整盘,这钱就归你了。

       我不吃这钱就不归我吗?我还在研究第二个饺子的皮。我认为第一个算事故,第二个就是故意犯规,性质很不同。因此我在第二的面前犹豫,不敢草率动手了。

       吴说那当然。这可不是工资,当然可以不给你。再说我不说你知道吗?你不是要去云南吗?

       我开始吃第二个。其实满盘也没有一个素馅的。他不是在煮的环节上混的,而是在包的环节就安下了心。他故意的。我更多的是被自己的胃左右了。在极度饥饿的时候,人很脆弱。我的素食,是强行的,理性的。而理性常常败给肉体。

       吴连长已经在我犹豫的时候吃完了一盘子,他打了个抒情的饱嗝,进卫生间刷牙去了。他的心情非常好。我的素食计划被他有效地破坏了。从他得意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他要进一步破坏我的禁欲计划。

       吴连长从卫生间出来就进了南卧室。进来他就觉得哪里不对。感觉屋子里的光太强了,有点晃眼睛。伸手就去拉窗帘,这一拉发现窗帘不是原来的粉色梅花的了。

       我的窗帘呢?他吃惊地问。

       洗了,我不动声色,但有点紧张,毕竟这窗帘是他的根基。

        在哪呢?我挂上,你够不着。

        洗完让我捐灾区了。

       吴连长生气了,啥都给人!灾区需要窗帘吗?灾区需要棉袄!灾区需要棉裤!

       我平静地说,有了棉袄棉裤之后,就需要窗帘!

       没有了窗帘,吴连长就没有了魂。他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吃完饺子后的信心也突然丧失了。他往外走,踢飞了一只挡在他脚前尖的拖鞋。那个飞起来的拖鞋是我的。他一边走出南卧室一边磨机,什么都给人,什么都捐灾区?灾区需要窗帘吗?灾区从来都不需要窗帘!

 

5、让冰雪覆盖大地

 

       晚上9点,我就上床睡了,保持着学生时代的习惯。我不但睡得早,而且能睡着。9点睡,第二天6点醒,半夜一般要去一次卫生间。这是因为大量饮水所至。如果心里没有什么重大的事,从卫生间回来,就能很快地把睡眠的断头接上,挽上一个扣。再醒,就是红日出升的早晨了。经过9个小时的睡眠,睁眼又看见了红日、白雪、蓝天。心情不会太差。

       还是先读几页书。那些文字或句子,是一辆雪地上的狗爬犁,能把我拽入梦境。《在乌苏里的莽林中》,阿里谢尼耶夫的叙述比较沉闷。不是他叙述的沉闷,而是他叙述的背景沉闷。永远也走不出的原始森林。再读几页也是不可能走出去的。

       无尽的森林,蟒蛇一样长、野性、凶险。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

       在向睡眠的深谷滑去的时候,突然卡住了。卡在睡眠与清醒之间,上不去,下不来。而往日,通往睡眠的入口一直是光滑的,像个冰坡。

       呼吸有点急。不平稳。环顾一下,认为是房间封闭太严,氧气含量低。下床拉开一点窗子,晚风吹进来,像在窗外有个输氧机。

       待重新躺下,似乎不缺什么了。夜幕、氧气、被子、床、睡觉的决心。三十分钟后,我发现自己在这样良好的条件下,仍没能睡着,而且有越来越清醒的迹象。这很反常。

       又三十分钟后,情况进一步恶化。我像鱼缸中缺氧的鱼,半张着嘴喘气。看了一眼一直在头侧转动的黑色秒针,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压在了右手的手腕上。脉不稳。时急时缓,甚至时隐时现。一分钟后,数字解释了一切。110次每分。谁能在心脏呼哧呼哧奔跑的情况下安然入梦?

       心脏它突然就变了脸。并蛊惑血液酝酿一次风暴。树叶已经开始哗啦啦的响了。

       穿上拖鞋进了卫生间。灯的开关在外面。人还没进去,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光明。那面墙上的镜子,也被突然的光惊醒了,它睁开了长方型的眼睛。

       此时走进卫生间,等于走进了一个预谋。我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桃花般鲜艳的脸,绽放在镜子里,如同漂在明净的水上。略吃了一惊。自己一直是有些灰暗的。出门时腮上的两抹桃红是画上去的。红色以细小的颗粒附着在暗淡的脸上,像纸上的画。现在,这么突然,两腮的桃花之色突然降临,它们可不是颗粒状的,不是粉末的,是液态的,是流动的。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以我的经验,已经能把脸色的一惊一炸的变化,与月亮的圆缺联系上。凝视片刻,明白了。

      那么,现在,有一个或两个(不可能太多了,自己哪有母猪的能耐。)圆润的生命种子,从那条羊肠小道逶迤而来。走了一段,就开始了驻足凝望。她在等待传说中的十万大军漫上对面的山冈。她要抱住跑在最前面的勇士,滚下山坡,滚到天地之外。但她是那样娇嫩,天光烤灼着她。如果天黑前没有消息,她就枯死了。于是心脏开始擂鼓,所有的血液都行动了起来。把自己加热到100度。它们的使命是把这一事件昭告天下。

       盯住自己的脸,听到了身体深处异常的响动。接近一座古宅夜半潜入了一个慌里慌张的贼。他一回身就碰倒了一个红木架上的明朝瓷瓶。哗啦啦,完了,所有的灯都被惊醒了,连夜都要中断一下了。

       这时,北卧室,吴连长仍不悦耳的鼾声,从门缝潜入,像一只赶来的小兽在我的身后喘息。

       我开始脱衣服。睡衣睡裤,胸罩和三角内裤。我想在自己有限的身体上再搜寻出类似脸色这样有力的依据。马上发现了乳房的小动作。它们像两只眼,睁开了,而且清醒着。一粒灰尘落下来,它们都颤动一下。对自己研究了一番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酷似一片土地。我找到了可以同大地对应上的东西:如花朵,膨胀的种子,冰消雪融后的积水……

       现在,我不知应该把这片土地怎么办,就决定先给她来一场大雨。于是扭开了热水器的阀门。

       温暖的水从天而降。水珠从黑暗的桎库里逃逸出来,它们发出快活的叫声。水欢祝自由的声音淹没了一切。水在我的皮肤上爬动。这时我停止了思想。

       吴连长在家的时候,我不敢洗澡。他除了看见粉色窗帘要勃起之外,听到水声也要勃起。尤其是听到女人洗澡的声音,是一定要勃起的。声音比颜色更有力量鼓动起血液的暴动。因此我总是在上午洗澡。有一天吃晚饭,吴突然说,我怎么听不见你洗澡?你有一个月没洗澡了吧?我说:过多地洗澡,过多地使用水,也是罪。现在我洗澡已经不用水了。

       我的用水洗澡持续了有30分。浩大的水声没能把吴连长吵醒。顶多,他能做一个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忽然就下雨了的梦。

       我裹着毛巾出来,在卫生间门口站了几秒,看了北卧室的门一眼,还是回了南卧室。

       用被子裹紧自己,仍无法平息体内的风暴。被子和床都太软了,太舒适了。这增加了我的痛苦。如果……我盯住了坚硬而光亮的地板。自己多像一条离了水而扑腾的鱼。若把自己放在冰冻层,一定比放到保鲜层好受。保鲜,连同痛苦也一同保鲜了。

       从被子里把自己剥出来,然后放到了地板上。我把麻烦的身体俯卧。胸、腹贴到了冰凉的地板上。这些都是身体上罪大恶极的部分,按理也应该先惩罚他们,让它们凉透,像地板一样凉。只一会,我发现地板或木头能够给予我的凉的储量有限。它们在一个热的肉体的烘烤下,一会儿就温吞吞的了。

       我不肯就此罢手,想跟自己再较量较量。想做个试验。我就想,在这个房子里,什么地方最凉?阳台上的瓷砖终于被想了起来。果然,瓷砖的凉是骨头里的。也就是你没办法把一块瓷砖焐热。它的凉源源不断地输入到我的身体里。片刻,我开始了轻微的颤抖。这样持续下去,渴望温暖就会是唯一的愿望。最低的愿望,也是最高的愿望。我利用了一片冰凉的瓷砖,就把我的一个高级需要降到了一个低级需要。而低级的需要是很好实现的。低级需要的理由更充分。

        我看见眼前白雪覆盖了大地,桃花凋零,归于流水。流水不知去向……

 

6、我有一双神奇的手

 

       楼梯上的感应灯,被吴连长用脚和脚上的皮鞋梆梆地都依次敲亮了。它们像突然绽开的笑脸,迎接着吴公安的到来。灯用光芒说话。亮的灯嗓门一定是大的。

       吴连长今天很开心,他喝了有8两52度杏花春。家里的灯肯定都睡了,已经11点了,没有一盏灯乐于等待自己。不等拉到,不过我今天要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吵醒。吴连长在酒后的兴奋里一时出不来。

       吴连长先把客厅里所有的灯都按亮了。他按一盏,抬头看一看,眼睛里布满好奇,就像从来不曾这样过,而是第一次用手把灯打亮。他发现了自己的手很神奇。当他把家里的所有灯都用自己的手打亮了后,他兴奋地举起自己的两只手,他看了又看,这哪是人的手,这是神的手。只有神的手才能制造光芒。而现在,那神的手,能制造光芒的手长在自己的手臂上,长在自己的身上!他抑制不住要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别人。

       别人没有谁了,在这个空间只有一个别人。这个别人在南卧室。

       一进南卧室的门,他发现这里还黑着。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一个疏忽和失职。现在,他对黑暗挺轻视,因为他已经拥有了驱赶黑暗的本领。他准确地摸到了门边的开关,手指轻轻一动,黑暗就没了踪影。

       木瓜,你看我的手,他摇晃我的肩。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手指。由于距离太近了,那张开的手指是那么粗大,像东倒西歪的木栅栏。

       我有一双神奇的手,他把手指——那个我眼里的栅栏——几乎覆盖在我的脸上。

       我看出他喝醉了。他要喝醉了你就得哄着他。想办法把他哄睡了就算赢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逆着他说话,你不能说他的手不是神奇的手。那他就没完了,他会不辞辛苦地给你证明他的手是神奇的。我就说,我知道啦,你有一双神奇的手。你有一双万能的手。洗衣服呀补袜子呀,自己的工作自己做。

       我后悔我说了洗衣服这个词。因为他像一条虫子顺着这个竹竿爬上来了。他说,我今天不洗衣服,不洗袜子。我要给你洗澡。他说完就像抱一包很凌乱的衣服一样,努力把我往卫生间里抱。他一边走一边还说,你已经一个月,不对,两个月没洗澡了。这都是我的失职。今天我有了一双神奇的手。有了这样的手是什么都能干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