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有雪。雪下还有一层薄冰。所有机动车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了。我不能慢,我要比平时加速,克服雪和薄冰的干扰。我摔倒一下是没事的。走路不怕远,怕急,怕紧张。今天我第一着急,第二紧张。不到十分钟的路,我已经出汗了。
到家门口,门又挡住了我的去路。钥匙在里面转不动,这种情况我从未遇到过。面对自己的房门,手里拿着钥匙面对自家的房门,那门的锁闭,只是一个假动作,是开玩笑。现在,我的钥匙,左扭不动,右扭不动。假动作变成真动作,玩笑不开了。门的幽默消失了。它突然不认识我了。
过了几十秒,我想到了另一把钥匙的存在。门已经被屋内的人胁迫了。门还是原来的门,只是它已经失去了自由。
门是铁的。以手拍打,很轻的拍打,控制的拍打,心平气和的拍打,发出的声音就很大。我选择正常的拍打。门发出铁的声音。发出薄铁的声音。铁皮里木头的声音发不出来。木头的声音被闷在铁皮里。铁皮尖叫,木头的嘴被胶带缠住。
吴先生的开门是比较及时的。在门的回声刚停下来,门就打开了。这证明在我轻轻地拍门的时候,他的位置离门很近。如果他处在卧室的位置,又需要把从里到外的衣服找齐,再手忙脚乱地穿好,那是至少需要一分钟。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练好了在规定时间、黑灯瞎火的环境里穿衣服的硬功夫,也得一分钟。从时间看,他开门用时不超过十秒。
打开门,我看见我家的客厅里阳光明媚,阳光刺目。这是上午十点的阳光。太阳以一个毫不费力的角度,把它的光芒灌满我的房子。
阳光在房间里,像雾一样飘。强光导致视物不清。在强光的干扰下,我仍很模糊地看见,一个女孩,正从餐椅上缓缓地站起来。她的头发一定是黄色的。她的头发被我家房间里的阳光又镀了一层金色。那毛茸茸的头发,纤毫毕现。
这时候,不管是谁,得有人说话。欣赏阳光不应该超过六秒。我认为,先说话的不应该是我。是谁把我置于这突然刺目的光线之下的?谁就应该就目前局面做一个可以是简单的说明。
吴先生对我说,这是小郑。我的辽宁小老乡。来打工的。
吴对小郑说,这是你嫂子。
我对小郑说,你坐下吧,丫头。
我对吴先生说,怎么不带老乡去楼下饭店吃饭?你炒的那菜能吃吗?
小郑这时说,吴哥炒的菜挺好吃的。
我对吴先生说,虞美人病了。我是回来抱它上医院打针的。你继续。说完我就四处找狗。
虞美人趴在我卧室的地板上,正一阵一阵地哆嗦。它身上的毛全都炸撒起来了。头却低下去了。我把它从地上抱起来,发觉它身体干热。眼睛几乎全闭上了。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我的旧毛衣,包上,我就出来了。出门前,我对仍站在门边的吴刚说,它病得不轻,得输液。两个小时,我回不来。
皮皮动物医院的医生,长着两只大眼睛。圆的像鱼,像京巴。我无来由信任他。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虞美人生还的希望。
沈医生让我把狗放到他面前的办公桌上。看了几眼,结论是:犬瘟热。
我问“犬瘟热”能治好吗?
沈医生说,基本上治不好。又补充说,你可以放弃治疗。
我立刻说,我不放弃治疗。在我说这句话时,我没有犹豫一秒。你给它开药打针吧,我催促医生。
沈医生说,得好几百。最后可能还救不活。你想好。
我说我想好了,我不放弃治疗。
从护士手里的体温计上我看到,我的小狗的肠道里全是血状物。体温计被染成粉色!这时我才知道医生的话是有依据的。我的狗确实病得重。我问医生,得这种病的狗,有治好的先例吗?他说没有。我经手的,最后都死了。他说,先开3天药。如果不见好转,就不用再打针了。
护士是个女孩。她配好了药,走过来,先打肌肉注射,最后是静脉注射。肌肉注射位置不是臀而是耳后。静脉确是跟人的位置一样——手背、胳膊。可是小狗的手背都是毛啊,连皮肤都看不见,上哪找静脉?我看见护士握住我家小狗的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摸静脉血管。她扎第一针就扎对了。那细小的血管在那么浓密的毛下被她准确地摸到了。我感到像是天黑了走夜路,我觉得没法走,但人家天天走,走到不需要光。我的小狗被针扎刺都不动一下,也不哼一声,连痛觉它都丧失了。
我的小狗同一小瓶药水链接起来后,我找到一张靠墙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皮皮动物医院在我之后的又一患者来了。进来的是一只可卡。黄色、黑色、白色,它由这三种颜色组成。分布的规律来自遗传。可卡由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女人身后跟着个男人。
沈医生也让把可卡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可卡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女主人的主述是:不吃食。不动。医生就主要检查狗的腹部。可卡对陌生的医生伸到腹部的手没有任何反应。医生的手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得出结论:肝肿大。那女人问了跟我相同的话:能治好不?沈医生说,不爱好。治疗期长。
女人立刻问,得多少钱?
医生:500挡不住。
女人的情绪突然不好了。我想是被500这个数字给影响的。她在那个小诊所里来回走。走了两个来回后,她自言自语,我上当了。一定是买时就有病。怪不得卖那么便宜。
医生问:在哪买的?多少钱?
女人:上周在哈尔滨。100元。
现在,女人面对的问题是,100元的狗,突然要涨价到600元。她还买不买?如果不买,她要损失100元。
在这个难题面前,她再一次问医生,一定能治好吗?
医生说,不一定。治好的可能性不大。你也可以放弃治疗。
女人又开始在诊所的地上,也就是我和输液的虞美人的眼前进行来回行走。她长得瘦。几乎丧失性别的瘦。丧失性别的体型。突然,她停了下来,大声说,我放弃治疗。然后又走了一圈,不治了。一同来的那个男人,始终不说话。嘴不动,身体也不动。对于他们家的事,不参与,不思考,不说话,不负责任。
重病的可卡已经被移到我对面的诊疗桌上。桌子是长条形的,可以供多条狗一同输液打针。现在,那个长桌子上只有可卡一个孤零零地卧在那里。狗的头正面冲着我。它的耳朵,像两片巨大的树叶,打着卷,从脸的两侧垂下来。眼睛睁着,但是那种什么也没看到眼神。我疑心它听懂了它的女主人针对它命运的安排。这是一只喜怒不行于色的狗,仿佛已经经历了大喜大悲。
这时我听见医生问,决定啦?被提问者不说话,只是往门外走。她回了一次头,却不是看那只狗,而是喊那个还站在医生身边的男人,让他快走。
他们两个走了,把他们生病的狗留在了长桌子上,留在一幅铁输液架的下面,留在我和虞美人的对面,留在沈医生的大眼睛里。
他们出门的时候,我注意看可卡的反应。它一动不动,没有扭头看他的主人。它的主人也没回头看它。这种情况我第一次遇到。他们无缘,谁也不在谁的心里。
我感到这是一只已经死去的狗。当它的主人把它卖掉的时候,它就绝望了。现在主人的遗弃,已经伤不到它了。
那对男女一走,诊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现在诊所里剩下三个人,两只狗。两只狗都是重病。我一直是旁观者,没有对这件事做决定的权利。但是现在,他们离开后,我面对的是一个被遗弃的狗。我突然对这只狗有了权利。我可以收养它。可以不收养。我已经那么想了,可是,我有力量照顾两只生命垂危的狗吗?我有能力支付近千元的医药费吗?还有下午单位的会议?还有丈夫的暴乱。我处在一个很乱的状态里。这种时候我无力做决定,无力收拾残局。觉得自己疲倦,力量不够用。最关键的,我没有思考时间。
医生不用思考。他应该多次处理这样的残局。所有的残局都用一把笤帚。像饭店的翻台。
我发现沈医生是个善良的人。一进来就对他无来由地信任,现在,我找到了依据。第一,他没说话,只是对站在药房门口的护士使了个眼色。他不说那些话。第二,他叹了口气。他叹气太值得表扬了。他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事?应该是多次。那么多的死仍没让他认为一只狗的死不值得惋惜。
护士举着一支灌了半下白色药水的注射器从药房走了出来。她像可卡走过去。经过我的脚尖。挡住了我一半视线。但我知道应该把针打在耳根。打完针她就离开了。我的眼前只有那只可卡。应该是十秒左右,那只可卡,一直一动不动的可卡,它的头缓缓向右侧歪了过去。它的动作缓慢,没有一点声音。身体的其他部位没动。但是我知道它死了。它动作的小,与死的重大形成反差。
这时候,沈医生说,拿出去吧。那护士显然不爱干这活。因为她不主动。她打完针就回药房不出来了。她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很大的报纸。她把报纸裹住可卡,尽可能两臂伸直,这样她就跟死去的狗拉开了距离。她向门外走,我想她要把它放到哪里?这时我就想起在诊所门口,有个绿色垃圾箱。
我问沈医生,刚才是什么药?这么快,还静悄悄的。
沈医生说,氰化钾。然后他转入自言自语:氰化钾,静悄悄!
(我的小狗,在打了一周针后,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最后康复。我觉得这件事有意义。再遇到犬瘟热,沈医生就不会说,我经手的最后都死了。现在,他经手的活了一例。那用药的配方应该被应用到其他狗身上。我抱着狗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吴刚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脸悲伤。他无奈地说,你怎么都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