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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节 第三平面

 

3月12日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今天上午的阳光还是十分灿烂。它先是照亮了落地的窗子,然后轻巧地穿过了不见一丝缝隙的玻璃,最后,在地板上躺下了。由于我的书桌斜对着窗子,这使光块的一部分受到了阻挡,最后,它稳定在斜靠着我的书桌的姿势上不动了。

       我正在写一篇与灿烂的阳光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小说,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在卫生间的门口略顿了一下,就径直向我和我的书桌走了过来,在那几片肥绿的叶子的右边停下了脚步。

       我停笔、抬头,期待他说话,然后离开。阳光靠着我的书桌睡觉的时候,我写字的速度是最快的。

       他并未吐出片言只语,只是伸出一只手,手心里平躺着一枚塑料打火机。里边有一个被囚禁的气泡,正在徒劳地跳动。

       啪——,火苗在他的一个手指的运动下诞生了。显然,他对这个火苗并不满意,因为,火苗又在他的一个动作里,忽然长高了,并发出突突的声音。当我的惊恐均匀地在脸上铺展开,他又一下子将火苗弄得如一粒小豆。我又开始为它的耐力担忧,这时候,火苗又开始长高了,长到既无须害怕又无须担忧的状态,然后,他从我的书桌上抽出一支烟,用那个稳定下来的火苗,从容地点着了。

       至此,我已经明白了,他推迟上卫生间而来到我的面前的目的,是向我推荐使用他认为极为便利的点烟工具——打火机。

       我总结出他刚才的动作重点集中在两个环节上:1、他用一个手指就把火制造了出来,其轻松、漫不经心的姿态,有力地证明了,人的手指十个实在是太多了,需要进化掉一部分;2、火苗的不断变化,证明他有能力控制火。他告诉我,火这个野生的东西,已经被彻底驯化了。变得可以豢养、可以计算、可以出售。

       我坐着,他站着,这就使他处在一个可以俯视我的角度上。我在他的俯视下,伸手抽出一支烟,嚓地一声,我用两只手、十个手指的合作,燃着了一根火柴。

       火吱吱地炸成一个心形,然后慢慢地顺着我手里的木棍,向我的右手爬了过来。火苗在木棍上翻转,玩得像个幼童。我迅速点上一支烟,然后松开了右手。

       我坐着,他站着,我们的烟是从一个烟盒里抽出来的,由两种不同的火点燃。我吐出的烟雾和他吐出的烟雾,在我们的头顶悄悄地开始了纠缠。

       那支烟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他转身走了,径直进了他的房间,连卫生间都忘了去。他在关门的动作上用了重力,这造成门和门框的突然碰撞,并发出巨大的声音。通常关门的声音可以转述一个人愤怒的级数。

       我激怒了他。我用十个手指擦燃一根火柴的动作激怒了他。我拒绝欣赏他的理性的火苗的神态激怒了他。我溺爱手中的野性火苗的人生观彻底激怒了他。

 

3月13日

 

       虽然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今天上午的阳光还是十分明媚。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依旧坐在那里,坐在明媚的阳光下,掩映在几片肥大的叶子里。心情还可以。

       心情要是还可以,我就有着手写点什么的打算了。写点什么前,我也得做一些常规的准备动作。杯子里的茶叶在由一个紧缩的团向一片叶子的舒展状态做缓慢而不懈的努力的时候,我已成功地找到了一盒烟。找到一盒烟并不是完整的成功,因为我还没有找到火柴。

       我习惯用火柴点烟,也用火机点过。后来,我突然就肯定了火柴。这可能源自我的恋母情节。一个擦燃的动作,一团木头上的火苗,仿佛手里一下就抓住了一条古老的写满依据的绳索。我通过重复这个点火动作,实现了对时间那一头的生活的有限模仿。最主要的是建立起来了与古代生活的可视联系。

       伸手可及的地方已经找遍了。怎么也得站起身来了。这时,我看见杯子里已铺成了一片碧绿,叶子的自由理想在水的援助下已经是现实了。那些叶子,个个都是等待组装的翅膀。我喝了一口,觉得它有65度。

       当客厅、餐厅、甚至厨房都找遍了之后,我意识到,在这个房子里找到火柴的希望几乎没有了。这个时候,我的砖石习惯开始瓦解,哪怕能找到一枚打火机------

       最可能有打火机的地方,是他的房间。

       他的房门关着。

       我和他共居一个屋檐,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汤,餐具在洗的时候分不清是谁的。连抽烟的牌子都有相同的时候,但这并不等于我和他一样。我和他不一样。

       我和他之间的不同集中体现在一个点上:他点烟用打火机,我用火柴。他在找不到火机的时候会借用一下我的火柴;我在找不到火柴的时候会借用一下他的火机。他在借用我的火柴的时候从不忘指责火柴的不是。比如它存在一个燃了一半无处安放的火棍,这就给生活添了麻烦;点个烟这等小事,却要动用两只手,这违背了他的容易、快捷、轻松的生活原则。我在借用他的火机的时候,虽然没有形成语言上的指责,但我认为那团火苗的来历十分可疑。那塑料管里装的分明是水。在我的经验里,水和火之间怎么也推导不出因果关系来。

       他的房间跟我的房间一样:一床、一桌、一柜。简单的陈设给寻找带来了便利,同时也使失望来得更早。床上没有、桌上没有、窗帘的后边没有,如果柜子上没有、地上没有,那么就是确实没有。在他的房间,造成我不能快捷地下没有的结论的是那个衣柜。这是个与我的柜子完全不同的柜子。它依墙打造,并呈台阶状直抵顶棚。这是四个台阶,有四个平面。在这些平面上被他放上了一些东西:不亮的灯泡、一盒纸、一个独脚朝天的图钉------一个打火机?

       以我的身高所及,第一、第二极我能看到。在这里,除了没有打火机,差不多什么都有。第三个平面我用脚尖站立仍看不到。第四个平面已抵到了棚,这连他也够不到了。

        看来希望只存在于我不及而他能及的第三个平面上了。

       我踩上了一只木凳,我的头冉冉升起。最后,我升到了一个可以俯视这个平面的高度。我看到,在这个高度上,在这个平面上,没有日常的零碎,当然也就没有打火机。但并不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在这个凌驾于日常零碎的平面上,斜卧着一把斧头。

       斧头上有一层薄灰,这说明它已多日未被移动,更未被擦拭。也说明它来到这个平面上的时日不少。透过薄灰,我尖锐地发现,这个斧头与日常用的斧头的细微差别:它的柄细且长,头要小,刃也愚钝未开。这一切特点决定了它已丧失了原始的存在意义,而生出了歧意。它是那么便于携带,便于揣在怀里。它不知被谁、在什么时候,乔装改扮成了凶器。它具有凶器的一些优点。

       我是站在一个木凳上,这样我的身体被抬高了将近50厘米。我的头一般都是在1.5米的高度上思考的。现在,她是处在2米这个空间高度上。我肯定是有了一些不适,但这并没有导致我最后做出一个错误的判断和对策。我比较冷静。

       我从木倚子上下来了,把我的头从2米降到了1.5米。我的手里握着那把斧头。它也从那个高度降到了另一个高度。这是我的头处在2米的高度时做出的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我的头降到1.5米的时候仍然认为是正确的。它的正确体现在,它的主人——一只手,将永远寻找不到它。从而极可能就挽救了一个头颅,也许就是我的头颅。

       从木椅子上下来之后,我已把寻找火柴的事忘记了。要写点什么的情绪更是烟消云散了。更重要的内容站到了最前面。

       我回到我的书桌前坐下了,将那把斧头端放在我的桌子上。它使我正在阅读的几本书向桌子的边角移动,然后它稳稳地压住了我的写字本。

       这时,也许是因为桌子上的明媚阳光,也许是因为我的有一把椅子支撑的坐姿,我的眼睛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斧头的木柄上有一片弥漫状的红色!我用手摸了摸,又闻了一闻。我仍无法认定它是油漆还是血液。红色、无味,凝结在木柄上,呈弥漫状。

       这把有着可疑的红色的铁器,在这里存在多久了?它来到我的房子里埋伏下来,是打算干什么?从它所处的高度看,它一直悬在我的头顶。我突然感到了一股恐惧。其实,从我站在凳子上看见它的第一眼,我就有了强烈的恐惧。我认定,它是冲着我来的,冲着我的火柴来的,冲着我擦火柴的动作来的。冲着我的未被驯化的火苗来的。它引而不发,不是在犹豫,而是在等待一个时刻。

       等我把它的凶险全都看出来了之后,我决定将它藏匿。我不能把它从窗口往外一仍了事。这是一把凶器,在打制的时候就被灌注了意志。不管它落到谁的手里,它都会醒来,想起自己的使命,然后伺机砍杀。我的办法是囚禁它。最好也能装到一个无人能开启的瓶子里。500年不能,那么100年也可。永恒的安宁从来就没有。生命是在凶器喘息的刹那疯长起来的。

       那么理想的瓶子我肯定没有。我有两只加锁的床头柜。一个装满了内衣卫生巾,另一个空着。

       我用一张纸把它简单包了一下,遮住了它的冰冷面孔。接下来我把它放进了那个空柜子。虽然这个柜子放一把斧头显得空旷,但我实在看不出它能跟什么放在一块。

       我把门锁上了。我估计它还没修炼成破门而出的身手。这个加锁的门完全可以将它闲置起来。决定他人生死的理想暂时得不到实现了。

       钥匙则被我仍了,从敞开的窗子,我用力把它投得远远的。最后它落到了什么地方,我实在是看不清了。我只看到了它闪光的弧线。

 

3月14日

 

       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今天上午的阳光是那么灿烂。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坐在书桌前,坐在灿烂的阳光里,掩映在几片肥绿的叶子的中间。我的心情还可以。

       当杯子里的茶叶由紧握的拳头向伸展的方向努力的过程中,我已经找到了一支芙蓉牌香烟,同时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一盒新火柴。

       今天的时间没有在寻找火柴上耽搁,但从钢笔里流出的字却个个面目狰狞。我竟然无法写出完整的语句。

       这是个不详之兆。

       当我擦第四支火柴,点第四支烟的时候,我的那个用力擦火柴的动作以及火焰突然获得生命的嘶嘶欢叫,彻底激怒了他。

       这些年来,他一直忍受着我的火苗的嘶叫,他的神经已被我拽得又细又长。现在,我的生机勃勃的火苗又把这根细线从中间烧断了。

       他终于让他的拳头登场了。

       拳头就是所有埋伏在肉里的骨头突然站立了起来。

       他的拳头是由他的手聚拢而成。手是个良民,而拳头则是个暴君。手获得力量就会凝聚成拳头,拳头失去力量就会成为一只手。现在,他的手被灌满了由愤怒酿造而成的力量,因此他的手成为了拳头。

       我突然紧张起来。我似乎对自己的处境缺少防备。可我又能用什么来防备?我的周围是无数的手,我无法预料哪只手会突然紧缩成拳头。

       我在心里开始笑了。我似乎也在等待这个时刻。在我的笑声里,我倒在了地板上,倒在了上午汩汩的阳光里。

      这时,如果他不弯下腰的话,他的刚刚挥舞起来的拳头就无法触到我的身体。打人其实是一项劳动,它需要一个劳作的姿势。我看出他不想弯腰,他想维持在我面前的挺拔姿态。这样,他的脚就被迫登场了。他的脚远不及他的拳头坚硬。第一它无法收拢肌肉而突出骨头,第二它没穿鞋子。脚是个憨厚的家伙,它不会变形。

      虽然脚恰与我的倒在地上的身体处在一个平面上,处在攻击我的肉体的便利位置上,但由于脚的笨拙,无法使肉里的骨头站立起来,它给我的肉体造成的创伤远不及拳头的重。

       我感觉不到疼痛。这并不是不疼痛,而是我的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到了另一个点上。这造成我对于他的手和脚的攻击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我没有兴致躲闪,更谈不上哭叫。它们仅仅造成了我的肉体里的血,惊慌失措地乱跑,以至跑错了地方,最后在一个并不宽敞的地方挤作一团。这不可怕,冷静下来的血会自动地散去。它们会懊恼地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可怕的是血从皮肤里流出来,流到身体的外边。它们冷静下来之后也无法逆着来时的道路流回去了,它们无法改正自己犯下的错误。它们在身体之外凝成固体,再也不会流淌了。

       有能力使血液凝固在肉体之外的是利器。我开始担心我的对于他的手脚的冷淡态度,会进一步激怒他,而最终导致一把利器的现身。

       我用什么筑起抵御利器的工事?虽然那把玲珑的斧头已被我成功地囚禁了起来,但在另外的地方,比如在一卷地图的里面,丝绸睡衣的下面,会不会另外藏有一把尖刀?而一把尖刀在这些地方已经藏匿了上千年,又人所皆知?因此,我的藏匿一把斧头的意义几乎为零。而且最为恐惧的是,它还存在。

       密切注意他的臂展很长的上肢的动作是至关重要的。也许他一伸手,就从我够不到的一个什么平面上,拿到了一把有刃的家伙。我的眼睛注意着他的手,以至感觉不到了疼痛。

       后来,我发觉我看不清楚什么了,而且天像是突然黑了下来,同时我又困倦极了。我以一个极为轻盈的姿势就滑入了梦境。我一进入这个梦境就发现,这个梦与现实的距离没能拉开,这就使它并不像一个规范的梦:他右手拿着刀(他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左手啪地一声打开了一枚打火机(他是左撇子),我看了一眼那把刀,放弃了寻找火柴的想法,我用那个大大的火苗点燃了一支芙蓉牌香烟------我开始偷偷地思想,那团火苗同那些水状液体的因果关系。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仍然躺在地板上,阳光仍然覆盖在我的身上。并且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看样子,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但我不知道这是哪一天的早晨。

       地球一定是目睹了我的危险,它背起我就开始了逃亡。它背着我跑啊跑啊,也不知它到底跑了几夜。但一切迹象表明,我已远离那个危险的时刻。我现在的位置,与我刚刚摔倒的那个点,已相距几千里。现在,它可能是停了下来,在休息,我感到了身下的大地,正在热乎乎地喘气。

       我适应了强烈的阳光之后,开始仔细地检查我的身体。如果有那种洞开的向外流血的伤口,那我就完了。我的灵魂会从身体洞开的地方,在血液的掩护下,逃离我的肉体。血在我的身体外凝成硬块,而灵魂则会跑得无影无踪。我因此最怕身体的什么地方破裂,我小心地维护着身体的完整,其目的就是要提防我的灵魂出逃。现在,我的身上没有流血的伤口,那么我在梦里看见的刀,就没有向我落下来。

       我躺在一大片早晨的阳光里,那几片肥绿的叶子在我的头顶,我恰看见了叶子的背面。我从未从下往上看过叶子。书桌在我的左脚不到半米的地方。桌上的茶叶已经没有一点绿色,一盒火柴从几页写满黑字的白纸下漏出一角。那是一盒新火柴。若干天前我数过,里面有55根,去掉我用去的4根,应该还有51根。

       我不能永远这样躺着,虽然阳光明媚,照在身上热乎乎的;虽然躺着就感觉不到疼痛,但我还是不能永远这样躺着。在我努力坐起来的过程中,不小心惊醒了那些在我的身体里平息下来的疼痛。这使我清楚地知道了身体的哪个区域驻扎了疼痛以及驻扎了多少。

       最后,我像上午的阳光一样,斜靠在我的书桌的腿上,算是坐牢了。这张木制桌子此时成了我的依靠。它使我得以保持一个区别于躺卧的姿势。它的援助及时而可靠,我需要它。

       坐了一会儿,我想进一步站立起来。我认定我能站立起来的依据有两个。一,我的骨头没有断。二,我的身体上没有流血的伤口,在我昏睡的时候,我的灵魂因没有找到出口而仍滞留在原来的地方。我站立起来的信心将依此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