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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噢,小宝贝儿,你有梦吗?我每天都有梦。噢,噢噢,我总是梦到一个女人,她面目不清,她来到我床头,叫醒我,然后对我描述一个孩子的模样。她说她把孩子弄丢了,这怎么行?她说,然后俯下身,冰凉的手在我脸上不断摸索。不是我的孩子。她叹口气,摇摇头,起身,但一到门口,她又再折回来。她说孩子,别怕,人对痛苦的承受力是很强的,你看看我——她指着她的头。他们剥光了我的衣裳,将我的头发剃得一根不剩,可我还不是一样活着?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在找我的孩子……嗯,你就是我的孩子,现在我认出来了。我没有疯。不过,她笑了一下,我的“小阿尔巴尼亚”,你最好还是躲远点,不要让他找到你……
        “别说了……”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但布和没有一点住口的意思,他压在我身上,继续不停地往下说。
       妈妈,为什么你叫我“小阿尔巴尼亚?”“因为你就是一个小阿尔巴尼亚。”在那间黑乎乎的房子里,那个刚被从链条中解下的孩子声音颤抖,他仍惊恐不定。他看着女人那张极具异族特色的脸,那刻,她显得从未有过的恬静,她步向黑暗的脚步从容平稳,再没有以往的那种胆战心惊。她拥抱他,帮他擦掉脸上的污垢,她说宝贝没事了,我们再也不用害怕,不用再到处躲了,宝贝走吧,去外婆家,妈妈随后就来……
       “求你,别再说了……”
       我感到自己就快崩溃了。这个男人这种自我虐待与折磨对方的行为,就像一股由死亡转化而来的灿烂烟火,他仰靠它来不断强化欲望,并使之升到沸点。
       “那绳子,就那么细的一根绳子,她在上面吊了整整四小时。”
       “害怕了,是吧?到底是出生在好人家的女儿,哪里听过一条凄惨的狗是怎么叫的!”
       灯熄了,布和再一次支起我的双腿,他那陷在黑暗里的身体,是那么的勇敢又那么放浪形骸,他紧拥,陷入,占有,他在夜里,在我的哀求和泪水里,一次又一次地祼出他的黑暗灵魂和美丽身体。

       我沿着斜坡行走,每走一步,就喘息几下。
       我的双脚已冻得没有了知觉,可是,我仍像一只固执的狗一样,不停地沿着布和背我走过的那条小路走。布和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极度痛苦,可是我却没有一丝要走的念头。一直以来,我的生活就像一个黑乎乎的无底洞,我一直在洞边转着,一边转,一边向上苍祈祷。我希望那些语言会变成一块沉甸甸的金属,我可以抓住它们,然后将它们擦亮。我已25岁了,我没有家,没有工作,甚至,没有狗。我惟一在做并继续做着的,就是等待。我渴望有一间房子,房子里有一盏灯,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盏灯,就够了。遇上布和,我便哪里也不想再去,无论哪里。然而……我闭上眼睛,我感到,命运的铁掌再次攫住了我。
       那天我们又争吵了,我跑了出去,在外面游荡了很长时间。事实上,每一次争吵,我虽然出门却走得并不远,我只是在附近的空地悠转,我边走边幻想他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或是住所的阳台,看着我从那里经过,然后,突然从后面那样环住我。然而一切显得如此徒劳,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在我认为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过。
       我的这种游荡是在那辆银灰色的车出现的那天中断的。我疑惑地猜测:这样的天气,这样昏沉不可靠的黄昏,会有什么人到这里来。
我掏出锁匙,轻轻地在锁孔里转动……我希望那一刻我死掉,我发誓,我真的希望那一刻我马上死掉……然而我仍站在那里,僵硬地,麻木地站着:那具从床上一下惊跳起来的身体,在那张光洁的脸下是如此的富有魔力,汗珠,在凄凉的光线中就像绸缎上闪闪发光的透明的沙粒,还有胸膛,那被风吹鼓的帆……
       黑夜提早大幅度地降临了。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体内不断摇摆——我站在的不是那间我所熟悉的房子,而是,一片废墟上。

       寒冷持续着。
       我搬到了那间空库房——楼上,住着布和。
       风起的时候,我就坐在阳台,听着那串叮当作响的风铃——布和为我配制的锁匙。它再也打不开楼上的那扇门了。我听着那些声音:风声、鸽哨声以及激烈的床榻撞击声。那些停在楼下的车,有时是轿车,有时是摩托,有时是越野,也有时是装备精良的山地车。它们载着各式各样的女人,在各式各样的时间抵达。我不认识那些女人,我只知道,她们任何一个都要比我年长,都比我笑得妩媚。
       我缩在那里,窗外的月光,和布和的眼神一般冰冷。
        “我是个让所有人都绝望的人。你走吧,趁一切还没有完全坍塌,走吧。”布和说。然后关上门。
       我坐在阳台,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我的嘴唇被慢慢咬出了血泡——那些女人,我不知道,当布和穿好衣服,那些刚刚还被紧拥在怀里的还遗留着湿润的划痕的肉体,会不会因为无法驻留而感到痛苦?会不会因为痛苦而挛缩成一团?而她们的笑容,又是否能持久到足以跨越这个冬天?
       我又开始了写作。我以前也写,但这回,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这其实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不仅手会生疼,精神也会在那些就像被绳子勒着的,压抑的字句里摇晃不已。我不知我为什么还要写,它从来都没有为我解决过什么。如果布和还在我身旁,还会用双手捧着我的脸,那么,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做这种事。
       “我用绝望来抵抗整个世界。”
       我轻轻触摸着这行还未干透的字迹,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写作,那么还该去做什么。写吧,你是最有天赋的。”我想起寒冰的话。我多想告诉她,那个最有天赋的人,正躺在一张铁架床上。

       我去了医院,就在昨天,我感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胎儿应该没什么问题,至少就目前的检查来看,很正常。不过,如果你的工作真那么奔波,真的想做,也可以。”
       我坐在医院的长廊,呆呆看着手中那几颗三角形的白色药片。只要将它吞下去,一小时,不,也许只要半小时,一切都会解决掉。那时,也许那些车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便会消失,而我的手中,也许便将重握上一把新的锁匙。
       天那么冷,可我浑身都在冒汗。药片在掌心染下一圈淡淡的乳色粉痕。我想起了书中那个在极地探险的男人,是如何在窄小的空隙中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他的一只手死死纠住自己的头发,而另一只,则紧紧捏住那已然磨损了的信:
       “亲爱的,我一直在等你回来,肚子里的小东西可真让我遭够了罪……亲爱的,你该回来了,我几乎坚持不下去了,我想是不是该将孩子拿掉,老天,没有你在身边真受不了……亲爱的,我真是傻啊,此刻,那小东西正在我的肚子里动呢。小手?小脚?哦,我想着他那湿漉漉的浸满盐份的头发,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让我受罪的小东西,呵,你甚至还没为他取名字,就开始了闪闪发光。”
       我的感到一阵窒息,似乎自己就是那张泅湿的信纸,只要一松手,一切就会马上离地而去……

       一月,冷空气夹着碳火的气味。
       F城没有暖气,我们靠碳火度过短暂而阴冷的冬日。F城也没有鸽哨,所有声音都瑟缩在房子里,火映红了我们的脸,却温暖不了内心。秀水街的一间死寂的房子里,一个女人正在看手中的相片。她刚从北方回来。音响里的女高音就像一曲自杀咏叹调。
       女人看着手中的相片。从前,她根本不愿意挤出任何一点时间去观看它们。确切地说,她并不喜欢那人的外貌,不喜欢那人满身悬挂的那些叮当作响的环饰。可现在,她突然发现相片中的那张脸,显出一种令人讶异的美。她颤栗了一下——爱情,关于爱情这一问题,比如自己过去和这张脸的关系,难道不是一种爱情?
        “其实我不忧郁,真的,这只是我的生活。”
       歌曲在四周莹绕不断。对于自己的作品,这张脸从不解释,“这是我为童年亲手堆起的柴木。”女人跟着轻轻地哼唱,这些相片,夹在爱·伦坡的书里。 “你和我,两部已坏掉的机器,可那等待着被修好的,只有你……”她继续捕捉着其间的歌词,想起了那位歌者——她大笑着,手里拿着一个空药瓶,她仰起头,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女人抬头望着那条河:此岸,歌者那使人心颤栗不已的歌声莹绕不绝,彼岸,飓风刮着黑色的涡流——那是北方,北方的刀与床。不可能了,再不可能去过那除却童年之外的另一种生活。童年,没完没了的黑暗的用罪孽供养的童年,那不一样又同样尖锐失控的童年,它的指甲是如此盲目又锐不可挡,在那里,所有人的身体都自动自觉地打开一条大路,让它一路抓,直至抓到心脏……
       冬季的天空飘着淡红色的烟雾,女人关掉音响,仰脸看着黯淡的柳树条在窗前摆动。
       清晨的阳光遍布大地,满地的冰碴子闪发出耀眼的银光。
       我在楼下,沿着那片操场行走。我听到背后有脚踩在草坪上的声响,我转过身,一个个头很高很瘦的女人,她穿着件藕色的衣服,皮靴闪闪发亮。她该比我大,也许一岁,也许十岁。她看着我,没再往前走。
       我们对视了有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我的神态应该不怎么友好,短短一个月里,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神经质的遭受惊吓的兔子,几乎每一个在这里出现的女人,我都认为或多或少会跟布和有些什么关系。她先开的口:
       “我看到你经常在这里散步……”
       她拖长话音,似乎并不想把话说完。我呢,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几乎有一个星期没说过话了。
       她向我走过来,离我很近,她打量我的目光没什么恶意,仔细得近乎病态。
       “罗烈焰,对吗?”
       说完,她停了下来,她的眼睛迅速地眨着,像是觉得阳光太强了。
        “阿古娜。”
       我呼出了对方的名字。我吃惊于自己语气的平静——这个女人,早在她到来之前,我就知道她的存在,我知道她名字的含义——一种永不凋零的金色小花。我还知道她手中也有一串和我一模一样的锁匙,知道她也被同一把刀抵过,知道在睡梦中,有一次布和险些杀了她。
        “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左脚在地面上抠出一块苔藓。
       “没有用的。你就是把孩子生下来也是没有用的。”
      一块软软的苔藓从地面弹了出来。她弯下腰,拾起,那苔藓,碧绿碧绿的。
        “他说过爱你,是吧?我们一起生活了四年,他从没对我说过。但这没什么,他就是永远不对我说,就是到天涯海角,最后都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你跟着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对此一无所知。女人,只是他缺损的情感世界里的一根拐杖。他需要这些拐杖支撑他行走,同时,又把它们闲置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只是不想要孩子。”
       “也许在你看来,他只是不想要孩子。你不了解他。男人总是恼怒地指责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事实上,他不能承担的,是‘爱’。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吗?他叫我来的。我们一起生活过四年,当然,与我一起时他还有其它女人,许多,比如你。但他永远都离不开我,因为我从不期望婚姻和任何见鬼的忠诚。”
       我的大脑一片茫然,天很冷,我却感到浑身发烫。曾几何时,在这张脸出现之前,我每天都看到这样那样的女人,在这样那样的时间在布和的房子里进进出出。我听着她们的笑声,听着激烈的床榻撞击声,我的心因为这些声音而紧紧地拧成一团,但我留下来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过。但现在……我的汗渗湿了内衣。
       “孩子——噢,我完全可以想象你现在的心情。”
       说到这里,她扫了我的肚子一眼,神色显出一种古怪的凄意,
        “不知他有没有对你这样说过,只要一出生,孩子将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然后,他将学会说话,学会对自己对所有的人撒谎,他的小胳膊小腿将长出锋利的指甲,掠夺、刺杀,一个未来的小杀人犯……”
      “所以,孩子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世界谁也无法真正地得到他。除了母亲,他不会爱任何人,永不会。”
       苔藓被抛起,在半空划过一道翠绿的弧,阿古娜脸上升起的笑容就像初春的青草那样清新明亮。
时间停止了。

        “把东西搬回到楼上吧。”
        “为什么?”
         “她走了。”
         “她?”
          “不要明知故问。”
         “所以你让我搬回去?”
       布和的手伸了过来。他用力捏住我的下巴,在我唇上吻了一下。我闭上眼,他的手进一步摸索过来,我突然感到自己虚弱得历害,我低下头,开始朝墙边退去,慢慢地,退去。我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等了那么久,我打算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可是现在,当等待到了尽头,当布和亲口说出让我回去,我却举步无力,甚而,害怕了。
        “你不想?”
       布和的神情变得有些好奇。他将我围在那里,手直探我的大腿。
        “我现在对你说,你可以留下来。”
        “她告诉过我……”
        “她告诉过每一个人。”
       他的语气一下变得暴躁,他重重地吸吮了一下黏湿的手指,然后又用力地重新探入。
        “她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感到他在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发抖,“我不知道。我不了解她。有时我觉得,她就像是我母亲的一个姐姐或妹妹。”停了一会,他这样说。
       我的下腹一阵泅湿,可是我没有欲望,一点也没有。我从不曾想过我会对布和无动于衷,但确实,在那刻,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只感到脑袋两侧的血管在突突跳动。
         “但跟你一起,我没有这种感觉。你像个孩子,一个还在玩布娃娃的孩子。”
         “她说是你叫她回来的。”
         “现在我让你回来。”
         “就算我回来,但只要她一出现,你便会再跟她做爱。”
         “你神经。”
         “你们早上刚做过,对吗?”
           ……
         “对吗?”
         “是,我是碰过她,但没有跟她做爱!”
        “怎么碰?用嘴还是用手?碰她哪里?”
       我也叫了起来,我突然有一种杀戮般的冲动,以前,我盼望过某些人死,但从来,我从没想过要杀人,残忍、充满血腥的暴力杀人,亲手杀人。
       “你到底回不回?告诉你,我从没对任何人这么耐心过。”
       “你碰了她,你们做了爱,噢,天,你怎能这样对我?”
       “那么多人为什么你就偏偏在意她?她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不,她还会回来,你还会叫她再回来!”
       “真受不了,你到底要怎样?”
       “我要一个丈夫,听见吗?丈夫!而不是一只发情的公狗!”
       真是疯狂,我从不知道自己竟敢用这样的语言,对布和,不管他有多伤我的心,我从来都没想过要骂他。但现在我恨他,不仅恨,还想杀了他。
          “你……”
       他脸色铁青,一拳打在玻璃上,玻璃碎了,我的血与他的血混在一起。
        “是的,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婚姻、孩子、忠诚。可我在乎,我是罗小小!听到吗你这只公狗!”
       我大叫,歇斯底里,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
         “你说说,她走去哪里?让你的谎话见鬼去吧!她哪儿也没去,她在另一所房子里,你们在那里住了四年。你每星期照样去看她, 照样跟她做爱,你这个懦夫!”
        “从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不是叫罗烈焰吗?罗小小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叫罗小小!从一出生起我便只有这个名字!我根本不知道他妈的罗烈焰是谁!”
        “真搞不懂……”
        “你不必搞懂,你要懂的只有一件事:回她身边,让她像从前那样教你做爱,像母亲一样,手把手教会她的孩子……”
        “如果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
        “想到什么了?嗯?你不是一个孩子吗?” 我昏头昏脑,语无伦次,“那个小东西叫什么?真真,对吧?当你们做爱时,他在哪里?阿古娜把他放去哪里?她真伟大,为了你——这另一个孩子,为了让你在不同的女人的乳房和大腿间弥补母爱,甚至可以不管自己的亲生骨肉需不需要母亲!”
         “啪”。我的脸在冷空气里速迅地肿起。
       门开了,窗也开了,外面的雪下得纷纷扬扬。我倒在了地上。是的,我倒下去了,彻底地,完完全全地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