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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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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月的大地,在平静和颤抖之间摆动。
      有时候我醒来,在梦境消失前,我会努力削尖自己,以穿过那道窄得不能再窄的罅隙,去跟寒冰会合。
         “回忆让人瑟瑟发抖……”
       我独自站着,像个亡命之徒,像个流浪汉,像个口角流涎的白痴。我死死咬着这句话不放。
       钟声当当地敲到十二点,我木然环顾四周,全然不知自己是站在两个月前的十二点,还是现在的十二点。也许是两个月前。那天,寒冰在临出门前,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面颊——以前她从没有这样做过。从没。我下意识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可现在,我愿意用一切来换回那个吻。它就像一片被抹去却又在纸上留下不可磨灭痕迹的淡彩,使得我百折不挠地在原地一遍遍挖掘。我想挖回到那个夜晚,挖回那张挂着鼻环的脸以及,那个已很遥远了的孤独而亲密的我们的童年。可任我怎么努力,那些东西都义无反顾地绕过我,远去。
       我陷入黑暗。我一遍遍放着那张CD——那些歌,就像一个声嘶力竭,哭到直至声音沙哑的小孩,在拼命拍打门扉……我听不清唱词,可我知道寒冰就在那儿。
       我听,我捧着相片的手不断颤抖。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已经25岁了,可我却感到自己就像个5岁的小姑娘一样害怕。词汇。词汇。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让自己从恐惧中逃出来的词汇。我拿起酒杯,一口,一口,又一口。也许,词汇就在酒杯里吧。
一杯酒,就是一杯死亡。
       我望着那深红色的液体,感到寒冰来了,就在身后,她正弯着腰清扫地面上那些我呕出来的秽物。她温柔的气息吹在我满是汗渍的脖子上。

       “我从不喝酒,也不抽烟。我的内心已完全堕落了,如果形式上再堕落,那么我就彻底完了。”
       是布和。那个永远枕着刀入睡的男人。他躺在我身边,一边抚摸着我一边喃喃低语。
       要怎样去描述那一场入侵呢?欲望突如其来。就在十分钟前,我还被一把刀抵着,被执刀的那个疯子出乎意料地吻了一口,而且,糟糕的是,我对那个吻竟毫无恶感。
        “做不做?你到底想不想做?”
       布和的目光很冷,语气咄咄逼人。
        “嗯?”
      他的样子恶狠狠的,他站在床前,一伸手,就像老鹰似的,将我从床上一把提起。我被推到了桌子边。只听“哔啪”一声,刀锋自我的衣领从上至下划开,接着,又一声,我的睡裤也被挑破了。
       “你知道我会操你的,对吧?”
       他的语气和他的动作一样粗暴、下流——这个男人,我们相识还不到三天,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没有拥抱,没有爱抚,直接得就像那把刀。他甚至连拉链都还没完全拉下就压上来了。他压迫、撞击、挤入,他开始了呻吟——他努力掌握着我,同时又把我撞得晕头转向。他的手和嘴唇是如此老道,他知道怎样运用它们,知道我喜欢什么。但他的目光是冷漠的,没有一丝关于情爱的温柔,不仅冷,且空。似乎什么也看不见,面前什么也没有。
      “我不想做的,是你逼我这样。不能怪我。”
       这是有生以来,我所听过的最荒唐的床上话语了。这个男人拧我起来,用刀划破我的衣裳,野蛮地进入我的身体,但他说,是你逼我做的。
       “我本不想碰你,你知道的,你找上门来,住在这里,你这个小骚huo,你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你还是来了。”
       他把我拖到地板上,地板粗糙而温暖。他把我的双腿向上抬去,然后把它们放到自己肩上。他语无伦次,气喘吁吁地说着那些荒唐的话,他的冲撞有力得就像拍打焦岩的巨浪,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他的身体因为情欲而不断颤抖、抽搐,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像一匹盲眼的荒原狼。

       那个晚上,我们来了三次,或者更多。一次比一次持久,暴力。我被弄痛了,却正是这份热乎乎的疼痛,令我激动起来,某种孤注一掷的几乎是毁灭性的激情反弹上来。我支起身子,用我想用的方式吻着他,我想我必是下到地狱了,否则我不会这么疯狂,不会对这些粗暴而下流的言行不加任何抵制。从前,无论是谁,那些男人,从不可能这样对我。他们有礼、轻柔、像小心品尝蜜汁的蜂,他们的身体有着与生俱来的属于南方的精致,他们的一切都是湿润温沉的。而布和,这个披头散发,通身大汗的男人,不停地在我身上到处闻到处嗅。他咬我的胳膊、大腿,他咒骂我,恶狠狠地说最好将我操出血,操死,他不许我停歇,他有力的双手就像揉面团一样对我的身体放肆的随心所欲,他吸吮我身上的汗滴,他把手指伸到我体内,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般不住舔食那些黏湿的体液……
       这种放浪堕落真是彻底,无与伦比。然而也正是这种的感觉,激活了我心底某种已然死去了的恋情般的东西。我躺在那里,感到自己就像一个靠吸食鸦片来缓解痛楚的人。我看到自己的乳房毫无羞耻地发出挑逗性的颤动,我的腿在那双有力的臂膊下向上盘旋,直至在混乱狂热的欲望废墟中崩溃为止……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当我睁开眼,外面的太阳已高高地挂在那里了。
        “谁弄的?”
       他用指尖轻轻抚摸着我乳房上的疤痕。他的手搭在我身上,有着一只猫的重量。
       怎么回事?我该怎么说呢——这得从我出生的那场大火开始说起。我朝阳台望了一眼,我可以看到巴图那根粗粗的白尾巴。
        “你平时都喂它些什么?”
       我岔开了话题。
        “单单它的模样,就足以藏下所有价值连城的绝望。”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说完这句话后,动作又开始了,那只手扬了起来,他乐不知疲,他要我坐起。
         “快,再来。”
       他把那软倦了的却仍保持着某种应战状态的性器塞到我口中,他的眼圈因为睡眠不足而发黑,他有如一个亡命之徒,将所有的精力和赌注都押在一件事上:在大腿与大腿的盘绕中把憎意的飞镖射向对方,迫使她在这种毫无尊重毫无怜惜的痛楚中进入既恐怖又美妙的癫狂状态。与此同时,另一个地方,F城的一间房子里,寒冰正在地上痛苦地痉挛成一团,当然,我不知道这一切。那时的我,正闭着眼睛,婊子一样地大声呻吟。

         “亲爱的,当我老了,头发白了,你还爱不爱我?”
       我摸索着那行小小的印在唱片底面的黑体,寒冰,直到现在,你还不忘记对自己说谎吗?哦,寒冰,我多希望自己能回答这个问题——关于希望,关于爱。可时间已把这些东西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嘲讽。只短短两个月,F城就成了一座变了形的山丘,一道绝望的地平线。
       “一个男人。她爱他,是的,就是这样……”
       “她不想回来,她永不会再回来了……再见,我的亲爱的……”
       句子断了。我再也无法将它们从那些废纸篓里拼凑完整。我想起离别的那天,当我提起行李,最后一次回头时,寒冰那暗下去的眼睛突然闪发出一道无与伦比的光,她浅浅含笑,满面柔情,她说好吧再见,我的亲爱的……
       我紧咬双唇,泪水夺眶而出。

      北方的寒风漂走了空气中的一切杂质,寒风使我得了失忆症,我就像一个刚刚获得成功分离的连体婴儿一样从F城剥离出来。我什么都不想:高跟鞋、桑塔那、奶油蛋糕和秀水街……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去想。在我面前,只有熠熠生辉的蓝天,只有连绵不绝的峻美的白桦林。我站在那里,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一般想象着自己皮肤的颜色……离开吧,我听到有个声音这样对我说,离开那些毒雾和瘴气,离开吧,离开那座令人痛苦令人痛恨的黑色祭坛。在这里,一切的腐朽往事都将化为灰烬,你的身体将因“爱”而变得比奴仆更温顺,你的心将因这与F城的炎热等长的寒冷而坚强。
       寒冷的地方,不需要眼泪清洗伤口。
        “宝贝儿,我希望你留下,真的……”
       那天晚上,布和这样对我说。他的神情显得既兴奋又胆怯。
        “我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我觉得,你就是我的理想。”
         “是吗?”
       我,理想。我苦笑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想过另一种生活。这是从没有过的……我不知是否可以用‘美好’来形容,有时仅是看着你,我就感到绝望。”
       “绝望?”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我的意思是,我害怕自己没有能力……”
        “我没有那么娇贵。”
       我放松了,调整一下姿势,坐到他大腿上。
         “不,不是这意思。我害怕我没法改变,我从不相信这世间会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属于我。”
       我——美好?我再次苦笑了一下。我低下头,把脸贴进了他的手掌。我能嗅到他手心的味道——那微微腥咸的,雪龙的身体。
          “我不知该怎么表达……你发誓,发誓这一切都是真的,发誓你没有骗我。”
         “你发誓,就算哪一天我死了,你也不会抛下我。”
         “你发誓,你爱我,你只爱我,永远爱我。”
       我注视着说话的人,他的神情有如一个梦游者,他的手在我的额前轻轻碰触,好像稍一用力,我就会消失似的。
一种柔情在我心里升起,“我发誓。”我慢慢举起手。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某种既单一又神圣的东西正在我的胸膛里流动。我的眼泪缓缓,缓缓地流了下来——惟一的一次,因为幸福,因为——“爱”。

       十一月的天,寒冷刺骨。我和布和挤在他的宿舍里,当他上班,我便在房里帮他整理那些探险或是动物方面的资料。这是项繁琐的工作,我得把那些东西:格陵兰峻湾害羞的海豹,成群结对栖息在居民区并落下大量粪便的燕八哥,皮肤亮得像太阳照射下的池水的山晰,还有在寒风中死去却一直保留着站立姿态的马,直至雪融才“轰”地一声倒下……我喜欢这项工作。这是一个我以前完全无知的,新鲜的世界,我怀着感叹又敬畏的心情去做——自然界的一切,是那么的古老又富有灵性,就如一条干净的经济又节俭的街道,生长与消溶都如此从容平和。它不需要你去与往事抗争,不需要在任何废墟里挖掘和重建什么。我坐在房里,感到与这片天地心心相印。
       当我累了,饥肠辘辘时,布和便会恰如其分地出现。他脱掉鞋子——一只小松鼠的床,将一堆油乎乎的烤肉串和一大瓶伊利酸奶放在桌上,然后钻进被子。我把头靠在他肩上,一边大嚼着食物一边对他讲叙着今天的战绩——我试着去想象他心里的感受,但往往是还来不及表达,他的手就像热带植物的蔓藤,一下缠到我身上……
       我知道他害怕我走,害怕我会回到几千公里之外的“好人家”去,像他当初想象的那样——一个娇贵的负气出走的宝贝女儿,一个毕业于优等高校的大学生,在宽敞明亮的餐厅里享受着牛排和冰冻三文鱼。我多么想告诉他,我愿意天天呆在他怀里,就这样大嚼羊肉串和这“粗糙又低劣”的北方大饼。
       是的,我的大伯告诉了我罗旭阳已为我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也许十万,也许三十万。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他有那么多钱。大伯说那是数年前他在某地投资的一项房产,他买的时候很便宜,现在,F城扩建了,他将它换成了现金。大概情况就是这样。我没说什么,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得承认在吃惊的同时也感到兴奋。我,罗烈焰,这个一直生活在别处,居无定所,囊中空空如也的人,将要接受一笔款项。这感觉让人头晕。要不是因为布和,或许我已在F城挥霍着那些钱了。但现在,我在床上,吻着布和的下巴。他的下巴很健美,         也许是他全身最迷人的地方,我边吻边想,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无论男女,我都希望能遗传下来。
       布和的手一直在我的羊毛衫里移动,这衣服是他给我买下的——他从不相信这个来自南方的女人可以抵抗北方的严寒。我们一起滚下床,在地上、厨房、桌子……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做爱。我们贪婪的相互吸吮的唇就像一个饥肠辘辘四处寻找面包碎屑的乞丐。“来,宝贝儿,快来。”布和吻着我的乳房,然后将我拖到地上。尽管我仍无法很好地解释什么是“爱”,但我想,现在的一切已足够了,在这种强烈的欲求里,我们心荡神驰,我们浑身颤栗,我们毫无节制。我们自由地交出自己,不存丝毫罪恶。哦,布和,我们一定不要分离,除非那座永恒的坟墓被雷电劈开。哦,布和,我愿就这么一直一直与你一起,挥霍着灿烂而阴郁的青春:做爱,咒骂,歇斯底里。布和,告诉我,是否,这就是通向那又深又亮的童贞的完美方式?而在这种方式里,布和,你的心又是否会像我一样高高地飞起来?

         “走!”
      我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弄醒,亮白的日光灯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揉了揉眼睛——凌晨三点。
         “走!”
         “什么?”
      我想布和一定又做那些梦了。
       “跟我上医院。”
        “现在?”
         “对。”
        “看看钟,你有病啊?”
        “是你有病。”
      我仍晕头晕脑。我俯过身想去吻吻他。他避开了,第一次,果断又迅速地避开了。我的心收了一下。
        “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布和的语气很冲,简直像在审讯,“你是故意的,对吧?”
       这下我看清了,那张不住在眼前晃动的化验单。
         “你一定是故意的,你没有吃药。”
       他满脸怒容,脖子青筋毕现。他这种样子令我难过万分。
        “我只是忘了。”
         “不,每次我都提醒你,你不可能忘的。”
         “那又怎样?”
        “你想做什么?嗯?”他咆哮着,“你想当一个罪犯,是吗?你要为这个世界再制造多一个小杀人犯,是吗?”
        “我没有。”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努力控制自己。
          “走!听到吗?否则,你给我马上滚出去!”
          “布和,请你冷静些,听我说……”
          “什么也不用说,如果你不跟我上医院,那么,就滚出去!”
         “你知道外面有多冷吗?”
        “我不管。”
        “你说过我们不会分开,要相互取暖的。”
        “现在我什么火种也没有。”
        “布和,我……我爱你。”
        “我知道,跟我上医院。”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了点。
        “我不想去。”
        “你在逼我?”
        “我们可以马上结婚。”
        “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我不需要一个小杂种。”
        “他不是杂种,是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永远也不会有孩子!”
      布和又喊了起来,他将我拖起来,我将他的手摔开,他重又将我拖起,我再摔开。
        “如果这样,你就再也不要进这间屋子。”
       一个踉跄,紧跟着一声暴怒的房门的声响——我被一把用力地推了出来。十二月的天,气温降到零下二十,不几分钟,我的面颊开始发麻,身体也透凉起来。那扇门,一直关到白天。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灾难般的日子,几乎每天,布和都摔东西。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发出低低的愤怒的吼叫。
          “我叫你上医院,愚蠢的女人,上医院!听到吗!”
          “你必须听我的,做掉它!”
          “你不去,是吧?好!好!”
       说完,“啪”的一声,窗玻璃被砸了个粉碎。
       我强忍着泪水,死死咬着牙关,不说话,不动。我爱布和,尽管这个男人粗暴、专横,蛮不讲理,但我爱他。我不想上医院,不想离开这间房子,我哪儿也不想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不停地砸东西,他管我叫笨蛋,他说他一定是昏了头才会把我这么个石头般固执愚蠢的女人带回来。他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他大把大把吞着抗癫痫药,然后又将药瓶摔碎。他说他无法容忍我,再也无法容忍我。
        “不把那东西弄掉就给我滚!”
         “我不走。”
        “你这个讨厌的女人。你要折磨我是吗?”
         “我没有。”
       我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你这么做就是在折磨我。”
         “我们发过誓。永不分离。”
        “是。但现在,我做不到。”
        “我爱你,布和,我爱你……”
        “噢,噢噢。”
       布和捧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然后,他站起,一摔门,出去了。
       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我必是被风吹傻了,被雪冻伤了,才可能这么软弱。阮香怡是永不会认输的,而她的女儿,就算有一万个不如她,也该不会是这样一个软包。可现在,她却流着泪,求一个男人让她留下来,留下来……
       布和一直没回来。
       我则像个傻瓜一样呆坐在那里,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