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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这真是糟糕的一天。糟糕极了。当我从诊所里出来并晃到大街上时,我发觉,我的钱包不见了,工行卡、身份证,还有我母亲的相片,统统不见了。我一阵眩晕,呼和浩特——F城,我不知中国大陆还有哪两座城市会比它们之间的距离更遥远,与此同时,我还发现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我饥肠辘辘,如坐针毡。两瓶生理盐水什么也没补给我。
       我漫无边际地在街头走着,双手渐渐凉起来,接着是脚,身子。我感到胃火燎火燎的,酸水不断上泛。我必须吃些什么。我想起以前,我们在郊外的草地铺上有条纹的布,那上面放着芒果、粽子和玉米。
        “那时,我全靠吃那些落在石缝中的野碗豆才活了下来。”
      说话的人是我外公。每次出游,他都会给我们讲叙六十年代大灾荒时他搜索食物的艰难过程。
       “那我岂不就是碗豆公主?而小小,就是小碗豆公主了?”
       母亲吃吃笑着,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我的印着可可糖的连衣裙上,是刚刚翻开的《一千零一夜》。

       我用力甩甩头。我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那是一间堆满书籍的房子,很乱但很干净,一张旧电脑桌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文件,右边的墙面是各种开本的书,那些书,都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我走近看看——大多是关于动物的,也有探险和诗歌类的。放着几个卡通玩具的书桌上,有一个精致的木相框,相框里没有相片,是一行字:“梅花香自苦寒来”。字是用铅笔写的,从笔迹上看,写字的人很用力。
       窗子边有一个灰色的储物柜,两盆紫罗兰在窗台开着忧郁的紫色小花,一张简单的折叠床靠在角落:枕头、床垫、被子,没有任何多余的无聊的装饰物。这张床和它的主人很相似:干脆而冷淡。巴图一直安静地呆在阳台。除了它,阳台还堆放着一些凌乱的杂物,那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完好的,就像医院里的伤病员,不是缺了这里便是少了那里。地面上有一只空鸟笼。
       阳光从薄薄的窗帘透了进来,将地上的影子拉得斜斜长长的。我突然发现,这间房子几乎没有任何味道,没有烟味、酒味和迷迭香味。一间没有味道的房子。我放下背包,角落的那面镜子照着它的来访者。我看到镜中的人比实际的我更瘦,也更高一些,我想起母亲,她对镜自照时,会噘起嘴,尖锐的脸型——便是她的写照:一块斩钉截铁的梭镖。
       “你是哪里人?”
        “F城,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你来内蒙旅游?”
       “是的。我本想再在拉萨多呆几天……”
       “你是说,你去了西藏?”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可有看到藏獒?”
       “哦,是的……我不肯定。”
        “快跟我说说,快。”
       这回,他几乎是喊起来了。我想起那蔚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空下,广阔的羌塘草原无边无际地在地平面延展,黑色的青纱帐旁,一只被铁链牢牢拴住的黑色动物冷峻地盯着我。
        “它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厚毛一团一团打着结,味道很重,脸很宽,鼻头很短……”
         “狮头!照你说的,该是狮头!”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点开一个名叫“血地”的文件夹,那里面,至少装了上百张藏獒的图片。
       之后的时间,我几乎再也插不上嘴,仿佛那个在青纱帐边看到藏獒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他得意地一张张向我展示他的收藏,并详细说着那些动物的名称,原始居住地、血统甚至它们不同的生理构架。谈起这些时,他的打着细微蒙古褶的眼睛很是明亮。
        “我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头藏獒。我出生在内蒙,可我总觉得,西藏,才是我真正的故乡。”
       那个晚上,我们交谈的内容几乎全都是狗,至少也是与狗有关的。
        “你是第一个能这样跟我说这些东西的人……”
        “是吗?”
       布和(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巴雅尔*布和)停住了,他走到桌子旁,用手摸了那个相框一下。
         “你真的不知道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开始我还以为你是玩笑。”
        “是真的。”
        “你是个孤儿,对吧?”
       我惊讶于他声音里的满怀期待。
          “哦,不。”
         “想想也是,有母亲的人是不会像你这种样子的。”
       我不太明白他的话,我有母亲,我的母亲躺在床上,而我,她的女儿,该是什么样子?
        “你的手怎么了?为某个男人——或说是为所谓的爱情,对吧?”
        “够蠢,我觉得,”他的语气充满不屑,“来,看看我的。”
         “每砸一次东西,我就在手上做一个记号,告诫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当然,从来没奏效过。我干这事可不是为了女人。”
       他的手臂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疤痕。又一个怪人。我心想,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刀靶场,我想不出这有什么趣。
        “生在好人家的女儿,没必要这么整自己。”
       布和的嘴角扯了一下,算是笑吧。然后,捡开沙发上的书,我看到,转身的时候,他微微上翘的下巴就像一堵倔强的冷漠的墙。

       这是第二个夜晚。昨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外面的街灯妨碍了我的睡眠。我坐起,打算将窗帘拉上。布和在一边的沙发上,身体向右蜷成一团。他似乎睡得很沉。我刚起来,却突然听见一声惊呼——那压抑、谙哑的出自梦境的呼声。我吓得一下重躺下来。我睁着眼一直到天明。
       在这第二个夜晚到来之前,还是先说说白天我都干了些什么吧。布和要上班,他上班的地方离宿舍很近,一两百米吧。他给了我锁匙。我上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喂了巴图,翻了两份体育报,洗了衣服,然后坐着发呆。我盯着墙上的斑点,像小时候那样运用想象将那些斑点、细纹组合成画面,大概完成了七八幅画后,我感觉累了。我倒在了床上。我把一只手压进枕头,却感到腕部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这使我心头一跳:在我童年的枕头下,总也是藏着些形形色色的玩意儿,它们有时是子弹壳,有时是香水瓶,再不就是玻璃弹珠和狗牙齿。男人的枕下会有什么不同的秘密呢?我怀着好奇把那东西抽出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刀!我认得这种刀,那个秋千老头送给我的,不同的是,我的那把是巴克110,而这把,稍长一些,背面有暗色花纹,刀尖呈回形,黄铜加压缩牛皮的一体手柄,实心的黄铜护手——一把非常锋利的巴克119。
       “这把刀,可以剥出一个漂亮的苹果,也可以轻易挑断一个人的喉管。”
       这是另一个藏刀者,我的母亲说的。

       那天我睡得很早。还没到黄昏我就睡了。
       我希望一觉起来后便已过去十天。我的钱包被偷了,我身无分文,我去银行挂失,那个高颧骨男人告诉我要十天才能生效,这令我感到沮丧,在F城,处理这种事要比这里快上至少三天。
       也许我可以试试借钱。但筛滤一圈后,我突然发觉我连借钱的对象也没有。雷姨我是开不了口的,她自己都已开始借钱,虽然电话里她还是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但我知道她内心是紧张的。没记错的话,她今年该是五十有三了,除了赌和偷,一个53岁的没家没工作的女人,还能做什么?梅砚我也不想开口,每次见到,她总是抱怨钱不够花,她说小焰像你这样也挺好的,没有孩子的拖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寒冰,我想起在拉萨时的那个电话——外出一个月以来我们惟一的一次通话。
       “布达拉宫的金顶就在我眼前。”
        “什么时候回来?”
        “你听我说啊,昨天我去了那木措……”
        “你几时回来?”
        “不想听我说是吗?”
      这么伟大的高原,除了问我几时回,寒冰竟似乎什么兴趣都没有。我有种悻悻的感觉。
         “不……我只是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对吗?”
       “我还要去一趟呼伦贝尔。”
       “不论在哪,记得手机一定要时刻开着。”
       “我喜欢像现在这样,很自由,除了走和看,什么也不用多想。”
       “听我的,亲爱的,一定要让手机……”
       “我等会就把它给扔了。”
      我对她的不厌其烦感到生气。我当然不会真的把手机扔了,我不过是有点心烦神燥。我想象着此刻寒冰的样子:手搭在椅子上,苍白、忧郁,带着不自信的胆怯。一个傻瓜雪人的手。
       “千万不要,那样的话我怎么联系你?”
      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相信这么蹩脚的谎言。真搞不懂。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声音越来越弱,而那双眼睛,我不愿再想下去了——哀伤乞怜的眼神——装着整个大海的疲惫和辛酸。
        “过一阵我自然会回去,先这样吧。”
       我的声音提高了,我想快点中断谈话,我担心,再说下去,又会陷入那种莫明其妙反复无常的纠缠中。不能再说了,我已感到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对劲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必须挣脱出来。我不可能对一个女人产生什么想法。
       再等等吧,我想。如果让她知道了这一切:被车撞,丢了钱,和一个陌生男人住在一起……她的房间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酒厂的。我感到有些肚饿,便起来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个鲮鱼罐头。真是见鬼,罐头封得那么死,我都出汗了,也没能将它打开。我折回床头,把刀抽出来,罐头一下就给弄开了,看来,我是使这种玩意儿的天生好手。
       鱼肉很咸,可我仍吃了很多。我一边吃,一边打量着这间房子:一扇包铜的厚厚的防盗门,一扇木质密实的红松木门,上的都是不锈钢阴极锁。我摇摇头,盯着那把沾着鱼酱的刀,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呢?但我没有必要猜测什么,人生是过出来的,不是猜出来的。就像我的母亲,又有谁会料到她有朝一日会开车去撞自己的男人?别人想不到,她自己也不会想得到。一个生来的艺术家。她有太多条通向美好生活的道路可走,但又怎样?现在她躺在床上。而那个男人,自私又不忠,有无数的缺点,可他活着,就算现在活得不怎么好,但他的好日子远比她的要多,要长。至于我——我将剩下的那点鱼肉给了巴图。我更没什么好想的,十几年来,我在这样那样的地方,过着这样那样奇形怪状的生活,我怎么会想得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在内蒙,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吃着一个鲮鱼罐头呢?
      吃完罐头,布和还没回来。我感到鼻腔干燥得历害。我找出毛巾,浸湿,敷在脸上,这使我好受了一些。但我再也没有睡意了,于是,我干脆坐起来,捡过几本探险书籍:在圣罗伦岛上,爱斯基摩人正乘坐兽皮木艇渡海,女人和小孩则在冰屋里用鸟皮制作衣裳,缝衣线是驯鹿背骨上的多筋肌腱,遇水膨胀。印安第人,他们会在木制箭杆上刻道长长的沟,如果一箭未能将猎物射死,那么其伤口冒出来的血就会导入那道沟里,流下箭杆,溅到地面或是阔叶上,总之,为猎人留下一条踪迹。
         “你打算做探险家?”
       我吓了一跳,布和正倚在门边,那角度可对房中的一切一览无余。我瞪了他一眼,这人简直是幽灵,两扇门,我居然不知道他是何时进来的。
         “你打算做探险家?”
      我把书举起,学着他的口吻。
         “小姑娘,你该玩的是布娃娃。”
       我不禁扭过头去:小姑娘?我微笑起来——在这间没有任何味道的房子里,我的身体正散发着书本中某种麝香般的味道。小姑娘,哈,他没有那个喜欢小姑娘的男人那么老,而我也不是洛丽塔。
        “今天一天都关在屋子里?”
       他提着一堆东西进来。外卖快餐。单身汉的主要食物。
       房间太乱了,好不容易我们才腾出一个地方,他坐着,我则跳到桌子上。那些菜,不知是因为吃了罐头还是实在不合我的胃口,我只动了几下筷子就再也没有食欲了。他倒是吃得很香。他的饭量大得惊人,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人。不过,这使我感到愉快,能吃,总不是件坏事情。他是个左撇子。
       “南方人,饭量也一样小气。”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四肢发达……”
       我不失时机地反驳道。
       布和看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把面前的五个空塑料碗捡好,丢到墙角的纸箱里,又灌了好几大口的酸奶,这才两手一摊,表示吃好了。
       “知道吗,今早醒来看到我房里居然睡着一个女人,而且还穿戴得那么整齐,我几乎以为平是在做梦。”
       “我不信你这里没有睡过别的女人。”
        “那当然,不过,却没有睡了一晚什么也没干的。”
        “一男一女在一起一定要干什么吗?”
        “你说呢?哈哈,我可不是同性恋。你真纯洁,小姑娘。”
       我听得出后面那句话是种嘲笑。“纯洁”这个词,谁都知道,离这个投宿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的女人来说,足有十万八千里远。
        “说真的,昨晚我居然一点那种念头都没有。我几乎都以为自己是不是阳萎了。”
       他解开衬衣扣子,脱下搭在椅子上,他的胸膛牛乳般的光滑,淡淡的胸毛散在上面,柔软、粗犷。我看到了那紧绷绷的牛仔裤,看到牛仔裤下面的形状。如果我是个好女孩,这情景定会让我感觉受辱,我会将门“砰”地一把带上,走人。
        “睡吧,我明天还得早起。”
       他又说,然后到阳台换了条运动短裤。我垂下眼皮。我没有望镜子,但我知道,我的微笑很性感,跟阮香怡不同,跟罗小小不同,跟所有我认识的女人都不同。

        整个晚上,我都辗转反侧。我睡不着,我觉得这张床安排得真不是地方,就像正对阳光的向日葵。
         “喂——”
       看来布和并没有想象中的睡得那么死,我只轻轻一呼,他就醒了。
        “能过去拉一下窗帘吗?”
       他动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情愿,不过,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黑暗里,他的身材显得出奇的高大,他背对着我,我能听到他在喘气。他摸索着往前走,然后一伸手,拉住了帘布的一角。然而就在同时,如同触电一般,他突然浑身抽搐起来:
         “啊,啊啊……”
      我“呼”地一下坐起,我打亮灯——他的样子可怕极了,就像癫痫病发作。
         “怎么了?”
       ……
        “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紧张起来。他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他没说话,在原地继续又抖动了一阵,才平复下来。他脸色铁青,也不看我,径直冲到床头——他的脸一下白起来。我突然想起,那把刀还在我的大衣口袋里。
        “嗯?”
       他慢慢转向我,他的样子简直要把我给吃了。
        “你偷了我的东西!”
         “我没……在这里……”
       我痛得汗都出了,我想是不是我的手被扭断了。他从我的口袋摸出刀,手松了些,但表情仍然很凶狠。
         “把你的东西收回来!现在!”
        他一把将我推出去,阳台上,晾着我的羊毛披肩。

        那条挂在刀上的小链条被他弄得叮叮响。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刀鞘上还挂着一把很小的奇形怪状的黑色小锁匙。
          “明天天一亮你就走。我给你钱。真是见鬼,我怎么弄了一个莫明其妙的女人回来……”
        这下我相信我碰上的一定是个疯子,至少,也快疯了。
           "听清楚了,明天一早就走,要不……”
       声音还是那么凶,但力量明显地弱了许多。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的脸突然热了。我的睡衣不知什么时候滑了下去,半个肩膀露了出来,可能是刚才他捉住我摇晃的时候。
         “要不你会杀了我?”
        我仰起头,冷笑几声。
         “我不会杀你,但会……”
       他吐字很清晰,很慢。接下来的事我就完全懵了。他走过来,就像电影里的劫匪一样,将我的手一下拧到身后,然后把刀抵着我的下巴。疯子!变态!色情狂!我想,但却不敢动,一下都不敢。
        “所以,你最好天一亮就走。”
       他把刀在我的眼前晃了晃,然后,他在我的嘴唇出其不意的,粗暴的重重一。他放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