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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五号深夜,我艰难地行走在泥路上。
       我的父亲,那个我有数月没见过的老头儿,自在他那死去了五周年的儿子的坟头淋了一阵雨回来后,就开始了咳嗽。他在那群饥肠辘辘的狗面前,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气喘吁吁,时冷时热。他在床上翻腾,在恶臭扑鼻的房间哭泣、嚎叫,却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理会——那个时候,他惟一的女儿,正伏在桌上写作。她写狗,写巧克力,写手术刀写变化无常的云和夏天死去的昆虫。她写一切,但对他——她的父亲,只字未提。她从没想过要将他写进文字。就在她写到大围山那溅起的一片又一片灰,一块又一块被烧焦的植物根茎时,老头儿出现了紫绀,他吐出一堆堆粉红色的泡沫,而那位有着葱白色头发的医生,正弯着腰,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按在那个风箱般的胸膛上的听诊器。
       我进了门。我用力地甩着鞋子——不是为了甩掉泥泞,而是要在那间几乎要被寂静撑破的房子里弄出一些声响。
       那位医生,我相信他是个好人。他看上去疲惫不堪,白衬衫好像刚从屠宰场出来,沾满了血。对他来说,退休几年后又重操旧业,而且救治的是那位让他儿子念上大学的罗校长,他很尽职。他想不通的是在这种时候,罗校长身边怎么会没有人?他的朋友,他的邻居和亲戚都上哪儿去了?
       “这些混帐东西都上哪儿去了?嗯?没事的时候他们总在眼皮底下转来转去,现在,都上哪儿去了?”
       累得面无人色的老军医愤愤地说。他该是呼了救的,从看到那只同样半生不死的胖狗,从那只胖狗在窗台不停地抓挠并发出哀哀嚎叫时,出于某种直觉,他就扯开了嗓子。但雨太大,而他又太老了,只两声狗叫就把他的声音淹得一干二净。他只好捡起一块砖头。看得出来,直到现在,他还为自己能够敏捷地跳进窗子而感到高兴。他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老。
       “你是他什么人?怎么这时才来?”
       你是他什么人?我看着那个嘴唇发紫的老头儿,他端坐在那儿,几乎是神志不清了。他衰老、臃肿,胡子至少有两个月没刮,满脸褐斑,因呼吸困难而起伏不定的胸膛就像一只满是洞洞的滤水盆。这个衰败的形象占据了我的头脑。一直以来,我心里的这个谋杀犯都是一个毫无廉耻之心,带着大大小小狗群在乡野间闲逛的男人,他不断在我眼皮下变化着把戏,在一张被抹黑的银幕下扮演着种种角色,他试图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最好活过那个不断追捕、堵截他的冠以他姓氏的女人。可是,他逃不过命运这口井,儿子的死亡,时光的流逝,使他无可避免地走向孤独,走向衰老——他的潇洒和才华,都已在强大的岁月里漏尽了。
        “还能做些什么呢?”
       医生将止血带松开,换到老头儿的另一只手臂,然后快速地在静脉里推了一支速尿。医生说话的语气很低,并不断摇着脑袋,好像已是在出殡前夜。
       我望着那张开始发黑的脸,想起有一次,我站在那块巨大的石头上,所看到的那一幕:罗旭阳正用着与他妻子时的同一种姿势跨在另一个女人的肚皮上。迎面吹过的风,在他们的喘息下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就像盐沼和湿树皮的味道。这样的情景我不止碰过一次:在深夜的校长办公室,在巨大的棕榈树下以及北部湾的银滩。对此,我是无能为力的——道德,有时如盲眼蝙蝠。而我的母亲,一把在寒风中咔嚓作响的利剪,一条自由迷妄的小溪,她是敢做一切的,包括闭上眼自极地奋力一跳。她不会管这一跳是否会坠出银河。
       我闭上眼,感到一阵头晕。一直以来,我只知道一种对待罪恶的方式,就是毫不松懈、牢牢地盯着罪犯。可现在——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双眼,是那样的空虚,茫然。
        “小……小……”
        我猛地睁开眼。谁在唤我?不,一定是弄错了,这不可能——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呼出这两个字?并且,用那样一种虚弱、内疚的语调?不!这狡猾的混蛋,他想用此唤起我的怜悯之心。我太清楚他了。我必须扭过头,捂住耳朵,一个音符也不要听。
         “小小……”
       我真想跳起来去封住那张该死的嘴。“小小”——多么奢华又活泼的童年景观,它怎么能在这样一种死寂里摇挤,满溢出来呢?我听到自己的内心在喋喋不休,就像一条混浊的河流,遍布碎屑和垃圾。
       度冷丁。度冷丁。我的手毫无章法地在口袋里摸索着,这些薄薄的小玻璃是从科室里偷来的。我看着他——灿烂林子里的纵火者——只需100mg,就可使他安静,就可扩张外周血管,减轻呼吸困难。
       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名犯了包庇罪的罪犯。

       寒冰一直在等我。一进门,她便拉着我的手,往房间里走去。
         “给我拍几张相,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们走进房间,仍是那股迷迭香的味道,还有一些酒精、棉花和风油精的味道。疾病的味道。但不是死亡的味道。死亡的味道我嗅过,在碧水湖宾馆,在“LN”身上,在罗旭阳的呕吐物里——腥浓而又带些许重金属气味。
       床铺很整洁,床单是白的,垫褥黑色。但引人注目的不是这些,而是寒冰的鼻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弄的,那条银色细金属链,从左鼻冀一直挂到耳垂。我不知她到底在身上打了多少个孔,她的身体就像一张磨损的地图,凹痕和伤疤遍布在每一块缤纷而光洁的土地。她的脸打了厚厚的粉,坚硬的长指甲涂着黑色指甲油,眼影浓重深厚,微笑着的红唇令人在惊悚之余又感受到一种彻心的冷。
        “唱片的合同已签下了。”
       她坐在床上,神情庄严。她身边有一张椅子——道具,我想。我重重地坐在上面。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知道你累了,一会儿就好。”
      是的,我累了,很累很累。在回来的路上,我几乎是再也不想走了,我觉得再也走不动了。天晓得我为什么会将那支度冷丁注进罗旭阳的血管,现在想想,我多希望那时注射器里的不是药物,而是几毫升空气。我甚至想象,当那些气泡像透明的珍珠一样穿过他的血管时,我马上就会获得解脱——这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了。我咬紧牙关,握住那只浮肿的手臂——我看到了我的母亲,她就在我身旁,苍白、憔悴,可还是那么的美。她望着我,期待的眼神就像金钱豹般的孤独和有力。
       “小小,做吧,不要害怕拒绝放弃罪孽。”
       我听到她这样说。我用力一次次深呼吸——我想呼吸进一丝不带人味的空气。是的,为了你,妈妈,我可以放弃一切,可以对这个曾全心全意得到你然后又毫不犹豫将之抛弃的男人不存任何怜悯之心,但是,这些年来,你知道吗,我就像一个被绑在祭坛上的祭品,随时都准备着上路,等待着那些尖刀和啃噬的活蛆。我的生活,哦,如果可将之称为生活的话,那么,我过得像一个流浪汉,而在另一个地方,您却像一位皇后,安睡在一张床上。我多希望你回来,为我挡挡风雪,而不是激烈而决绝地将我向空中一抛,令我既不知自己离地有多高,也不知离天有多远……
       我感到双手就像注满了沉铅。
        “八张,够了!你睡一会,我先走了。”
       寒冰撩起裙子,就像在舞台上谢幕一样,然后拉下拉链,换上牛仔裤,消失在夜色中。

       我整夜都坐在那里,守着那间灵堂般的房子。我看着里面的一切,想着在这住下后的一幕幕。没有人能了解寒冰,没有人能听得懂她的那些音乐。我不知道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何以愿录制她的作品——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卖木薯的爆发户。不过,他那个肉呼呼的圆鼻头却从寒冰身上嗅到了“另类”一词。他不是艺术家,他是个生意人,他知道怎么向人推稍这些包括他都听不懂的音乐。
        我放下合同,我觉得累极了。这累,跟罗旭阳打交道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寒冰。
        我们从没争吵过。我不可能跟这样一个人吵。如果一个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坐在饭桌前等你回来;如果一个人让你住在她中,吃着她的,用着她的,甚至可以像主人般随心所欲地布置自己的房间,可以将音乐放到最高分贝;如果一个人在你睡不着的时候,在你被恶梦缠身的时候坐在你身旁,一边帮你轻轻揉捏太阳穴一边哄你入睡,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跟她争吵?从没有人等过我,从没有人这样对我恩宠有加这样毫无条件的迁就包容。
       她不谈她的妹妹了,因为我不喜欢听,也有可能,她认为就是说了,我也不会理解。她认为我的漂泊是暂时的,她认为我们不同,我就该本该过那样的生活:梳上马尾辫,穿上白色连衣裙,像个优等生一样坐在窗前读书,画画。
       “别难为情哪,你很有天赋,真的。”
       我相信这些话她是出自真心,但同时,我也相信,她只是想让我明白,她可以接受我,不管那些东西其实写得有多糟,只要是我写的,她都会全盘接受。
         “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开心一点,把好日子过得长长的。”
       她笑着说,我则不停弄着头发,将辫子打散又梳拢,梳拢又打散。
        “生日”,“好日子”,这些词听起来是多么地令人伤感啊。自我的母亲躺到那张特制床上后,惟一记得这个日子的人,就是梅泽。可那也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现在的他,已娶了那个女警员为妻,有一次在散步时遇到,她的肚子挺得是那么大,那么骄傲。我想她是知道我的——那些信件,那些相片,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对我伸出手,大方而明朗,甚至,含有一丝感激:若不是当年我离开梅泽,那么,她就不会嫁给这位正直善良的年轻人,不会在这座处处充满离情别意的城市安稳、幸福地挺着大肚子散步。五年光阴,梅泽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年轻而有活力——他从不会像我一样款待绝望。他没有跟我握手,但是,他对我笑了一下。温暖的冬阳。我的世界所一直缺乏的东西。
       我心里泛起一种酸楚的感觉,但没有遗憾。那是因为我已知道,无论如何,哪怕今天他牵着的是我的手,我的生活也不可能取得完美的温暖。这世界从来就不是只有一条金光大道。有些路,铺满鲜花,而有些,却遍布荆棘。走在后一条路上的人,无论再慬慎,再小心翼翼,最终也会失去重心,不停地下坠。
       住在没有土地的家园的人,只有在暴风雨中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