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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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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这是瑞光桥。
       我熟悉这地方。几百年前,它的木质通道上只有鱼儿在漫游,桥旁朝阳而建的房子是深幽的被淤泥笼罩的黑暗,防护堤下的儿童游乐场在寂静的水下恣意生长着水车前和卷叶龙须。
       小时候我常常到这里,一边嚼着高梁软糖一边想象自己就是那条跟着母鱼迁移到这里的小鱼。也有时,我什么都不想,只一心在岸边寻找扁平的石片以好打水漂。
       夜越来越深,那些散步的人,夹着公文包急急赶路的人,还有摆摊的小贩渐渐消失了,偶尔,一两对拥抱着的男女从身边走过,或是牵着孩子的手走过的女人——每每这时,我便会扭过头去——多么平常的一幕,手牵着手的母女。
       我站在桥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使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24岁、没有家、没有爱人,晚上独自站在桥上。
       我从口袋摸出了那把巴克110。世界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当初我收下这把刀,是出于对那个秋千老头的同情和担忧,现在——我看着被鲜血慢慢浸湿的衣袖,“没关系,我没有家,没有爱人,我消失了不会有人为我伤心,我什么都不是,我没有必要再假装活着。”我自言自语道,内心升出一种奇异的压倒一切的安宁。
        “行为艺术吗?”
       一个声音突然落到我耳畔,此时,街道已是空无一人了。
        “真正的万念俱灰是不会给任何人发现的机会的。”
       声音又响起。它似乎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很细但很刺耳。我努力想转过身去,但是我太累了,我觉得自己浑身都硬邦邦的,我根本动不了。随后,我感到一只手冷不防地从身后伸过来,接着一切感官都被钳制住,完全麻木。

       我们沿着江滨大道走着,这奇怪的一对,那人一边用力捏着我的手腕,一边揉着我的肩,摇晃着我。我则表现得像一个孩子,闭上眼睛,就像站着睡着了,而双脚仍在移动。也许死亡就是这样的吧,缓慢而轻飘地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时,我们已到了一个昏暗的楼梯口,那人跨到我前面,他一放手,我的身体便立即摇晃起来。他回身一把扶住我,我努力保持清醒,走完最后几级阶梯。
       那人走进屋,我随着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我们一直没说话。他摸出火机,在什么地方捣鼓一阵,一只蜡烛亮了起来。那人把我安置在一张大椅子上,仔细看了看我的手,然后回房间拿了一个盒子出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婴儿,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我任由他的摆布。恍惚中,我感到手臂一阵刺痛,仿佛有人给我注射了一针什么,然后又感到什么在触动我的皮肤,感到手心似乎有变冷了的眼泪。不知是谁的。然后,我就像一个在极地行走了许久的人一样,一头载进了沉沉的,无梦的睡眠。
       天亮了。我睁开眼,我动了一下——此刻,我的左手,就像昨晚的街道一样,斑斑污渍被大雨冲洗得一干二净。显然,帮我包扎的人有着良好的经验,无论是绷带、胶布条还是包扎的手法,都很到位。我摇摇头,然后,慢慢地,我全身恢复了知觉,我又感到了那种冲动和痛苦。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浑身一颤:一个男人,一个穿着件粉红色睡衣的男人正一眼不眨地盯着我。他的脸苍白,消瘦,就像刚被扯掉亚麻布的木乃伊。
       “亲爱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是女人。”
       “嗯,很不错的理由。”
       这时我才发觉,这个我曾听过两次的声音非常奇特,就像一个高声调又力气不足的婴儿。他向我走近,近得我都能感到那呼吸声了。我僵在那里,我的神经绷得就像一条快要折断的弦。
       “寒冰,怎么样?这个名字。”
       他又说。我全身都在抖,可我没有一点力气。
       “罗烈焰,”他轻佻地说,“该没错吧,身份证上这么写着。看,一个多有意思的夜晚,寒冰碰上烈焰。
       这时,犹如一种下意识的绝望,就跟抽风似的,我跳了起来,但立即,我的双腿有如喝醉了酒一般摇晃起来。要不是那只手将我扶住,我想我便摔倒了。
        “别动,”声音还是那么轻佻,“亲爱的,别乱动。”
       他举起我的手看了一下,然后放开。
        “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喝酒吗?”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杯酒。
         “因为无话可说。”
       他自问自答。他喝酒的样子让我想起像雷姨。
        “嗯,这儿……你想呆多久就多久。”
       他脸上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但确实,他是这么说的。

       我住了下来。虽然我不喜欢这儿:潮湿,幽暗,无数写满黑色音符的稿纸铺天盖地。我也不相信这个人:粗鲁、阴郁,不男不女。但是,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了。从前,我居住在阳光宜人、充满花香的房子里,我的母亲,那个优雅浪漫的女人,每一本书,每一个衣橱里都会夹放着她亲手制成的花卉标本。她高声朗读泰戈尔的诗,声音圆润温沉,她挽起长发,赤足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托着茶具的模样就像托着远古山泉的女神……她画画,画春天里可能见到每一种花朵,但是,绝没有任何花朵像她那般模样——她只在自己的花园中生长,只对着花园里的溪流顾影自怜。爱上自己的那喀索斯。
       我住了下来。我已无处可去,我明白了许多以前我不明白的事情:生活就是由一连串失落之珠串链起来的,梦想只是泡影,没有人能摘星。我想起雷姨,她很清楚偷窃的后果,但她还是那样做,并且,在被拘留好几次后,她还继续偷。原来,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罪人的不幸有时是自愿的,因为他们对生活不再抱任何幻想。
       早晨的天空,和这间房子一样充满病态。晨光在厚厚的窗幔下,呈现出黄昏般的色泽,随后,在这样的晨光里,有人敲响了我的门。那人站在那里,身着一件宽大的旧罩衫,那衣裳使得他看起来出奇的矮小。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摸出一瓣干枯的玫瑰。他揉碎了它。我的呼吸开始加快,并烦躁地扯动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若不喝酒那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他举起酒杯,一仰头,手中的酒便下去了一大半。这个人,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喝酒,早晨、中午、夜晚,各式各样的时间,各式各样的酒。
       我没说话,我点上一支烟,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我的新房东——真要命,我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该称“他”还是“她”。面前的这个人,就像一个怪异的染色突变体:没有头发,额头光洁饱满,一双大眼睛永远带着睡眠不足的迷蒙,睫毛很短,露出枯草般的色泽,皮肤很白,嘴唇很厚,右耳垂吊着个大大的银环,更奇异的是,无论是多平常的一句话,从那人口里说出来,都会让你立即忘记其长相,仿佛一切都消失、融合在那声音里了—— “迷失”,这个词,用在这里倒是很恰当。
       那是顿早餐,但在我的看来,却是一场盛宴。绣花桌布就像是刚烫熨出来一样整洁清新,每样餐具,每样器皿都如此精致,且闪闪发光,而食物:牛奶、咖啡、蛋塔、玉米棒子、牛肉火腿肠、青豆、炸薯片、凉拌豆腐和拉面、还有去了皮的胡萝卜和黄瓜条——这些东西至少够八个人吃。
       那顿早餐我们吃了很久。那人吃得很少,久不久就停一下,握着酒杯的手不时发出轻微的颤抖——那颤抖就像细小音符一样传过骨节。那是一只对男人来说显得过于纤长,对女人来说又显得过于宽大的手。我弄不明白,这些品种各异,繁复精致的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我根本无法将这样一双手同厨房里的油盐酱醋联系起来。
       我再环顾了一下这间房子:暗色的碎花墙纸,嘎吱作响的木家具残旧、破败,木地板的那种褐色非常特别,就像被太阳晒裂的泥土。半开的玻璃窗,细密的裂痕就像刚刚经过一场轻微地震,窗外,飘满了清白无辜的云。
       然而,不管这是哪里,不管这个人是谁,我对自己说,只要美院的通知书一来,我就要离开F城,永远,永远地离开。到那时,我毕业后,我要开一家设计公司,过我自己的生活。现在,在还没能决定今后的生活之前,就先住下吧,这个人不赶你,不碰你,没提房租,还给你吃的,这已太他妈的够好了——别指望生活还给你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美丽灿烂的东西其实很少,它们更多是存在电影里。
       “看来饭菜的品种还太少了。”那人说。他(她)的声音淡淡的,和昨晚的那种轻佻完全不同。我的汤勺在嘴边停了一下。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嘲讽。
       他(她)用纸巾抹抹嘴,也没收拾碗筷,就起身走了。我有种悻悻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房东在面对一个不礼貌的房客一样——真是好笑,我居然感觉自己是个主人。
        “麻烦你去院子里收一下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那人又出现在我面前,那对画得细细弯弯的眉毛下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相遇。“还有,不要弄乱我的书。”然后他(她)出门了,丢下我一个人。

       我从没见过这么乱这么恐怖的院子。杂草丛生,丢满塑料袋和酒瓶的墙角,一棵巨大的桉树就像一条带着邪气兀自奔流的黑暗之河,繁密的枝叶永无止尽又毫无意义地漫天铺盖。那时已开始下雨了,风一吹过,那些带刺的多肉又卑贱的生命体——野蚕,就会无声地从树上滚落。它们蠕动着绿色的身躯,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活力在地面上爬行,在发黑阴湿的腐叶上不断拱着身。我看着这一切:巨大的,密麻的处于发情期的绿色波浪,感到既恶心又恐惧。
       我从绳子上胡乱扯下那些东西:一条湿毛巾,一件天蓝色吊带睡衣,两双袜子以及一张床单,然后眼也不敢睁地直冲回房子。我把那些东西丢在床上,开始迅速地脱衣服——我无法克制那种神经质的狂乱——与生俱来的对软体虫的恐惧。我紧张又无比仔细地检查着房间,检查每一件物品,我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包住,在惊惧中面墙而坐。
       中午——确切地说,该是下午了。整个睡眠时间,我都被那个噩梦挤压得喘不过气。我梦到院子里那些可怕的绿色生物,它们成双成对地一起交配,然后,虫卵蜉了出来,就在我的床上,成千上万。那些卵在我身边不断漂动,幼虫体在闪亮的,透明的膜里爬来爬去,我可以看到它们正在生长,膨胀。真是邪恶又低贱。然后我就醒了。耳畔仍响着尖锐的呼救声,那我自己的叫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
       每天,我平静地等着那一句例行公事:“不要弄乱我的书”,等着门打开又关上,然后,我就像一个入室行窃的小偷,开始翻箱倒柜。我将所有可能找到的报纸,塑料袋一一贴在窗子,贴在每一个漏光的小洞小缝。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想起梅泽,他曾带我去看过的那套房子:明亮,宽敞,没有一丝阴影的痕迹。我想起在看到房子时,我的不知所措(那么大那么美丽的房子,要多少东西才能填满呢)。现在,那房子住进了另一个女人,那原本属于我的。活该!我低声骂了一声自己,然后噼噼啪啪地弄着打火机——那些印度香,但愿能阻挡院子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
       在做完这些事后,我便穿过狭窄的走廊——整座房子,只有厨房是整洁清新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何,一般家庭,都是厨房要更乱更脏一些。不过,这并不重要,我并不是为了弄懂这个问题才住在这里的。
       我跨过那些稿纸,书籍,音箱仍响着,我记住了其中一句歌词:“穿过骨头抚摸你”。我走过去,将音量调小,我边玩着火机边啃手指甲——我不知道还该做些什么。然后我就又睡过去了。
       那是一阵闷钝的声响,有点像大雨来临前的雷声,又像是非洲鼓。我疑惑地睁开眼,身体一下冰凉冰凉——天!一个黑影映在窗上!并且那影子不是在地面,而是在半空中!我“啊”地一声叫起来——这时,我才看清楚,那个人,赫然是寒冰。但他(她)的样子可笑极了:头带盔帽,浅蓝的陈旧的工作装下一双脚光着,带着形形色色夸张链条的手握着把斧子。
       “你在做什么?”我吃惊地喊起来。
       “我是为了挡荫才留它下来的,但现在看看他妈的有什么必要。”
       他(她)朝双手吐了一口口水,又挥起斧子。树叶像纷乱的雨点,扑簌簌从空中落下,巨大的树干不时朝四面八方溅出火星,地面的阴影随着斧头声响,如泼翻的水渍一般渐渐拉长,那些慢慢加深的罅缝一面跳动并滑落,斜阳的光芒忽而收缩,忽而外泄,然后,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树干一下从中间叠了过去。空气热了起来。
       “亲爱的,把你的那些艺术品撕下来吧,否则你就要发霉了。”
       寒冰那双涂得蓝幽幽的眼睛在冒着烟火的枝叶间耐心地搜索着那些绿色斑点。我坐在那里,感到血液就像发烧一样流遍全身。F城,一座酒醉的城市——谁能为我解释这样的事?就在刚才,有一个人,竟生生将这棵生长了多年的大树,彻底地,毫无疑问地劈倒下来——仅仅因为我害怕那些虫子。
       我搬过椅子,开始动手撕墙纸。
       寒冰也进来了,他(她)拿来一瓶酒,斟满,一饮而尽。他(她)开始脱衣服,毫无忌惮。他(她)脱掉外衣,然后是无袖T恤、裤子。他(她)把汗湿的衣服扔到墙角。他(她)有意扔得很重。
       我吃惊地望着这个人——一切都如此病态:突兀的锁骨,皮肤蚕丝一样的苍白、光滑,一侧乳房隆起,另一侧则向内塌陷,腰很细,两个玫瑰花形脐环挂在那里,泛着惨绿的光。大腿很长,但遍布累累疤痕,就像做过十几次外科手术一般,还有腹股沟间那微微外凸的棉絮状物——一具半人半妖的魔鬼组合体。他(她)看着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她)始终在微笑。我转过头,我闻到一种就像羊毛烧焦一般的味道。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