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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风停了。轮船在港口抛锚系缆。这里是北部湾,船只在这里停留两到三天,也就是说,两到三天后,那种遥远的,充满伤感的航行又要开始了。那些人,永远以如此一种方式跟大陆告别,可无论怎么伤感,都不能阻止男人动身远行,而女人,她们一边大声道着平安,一面流着泪骂他们真是没良心总是这样丢下她们就走。
       轮船沿着海面那迟钝、几乎是带有悲剧意味的轨迹渐渐远去,我也沿着一条轨迹去了别的地方。那地方是一本快被翻烂的烹调书,它摆在厨房,摆在每一个神秘莫测的暗处,摆在我的生命里,我不止一次试图做出一个芳香的蛋糕,但结果却发现制作方法那一页,已被雨水泡烂了……

       我搬到了阳寿街那所租金昂贵的房子。
       我关上门,拉上窗帘。
       我开始了另一种地下生涯。
       我很清楚黎康有妻子,那个长相平平腰肢纤细的柜台收银员。我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她总是用那样一种小心的姿势跨上那辆女式摩托。对那个女人,我没什么好想的,我心里暗自管她叫“正常轨道”——那张平静无忧的脸总会把你的一切疑虑都给统统打掉。
       黎康从没在我跟前提到过她。他只告诉我他二十九岁结的婚,当时他身边的所有朋友都有孩子了,他希望有一个家。就是这样。白天,我们各自在科室里度过,晚上,有时连续几天,有时隔五六天,我们在一起。
       黎康通常不怎么说话,如果说,那就是不断地给我灌输一些我知道却不甚透彻的作为一名外科医生的自豪。他告诉我,他在手术台上是怎样将那些有如磨损的地图般的皮肤从病人的大腿移植到胸膛,怎样使一个在水沟里呆了五分钟的断指重新握上铅笔,以及,怎样在最短的时间内完美地切下一个十岁男孩的包皮。他对我说他的头发之所以变得有些稀疏,是因为进修时地下解剖室里的空气太不流通,而他呆的时间又太长。他说他的手现在不仅能造出那些平常的东西——双眼皮、高鼻梁、丰满的胸脯……还能制作更大规模的幻景:一个叫罗烈焰的女子,自她躺在那张手术床的那天起,他只用一把薄薄的刀片就可以把她珍藏起来。他可以通过刀片在灯光下的反射,看到她的身体每天晚上都朝他移近一厘米,每天晚上,它都能从中剖出一座不可思议的隐匿着的城市。
       当黎康对我说这些时,我的大脑里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几根柱子在黑暗中被灯光打射出来,一个女人自怜地在其间漫步,她身着一袭黑袍,上面印有如此标语:左手盛放,右手收回。她在殿堂中徘徊,跟每一个经过的男人拥抱、亲吻,但无论怎么亲热,她都从不逾越过那道标语。
       有时,为了避免这种幻象给我带来的冲击,我会去想想黎康的母亲——那个瘦小并永远带着狐疑眼神的女人。我想象在黎康婚前,那双犀利的小眼睛是如何审视她儿子身边的每一个女性,并根据她们的气味、神情声称她们必定在打她儿子的主意。当然,她希望儿子能早日成婚,但前提是:必须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黎康该有过几次恋爱吧,但最终都因为那些女人不够完美而被未来的婆婆喝出家门:“就凭你?太天真了吧?我相信不到半个月我儿子那双手就会因为你而成为几根废筷子!”她担心儿子太年轻,分不清好歹而稀里糊涂地中了哪个女人的诡计。那可不行。为此,这位曾经的外科护士长早在四十六岁时就申请了病退。她脱下白大褂,终日在医院大门口悠转。她专注地盯着与她儿子进行交谈的每一个女人,失望和沮丧充满了内心——她觉得她们没有一个有资格做她儿媳。就连那个所谓的院花刘俏,也不够格。与名字一样,刘俏长得很美很俏,但在她看来,这朵院花仅那一双吊梢丹凤眼就显出了克夫薄命相。为此她担了不少心,她害怕,那双含情脉脉的丹凤眼迟早会招惹出什么事来。她为此吃不下,睡不着,最后决定去向院领导反映。她敲开总护士长办公室,说作为一个护士,刘俏怎么能在救死扶伤的圣洁的双手上涂那种颜色的指甲油呢,说刘俏在上班时笑得那么大声那么无所顾忌,全然不管那些需要安静的病人的感受,说在某日看到刘俏上妇科看病,唉呀呀,一个未婚的女孩子家家,怎么能这样不注意影响,等等。
       儿子快二十九岁了,还孤身一人,每每看到他孤单的徘徊在病房的身影,她真是又难过又内疚。可是她有什么错呢?那个虽已成长却仍是孩子的男人,就像一只栖息在她窗棂的珍贵鸟儿,她不知道如果那鸟儿有朝一日飞离了她,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谁能像她一样爱他。孩子父亲离世时,她才三十五岁,可她拒绝了所有的男人。当她在某些夜晚感到孤寂,感到身体上那种不好意思的需要时,那些纯洁的不安就会像磁铁一样吸入她的体内——儿子是一枚钉子,早已牢牢地将她钉在了一堵旧墙上。
       我想着那个女人——我情人的母亲。我感到躁动不安。我不知当黎康第一次有违她心愿而将那个无论是长相还是才情都远达不到她内心要求的“正常轨道”带回家时,她是何种感受。“母亲”,一个光彩夺目又令人疲惫万分的词,当她的身份被闲置,被流逝的岁月漂白,会造成什么样的紧张局势?我记起某日,我所目睹的那一幕:一位愤怒的母亲用尽所有力量去扑打那个强壮的骗了她孩子的男人,可却因为孩子一声低低的抱怨而虚弱地倒地不起。
       黎康的婚姻究竟有没有使他的母亲虚弱得倒地不起,我不知道,或说不关心。我关心的是黎康是否需要我,而我,又是否需要他。答案是肯定的。这个深情的男人,总是那样从容地走进门,然后,随着关门的声响,他便急不可待地冲过来,紧紧地搂住我。他不再跟我去餐馆,去公园,去任何一个公共场所。他说,只要可能,他绝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吻我的机会。
       “小焰,你就是让我欣喜若狂又孤独透顶的那个人。”他说。
       我相信黎康对我的情感是真实的,但更真实的时候,我认为,是他在抬腕看表时。他站在门口,用极有诱惑力、依依不舍的语言对我表达着情感,就像在床上,他晃动自己极有诱惑力的结实的脊背。有一次,我曾不经意地说起那个神情忧伤的女人。那女人做了一个拥有一家成衣加工厂的男人的情人七年,但最终,她除了一身破碎外,一无所有。我提起那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原因,仅仅是她悲戚的神情让我感到不安。后来,就在出门的当口,黎康笑了:
      “没什么好同情的,她不过是因为耐不住寂寞才落此下场。”
       黎康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那种淡然的语气就像伸手弹一下肩头的灰尘。这个如此温柔如此细心的男人,在说出“落此下场”这样无情的话时几乎是没经过任何思考。我望着他,满怀柔情的内心因为这句无心快语而一阵刺痛。

       黎康是自信的。他只在一个时候表现出过不自信。那就是下班时,当他抱过孩子,并和他的妻子走在一起。我从看不出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脸上有任何不高兴或说不信任的表情,而黎康,对迎面而来的我用着那样一种轻松的语调打招呼。但那种轻松是不自信的,为的是远离负疚——对那女人或是对我。我佩服他的不动声色,也从他那里学会了如何努力掩藏情绪的本领。也许吧,也许他是对的,尽管他柔情万丈,但那只应用在属于两个人的私密空间里。我相信他真的迷恋我,但同时也相信,他决不会从一座安稳的灯塔跳下,跟我一并到到深海畅游。对此,我感到手足无措,我对处理这样的事并没有什么经验。这使我觉得痛苦。
         “什么是爱?”
       当某天,我这样问黎康,他的沉默令我沮丧不已。我想起一位同事曾说过的一句话:哈,爱情,就是一件看起来迷人的时髦衣裳,它很有诱惑力,但同时,它的一只袖子总会搭到别人的肩上。
       黎康的手环在我的脖子上,上面还留有力士香皂的气味。他非常注重双手的清洁,每次触摸我之前或是之后,那双手肯定要在龙头下清洗一遍又一遍。刚开始,我认为这是出于职业习惯,但渐渐地,我开始像一个处于陌生行业的人一样在大脑里探查着这一切:他的双手,他的头发,他的衣领。“六神牌花露水”,我想起母亲,她站在洗衣机前,这样拿着罗旭阳的衣服喃喃地说。

       那晚月色很好。我和黎康走在那条石子路上。我们刚刚在外吃过饭——这么久来惟一的一次。那天是他的朋友,也就是那个刚从加拿大回来的眼科医生请的客。整个晚上,黎康都显得有时失常——他兴高采烈,并喝了好些的酒。他说他虽然没那么风光,“但小焰弥补了一切,不是吗?”他说,边又往空杯倒了满满一杯酒。他深情地望着我,握着我的手,还当着他朋友的面亲了我一下。我接受了那个亲吻,可他那种像是随时都准备用那个“弥补”来作为答复的姿态,让我感到自己被掏空了,就像一个布娃娃,身体里密实的绒线被一个淘气的孩子丢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黎康是温和的。许多时候,他都让我感到自己是个孩子,被呵护、宠爱。我可以跟在他身后,一面嚼着口香糖,一面扳着他的手指头,然后跑到面前坐到他的膝盖上。他是如此的富有耐性和专注,除了接过某人的电话,他就会有些心不在焉。他坐下来,点上烟,那时,余下的事(如收拾房间,做菜等)就让我独自完成了。
       大约是在清明期间,那晚,我们缠绵过后,黎康说我们也许得过一段时间再相见了,因为“她”生病了,母亲又在犯风湿,他需要照看孩子。我点点头。我相信黎康,确实,那段时间我很少能再看到那辆女式摩托,后来偶尔碰到一次——开车的那个女人面色非常苍白,确是一副生病的样子。
       黎康不在的日子,我自己又去过油沐一次。泥娃仍在,也仍是那样的谨慎羞怯。当我完成那幅写生,泥娃用很轻的声音问我可不可以将画送给他,因为很快他就要到广东打工了,他希望能在那个陌生的城市看到自己家乡的风景。
       “知道吗?尤多死了。做法的师公说,那是因为他身体里流有狼的血,它们在那里睡了很久,而现在,醒了……嗯,尤多死前疯了很长一段时间。”
       泥娃擦干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画。
       将近有半个月吧,黎康没到过我的住处来,虽然他仍跟我保持着联系,但次数渐渐比少了,而声音,也总是充满无奈。他说小焰,这段时间太忙了,我很累,过一段时间再去看你好吗?他说小焰,无论如何,都请记住,我爱你。我只爱你。
       黎康的话就像我儿时的第一件玩具,成了那段寂寥日子的某种扩充物。在悄无人语的房间,我开始尝试着写一些东西。我并没有什么目的,我只是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串起来,却不明白它们在表达什么或是又有什么用。我一行行写着,就像在一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行走,但这种行走是游移不定的,就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人,因为神经受到刺激而时断时续。
         一天傍晚,我在散步时碰上了我情人的母亲。看得出,那个总是神色紧张的女人在儿子婚后已经历了某种悄然的巨大变化。她狐疑的目光有别于从前。她变得乐于夸赞别人,她因夸赞了别人而感到喜悦。我记得当时,就像在面对一个将要被夸赞的人一样,她笑眯眯地走到我身边。我注意到她告诉我我穿的那双高跟鞋是多么的优雅美丽时,她的眼睛亮得就像一把刀。
       “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生了一个还嫌不够,难道她想将我康儿拖垮吗?”
       一时里,一阵凉气掠过我的头顶,就像游泳前把脚伸进水里试探结果因为冷而出现的神经性战栗。不过,这凉气很快就从我身上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它有如同铅水一样灌满了我的大脑和四肢。
        “现在看看,我康儿无论找谁都要比她强啊,唉,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他一直单身的好……”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对那些与她儿子毫不相干的女人如此不吝赞美,如果“正常轨道”不是她的儿媳,不是那个每晚都跟她儿子睡在一起的人,那么,我想她也是非常乐意去赞美的。之所以她赞美我,那是因为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她儿子的情人。
       我抽回了手,我突然感到自己双脚上其实带着的是一付镣铐。

       黎康说了今晚会过来。我们已有二十天没在一起了。回到房间,我重重地栽进沙发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锁匙在匙孔里转动的声音,我努力坐起来,拖着缓慢的步子进到另一个房间,每个动作都是那样无意识,那样的无知无觉。
       当客厅的灯“嗒”地亮起的时候,我感到,空虚充满了整个房间,黎康那些曾经的话语就像波涛一样滚滚冲进我的记忆:我们早已分居了,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有了你我再不需要别的女人……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真正地抛开那些烦恼……请给我时间,我一直在为我们努力……
       这些话语就像柳絮一样毫无份量地从我身边流走了。“我又有了孩子,呵,我们的孩子。”我想起“正常轨道”那个骄傲的大肚子,原来,我的感情一点都没有使她偏离轨道一厘米。我心明如镜。
       黎康走进来,轻轻扶起我的手肘,他温暖的手掌挲抚着我的面颊,就像一块手帕盖在精致的瓷器上。他是如此温和,就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充满爱怜,若在以往,这些会让我陶醉,而现在,我却感到发窘。
         “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他的话是如此平缓、温沉,不带任何暗示。他往我身边移了移,同时急切地寻找我的双唇,他的手滑进我的睡衣——我突然惊讶地发现这个跟我同床共枕了这么久的男人呈现出一种我从不曾见过的陌生状态。他前额光亮,抿起的嘴巴显得温柔又严历,而当他转过身,那侧影使我感受到一种坚定的奇异之美,仿佛隐藏着这么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左手盛放,右手收回。
       这感觉使我的身体产生出一种强烈而古怪的反应,我看到自己胸膛上那几道浅色凸痕,它们在那双手的抚摸下渐渐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粉红。这只乳房,别说胡泳,甚至就是连梅泽都是下意识去回避的。他们通常只抚摸、亲吻那只健康的右乳。
        “它因为长时间缺乏感情,所以更惹人怜爱。”
       黎康说,随即低下了头,仿佛不小心泄露了一个秘密。
       我想起泥娃,想起他口中那个疯死掉的尤多。也许,这一生中,那位老人的心脏就只为那座山,为山上那些不驯服的,充满野性和对抗性孤独的动物而震荡过。
       我闭上了眼睛。

       十一月,晚上,风吹破了笼在墙角的蛛网。
       除了在水槽里浸胀的饭粒外,这间房屋,再也找不出一点有人住的痕迹。
       我提着包,最后回头环顾了一下这里,一幕幕画面无声电影般地从我脑海晃过:黎康,他的头发在毛巾下发出皂角树叶般的沙沙声响,结实的腰胯,黑色的三角地带间,一颗红色的痣点就像神圣的印戳,还有那双由于长期握刀的手,掌间微微的茧痕在我皮肤上粗糙地滑过,还有游泳过后,墨绿的水草艺术地成为那具湿漉漉的身体的纹身……
         “我的念头不再那么强了……我知道,这话会令你难受,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不想骗你……”
        “她对此一无所知,我实在不忍心……”
        “我的朋友们……”
       他的坦率刺痛了我。我的眼睛模糊起来。整个下午,我都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天空由蓝色变成深紫。房间如此空荡,仿佛我们都是隐形人,只有一个个词语在空气中飘来飘去:责任、混沌、爱……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小焰,原谅我……”
       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一个无辜的罪犯。不必要的,黎康,你没有错,我知道一切,是我先找你的。你不必内疚。
        “我是真的爱你啊,可……”
       我得承认我并没有认真地听。他说话的时候,我正在别的地方游荡。是的,自看到“正常轨道”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之后,我便开始拓宽自己活动疆界,整天在外面游荡。我开始了解这座城市:阴沟、起重机、荒弃的厂房和在地洞口高举着的脏兮兮油腻腻的手。我喜欢看被推倒的建筑物,喜欢看腐烂的树叶和堆在路边的啤酒瓶。我喜欢看这些,似乎这些颓丧之物正在帮助我将那些四散的绒线慢慢填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