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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1997年 6月20日中午,天空中的云朵好像接受了统一指挥,从四面八方迅速向北京235医院上空聚集,瞬间遮住了太阳,变成了黑压压的乌云,好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罩住了大地,天地之间的一切顿然失去了光辉;空气中的氧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人们感到闷热难忍,呼吸困难;突然一道蓝色闪电像一只巨大的蜈蚣,用恐怖的足爪划破云层跳了出来,随即又钻进了云层,紧接着炸开一个响雷,仿佛天崩地裂,让人魂飞魄散;俄顷,暴雨如注,如决堤的河水倾倒在地上,世界末日似乎到来。
刁帅住在四楼内科202病房,姬歌日夜守护在他身旁。他的病情不见好转,两只大海般深沉的眼里,不时掠过痛苦的阴云,但情绪一直很好,苍白而瘦削的脸上露出愉悦的神色。
今天上午,医院组织专家为刁帅会诊,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因此他没有吃午饭就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他觉得自己和姬歌身上都长出了翅膀,在无垠的碧空牵手并肩飞翔,下面是无边的草原、森林和山脉,青翠欲滴,重峦叠嶂。他感到全身舒畅,心情愉快。突然刮来一股大风,折断了他的翅膀,他悠然飘落在地上,掉进了一片幽蓝的花丛中。他想站起来,用尽全身的气力也动不了,好像失去了双腿,但没有疼痛的感觉。他猛一抬头,发现前面不远处有座教堂,悠扬的钟声在他耳际回荡。眼前的景色美妙而空灵,恍如幻境。他正在惊疑之中,看见姬歌身穿洁白的婚纱,像一只白天鹅从天外飞来,飘然落到他身边。她微笑着,俯下身去深情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伸出双手扶起他。他们牵起手,走进了教堂。
一位白发苍苍的牧师缓缓地向他们走来,同时响起来了轻柔而优美的乐曲。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动人的乐曲。他暗自思忖:“这一定是从天堂传来的仙乐。”突然一群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出现在他们面前,拍着小手舞蹈欢唱。他的心立即陶醉了,仿佛在空中悠悠地飘荡。
牧师问他:“你爱姬歌吗?”
他回答:“爱。”
牧师问姬歌:“你爱刁帅吗?”
话音未落,教堂轰然倒塌。
刁帅“啊呀了”地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
他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问道:“我睡着了吗?”
姬歌说:“是,你睡了快一个钟头了。刚才打了个响雷,把你惊醒了。”
刁帅嘴角露出了惨淡的笑容,眼里掠过一丝喜悦的光彩,慢慢翻了个身,挣扎着说:“我梦见我们俩身上都长出了翅膀,一起在天空飞翔,我的翅膀突然断了,掉在花丛中站不起来,面前有一座教堂,我听见了钟声。你穿着婚纱来到我身边,把我扶起。我们进了教堂。牧师正为我们举行婚礼,教堂突然轰隆一声倒塌了!原来在打雷!”说着,他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姬歌深情地望着刁帅说“等你好了,我们到教堂举行婚礼。”
刁帅仿佛没有听见姬歌的话,他又睡着了,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嘴角浮现着一丝惨淡的微笑。
姬歌坐在床边,眼里噙着泪水,凝望着刁帅瘦削的脸庞和由于忍受疼痛紧皱着的眉头。
她开始琢磨刁帅刚才给他讲的梦,觉得这是个不祥的预兆,恍若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光泽,一下变得天昏地暗,天空立即就要倒塌。
护士小李轻轻地推开门,走到姬歌跟前,压低嗓音说:“请你来一下医生值班室。”
主任医师辛教授60出头,面容清癯,器宇轩昂,饱满的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透着人世沧桑,深邃的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客气地让姬歌坐下,和蔼地问道:“你是刁帅的什么人?”
姬歌说:“是他的女朋友。”
“他还有什么亲人?”
“父亲和母亲。”
“我们上午为他会诊的结论是:他的病是直肠癌,已到了晚期。先不要让病人知道,暂时也不要告诉他年迈的父母,以免惊吓……”
此刻,当空一连炸开两个响雷,好像天崩地裂。
姬歌觉得仿佛身子被雷劈成了两半,立即摊在了地上。护士小李把她扶在椅子上,她睁着惊恐的眼睛,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她记不清辛教授告诉了她什么,只觉得脑袋嗡嗡地直响,定了定神儿,问道:“教授你刚才说什么?”
辛教授没有想到,姬歌听了他的话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精神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他作为外科医生经常遇到癌症晚期病人,总是看情况,直截了当或宛转地把病人的病情告诉他的家属,可是很少见到像姬歌这样反应的人。他原想,姬歌只是病人的女朋友,说话用不着绕弯子,于是直截了当地把刁帅的病情告诉了她。他对姬歌的表现先感到惊愕,接着对她产生了敬佩,敬佩她对刁帅的真挚感情。他想;“这份感情在当今是难能可贵的。”他这么想,感到很后悔,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对她直言。于是他用安慰的口气说:“你别太担忧,我们会设法为他做好手术,延长他的生命。况且奇迹也会有的。我们希望在他身上看到奇迹。”
第二天,辛教授给刁帅做了手术。手术比较成功,但在通常情况下,像刁帅这样的病人 尽管手术成功,最多能活半年。
出院后,刁帅辞去丽人影视公司的经理,在家养病。姬歌和他身影不离,时刻陪伴在他身边,为他弹琴唱歌,用轮椅推着他在户外晒太阳,搀扶着他在静园散步,带着他到医院化疗。
有姬歌在身边,刁帅感到周围充满了欢乐的阳光,生活很充实,心情很愉快,这无疑增强了他战胜病魔的信心。
有姬歌在家,汉生和梅肖淑感到为儿子的身体担忧的沉重心情宽慰了不少,似乎看到了儿子复康的希望,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笑容,他们对姬歌说:“多亏你了,孩子。” 
姬歌笑了笑说:“这是我的责任。”
听了姬歌的话,刁汉生和梅肖淑感动地热泪盈眶。
姬歌说的这句平常的话,他们常常听到,但只有两次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1946年6月的一天上午,他们文工团正进行在赴前线慰问演出路上,敌机突然出现在上空,战士们立即疏散开,隐蔽起来。可是敌机还是发现了他们,俯冲下来疯狂地扔炸弹。一枚炸弹落在刁汉生和梅肖淑隐蔽的附近。就在这危急时刻,警卫员王锋冲到跟前,用身体掩护他们。幸亏那颗炸弹没有爆炸,他们安然无恙。敌机逃走后,刁汉生和梅肖淑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
王锋憨笑道:“这是我的责任!”
刁汉生和梅肖淑听了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听了姬歌的话,他们自然联想到王锋的话,对“责任”有了新的理解:“责任”是神圣的,严肃的,只有严肃认真的人才能尊重它,恪守它。
7月底的一天上午,天气非常炎热,风儿好像在什么地方躲藏起来;知了“热——热”地拼命地叫着。姬歌汗流满面,兴冲冲地从学院里回来,像个孩子似的,蹦蹦跳跳地进了家门。
刁帅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关切地说:“看把你热得一脸汗水,快去冲个淋浴。”
 姬歌把藏背在背后的手突然拿到面前,欣喜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刁帅惊叫道:“你的毕业证?这么快?”
“还有一件东西,你才猜猜看是什么?”姬歌俏皮地眨着眼睛,神秘地说。
刁帅摇摇头,笑了笑,说:“我又不是神仙。”
姬歌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刁帅,微笑着说:“你自己看吧。”
刁帅接过信,瞥了一眼信封,惊讶地说:“总政文工团?”
他抽出信飞快地看了一遍,惊叫道:“你被总政文工团录用了!这太好了!太好了!”他又惊又喜,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跳下床,一把抱住她,忘情地在他脸颊上吻了几下,接着说:“祝贺你,太好了!你成功了!什么时候去报到?”
姬歌从刁帅手里拿过信,叠好放进信封里,重新装到手提包里,平静地说:“过一会儿和你说。我先洗个澡。”她说完,进了去浴室。
刁帅来到客厅,大声呼唤“妈!爸!出来一下。”
刁汉生和梅肖淑在书房里看书,听见儿子呼叫,合上书赶紧出来,问道:“有事儿吗,儿子?”
“姬歌被总政文工团录用了!”刁帅高兴得涨红了脸。
“是吗?”刁汉生和梅肖淑激动地反问道。
“是的,她已拿到了录用通知了。”
刁汉生激动地搓着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说:“太好了!太好了!我早就说过,她会成功的。”
梅肖淑说:“我们得为她好好庆祝一下。”
“好的,那就再劳驾阁下为大家做红烧肉吧。再炒几个你的拿手菜,我今儿要喝几盅儿,高兴高兴。我这就买菜去。”刁汉生说完,提起菜篮子,兴冲冲地拉开门出去了。
姬歌从浴室出来,容光焕发,身上散发着令人心醉的沐浴露清香,像喜雨过后的一棵生气勃勃的丁香树。
刁帅的精神很好,脸上泛着红晕,眼里露出兴奋的光彩,仿佛一下子完全恢复了健康。他用敬慕的目光望着姬歌,柔声道:“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去报道?”
姬歌一面用绿色的梳子梳理自己湿漉漉的、乌黑的秀发,一面认真地说:“我不打算去了。”
“你说什么?”刁帅从床上慢慢坐起来,惊讶地问道。 
“我不想去了。”姬歌放下梳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圆镜子,开始端详自己。她惊愕地发现眼角悄悄爬出了几道鱼尾般的皱纹,虽然又细又浅,但仔细看,很容易发现。她心里说:“今年我才23岁,眼角就开始爬出皱纹!四年的大学生活不容易呀!把我累老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可是面前又出现了高山,无路的高山呀!我只能自己另辟蹊径。”想到这里,她的眼眶湿润了。
“为什么?”刁帅不解地追问道。
姬歌没有立即回答,她继续在镜子里端详自己。
刁帅接着说:“那个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是你的用武之地,你一定能得到更好地发展。” 
“我不能离开你!”姬歌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放下镜子,抱着刁帅抽泣起来。
刁帅低头沉默了老半天,脸上突然出现了严肃的表情,透出几分漠然和冷酷,他把姬歌轻轻地推开,冷冷地说:“我不能拖累你,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让我们继续做好朋友吧。如果有来世,我们再做夫妻。”说完,他重新躺下,闭起了眼睛,眼泪像泉水似的,从眼里涌出,顺着眼角往下淌,洇湿了枕头。
过了一会儿,姬歌用手背慢慢地抹去了自己的眼泪,然后用手指为刁帅擦了擦泪水,振了振精神,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说道:“我们结婚吧!”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的脚步好像停止了。
姬歌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了衣襟上。
过了好长时间,她眼里噙着泪水,微笑着说:“记得你给我讲过,白天鹅爱情专注,一旦选好配偶,厮守在一起,至死不变。”说完,她躺在刁帅身旁,抱着他热烈地吻了起来。他们的眼泪流在了一起,互相倾听彼此心脏跳动欢快的旋律。
姬歌放弃了总政文工团录用的机遇。
刁汉生和梅肖淑激动地对姬歌说:“孩子,苦了你了!”
 “我乐意,我感到很幸福。” 姬歌眼里闪着喜悦的泪花,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第二天姬歌和刁帅领了结婚证。
长期以来,特别是“文革”中,教堂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一些牧师也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或政治迫害。开放改革以来,教堂渐渐开放,在教堂举行婚礼的人也渐渐起来,一般是信奉基督教的人。刁帅和姬歌并不信奉基督教,但为了实现刁帅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个梦,他们决定在教堂举行婚礼。
8月8日那天上午,北京的天空像用圣水洗过似的,一丝云彩也没有,蓝得让人发晕;明媚的艳阳温柔地俯视着大地,给西城区西什库教堂抹了一层金辉;知了的鸣叫声彼起此伏,此唱彼和,清越动人,像一曲美妙的仙乐。
10点许,姬歌和刁帅的婚礼仪式在西什库教堂举行。
姬歌身穿洁白的婚纱,怀里抱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神韵优雅,香气袭人。刁帅身着黑色西装,系着鲜红领带,胸前别着一束纯白色康乃馨花,神态庄重,瘦削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婚礼进行曲响起,气氛庄严而肃穆。姬歌和刁帅携起手,并肩缓缓步入了神圣的殿堂。
一位白发苍苍的牧师为他们主持婚礼。这位年迈的牧师一生主持过无数次婚礼,可是从来没有主持过新郎身患绝症和新娘是崭露头角的歌唱家的婚礼,因此他感到心情沉重,神态格外严肃。以前他的主持词总是同一个内容同一个形式,先从新郎开始。这次他新编了主持词,改变了次序,先从新娘开始。
牧师问姬歌:“你爱刁帅吗?”
姬歌回答:“是的,我非常爱他。”
牧师问:“你愿意作他的妻子吗?”
姬歌说:“是的,我非常愿意。”
牧师说:“父母给了你端庄和美貌,上帝给了你美丽和善良。上帝让你敬爱你的丈夫,帮助他战胜灾难,和他分享苦乐,终身尽做妻子的本份。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许诺,愿意这样吗? 你能做到吗?”
   姬歌说:“我愿意,我非常愿意。我一定能做到。”
   牧师的眼睛湿润了,视线模糊了,他用右手指揉了揉眼皮儿,觉得仿佛面前的新娘变成了纯洁美丽的天使。他用惊喜而崇敬的目光望着她,用右手在胸前虔诚地划了十字,默默地向他们祝福。他继而感到很震惊,因为主持婚礼仪式中没有这个程序,这是他第一次破了常规。
牧师接着转向刁帅:“你爱姬歌吗?” 
   刁帅含着热泪说:“是的,我非常非常爱她。”
   牧师说:“你愿意作她的丈夫吗?”
   刁帅用手背抹了一下泪水模糊视线的眼睛,说:“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牧师说:“父母给了你伟岸和英俊,上帝给了你聪明和才智,上帝让你和妻子同心同德,战胜灾难,敬爱你的妻子,温柔地照顾她,疼爱她,终身尽做丈夫的本份。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许诺,你愿意吗?”
刁帅说:“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婚礼仪式自始至终洋溢着庄严的气氛。
出席婚礼仪式的人不多,有姬歌的父母和刁帅的父母,还有姬歌的好朋友乔钰和两人各自的几个要好的大学同学。他们人人热泪盈眶,个个庄严肃穆。
奇怪的是,在婚礼仪式上,人们没有看见姬慧和李毅。
婚礼仪式一结束,姬歌走出教堂,立即拨打姬慧的手机。拨通了,可是没人接。她感到很纳闷,不知道姐姐发生了什么事儿,急得坐卧不安,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祷。
乔钰安慰着姬歌说:“也许他们没有找到出租车。”
正说着,姬歌的手机响了,是姬慧来的电话。
姬歌急巴巴问:“姐,你和姐夫怎么没来?”
姬慧声音颤抖着说:“我们乘坐的出租汽车在半路和一辆卡车撞了!”
姬歌眼里倏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问道:“人怎么样?没伤着吗?”
“我没事儿,只是腿上擦破几处皮。李毅伤得很重,送进了东城区医院,医生一直在抢救他。”
 姬歌关掉手机,立即脱去婚纱,乘出租汽车,到医院去看望。
医生对李毅抢救了10多个小时,好不容易把他从死神的手里夺了回来,但唤不醒他的意识——他成了植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