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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刘梅问老公:“你看姬慧如何?”
  “你指的是什么?”孟禄兴一怔,眼里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刘梅的问话好像H原子和O原子拥抱在一起似的,在孟禄兴的头脑里迅速地反应,不过生成的不是水,而是:老婆又怀疑我了。他了解自己的老婆,她的醋劲儿很大。他曾对那个姓冯的小保姆神昏颠倒,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被老婆识破了,她断然解雇了小保姆。多冤枉人家!真令人失望!一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儿,孟禄兴就感到沮丧。他点起一支纸烟,猛吸了两口,随即又用力把它戳在蓝色透明的烟灰缸里,几缕青烟在灰白色的死灰里有气无力地缭绕,转眼间消失殆尽。他沉着脸子,忽地站起,接着又坐下,狠狠地瞅了刘梅一眼,重新点燃那支熄灭的纸烟,喘着粗气,猛抽起来。
  刘梅得意地瞅着孟禄兴,心想:“这爷们做贼心虚。”于是她冷笑了两声,说道:“紧张什么?你对她安的什么心,有什么企图,我今儿不想知道,也许永远不感兴趣。我只问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禄兴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气呼呼地问道。
  “这还不明白?”
  “你呀,你,成天疑神疑鬼。让不让人安静一会儿?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
  孟禄兴的最后一句话使刘梅很震惊,她犹如看见一条眼镜蛇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全身不由地战栗了一下,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接着变红,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孟禄兴只顾生闷气,低着头抽烟,没有发现老婆的脸色的变化。刘梅自己做贼心虚。立即做出判断:老公对她和刁帅的关系可能有所觉察。其实孟禄兴这个一心扑在工作上、日夜想着在官场上尽快地飞黄腾达的科长,没有多少时间关注自己的妻子,因此他至今没有发觉她有什么出轨的迹象。他说“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只是用强辞发泄对刘梅的厌烦和不满,为自己的清白辩解,结果起到了歪打正着的效果。 
  刘梅对刁帅追逐姬歌,非常嫉妒,想找点借口把姬慧辞掉,进行曲线报复。可是在这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意识到,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把姬慧辞掉,反而会在老公面前暴露自己,同时也会促使刁帅和她的关系恶化,甚至破裂。于是她用温柔的语气说:“你不要误解我的话。”
  “那你是什么意思?”孟禄兴的语气倒硬了起来,声音近乎大发雷霆。
  “我是想征求一下你对她工作的看法,有什么不足之处,我和她谈谈。这对她,对我们都有好处。” 
  孟禄兴相信了刘梅敷衍的话,松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你又要发什么神经。我工作忙,没有发现她什么。有一个印象,她很诚实,把孩子照料得很好,家务活做得不错,也有眼力劲儿。”
  刘梅和老公对姬慧的看法达成了共识,认为她是一个难得的保姆,心灵手巧,份内的事儿做得很不错。尤其是她做的饭炒菜¬¬他们很满意——包子、饺子、馒头、馅饼、烙饼、面条、米饭等经常变换花样,式样美观,味道可口。她从菜谱上学会了做不少北京的名菜,尤其是开水白菜做得味道纯正;茉莉虾仁做得色泽诱人,鲜嫩清爽,让人垂涎欲滴。
  日子悠悠地过着,到了第三年春天,姬慧在工作中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儿,她的命运随着也起了变化。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上午,住宅小区的迎春花开了,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着碎金般醉心的光芒;丁香花开了,浓郁的芳香,四处飘溢;玉兰花开了,香气袭人,洁白的花朵在轻风中翻飞,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聚在一起翩翩起舞;柳丝泛青了,芽胞露出了笑容,吐出了嫩叶,多姿袅娜,随风飘曳。
  蔚蓝的天空,一群洁白的鸽子盘旋着,欢快地扇动着翅膀,闪烁着耀眼的银色光芒,像神奇的剪刀,把蓝色的天幕剪成各式各样美丽的图案,仿佛精心为日益变化的京城制作剪影。
  姬慧一手牵着民子,一手提着尼纶带儿编织的菜篮子,向早市走去。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像两朵绽开的春花,融入了这生气勃勃迷人的春色之中。
  姬慧还穿着进京时穿的那身褪了色的蓝底儿红条文儿学生服,只是蓝色变成了灰白色,鲜红色变成了粉红色,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展展,非常合身,显出了她那柔和的腰臀曲线。她的个子长高了一些,身材也略微丰满了一些;乌黑的秀发梳成马尾辫,高高得吊在脑后,走起路来,左右摇晃,透着青春活力的韵味。
  民子上身是红色套头线衣,下身是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白色旅游鞋,个子也长高了,头顶到了姬慧的腰间。他蹦蹦跳跳地在她身旁走着,像天使般的天真可爱。
  早市离刘梅家不近,步走约20分钟。顺着南北大街,向南走过两个街区,向东拐进一条笔直的小巷,再向北拐进一条曲里拐弯的狭窄巷子,走到尽头便是。那里原来是一片四合院,青砖青瓦,屋脊高耸,飞檐斗拱,古香古色;不久前被拆除,准备建高层大楼;住户已迁往别处,留下一片寂寞的空地;暂且作了露天早市,可以从四面八方大街小巷进入。
  早市上人山人海,叫卖声、说笑声、呼喊声、讨价还价声和音响播放的流行歌声混杂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喧闹声,在空中荡漾,从远处听去仿佛洪水逼近似的,轰然作响,惊心动魄。
  这个露天早市分为服装区、杂货区、肉类区、饮食区、水果区和蔬菜区,从一大早开始,到傍午才散去。货物几乎来自全国各地,摊主几乎没有本地人,这是开放改革以来北京自由京露天市场的一个突出的特点,也是经济搞活的一种现象。
  中国开放改革以来,新鲜事儿像雨后春笋,不断涌现。早市先从南方开始,像在平静的湖里爆炸了一个鱼雷,掀起的波涛引起了湖水荡漾,波浪迅速扩散,很快波及全国各地,到了90年代初早市在全国各地城镇都兴起,随后又开始了晚市。这种早、晚市为数百万人创造了就业机会,方便了黎民百姓的生活;经过历史的验证,现在已沉淀为受人青睐的一种习俗。
  任何新鲜事物必须经受历史的严格检验,在历史长河中沉淀,最终才能成为一种习俗,一种文化。历史是铁面无私的法官,历史也是检验文化的试金石。中国是个有数千年历史的多民族的礼仪之邦,各民族的习俗构成了丰富多彩的文化,是世界文化宝库里的瑰宝,像夜空的繁星闪烁着璀璨的光辉。这种文化深深扎根于中华大地,吸收日月星辰供给的营养,有无限的生命力,12级狂风也吹不倒,8级地震也撼不动。因此,企图破除经过历史沉淀的习俗,人为地把外来的东西硬塞进或代替我们的文化是徒劳的,结果不论不类,像穿着中山服戴领带似的,滑稽可笑。
  蔬菜区空气里飘溢着诱人的清香,地上摆着各种蔬菜:白菜、土豆、黄瓜、萝卜、辣椒,芹菜,西红柿等应有尽有,红的似玛瑙,绿的如翡翠,白的像白玉,黄的若金条,在灿烂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彩。
  姬慧拉着明子的手,在蔬菜区的摊位前慢慢地溜达,走走停停,挑选种类,询问价格,讨价还价。
  民子很快失去了兴趣,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催促道:“快点呀,我想买草莓!”
  “好的。我们买完菜再去。”姬慧说着,蹲下身去慢腾腾地挑菜。她拿起一根莲藕,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赞赏道:“真漂亮,洁白细嫩,像婴儿的胳膊。”
  接着,她掂量了一下,问道:“这根有多重?”
  摊主说:“我想够一斤半。放在秤上称一称。”
  姬慧把莲藕放在称盘上,摊主称了一下,说:“嗨,高高一斤半。”
  “你的眼力真准。”姬慧称赞道。
  “这是我成天玩秤杆子练出来的。”摊主自豪地说。
  “我先去卖草莓那儿看看。”民子固执地说道。
  “等一会儿,我快完了。”姬慧一边挑选菜一边说道。
  “你太慢了。”民子说完,独自向水果区走去。
  水果区和蔬菜区比邻,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望见。
  姬慧只顾买菜,没有发觉民子离开,她付了菜钱,把菜装在篮子里,说道:“好了。现在我们去买水果。”
  她以为民子在身旁,站起来转过身才发现,民子不见了,于是大声呼叫道:“民子!民——子!民——子!”
  她的呼叫声没有得到回应。
  一阵惶恐向她袭来,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顿时脸色煞白,两腿发软,脚步慌乱地向水果区跑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民——子!民——子!……”
  她的呼叫声立即被喧闹声淹没了。
  她害怕极了,浑身哆嗦着,没有一点力气;嗓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呼喊出的声音微弱,奇特,含糊不清,好像小公鸡打鸣;她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看不清周围人们的面孔,好像置身于氤氲的烟雾里。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梦游,听不清自己嘴里呼喊的什么。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惶恐情绪,让自己镇静下来,一边呼喊一边四下寻找,逢人便问,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看见。”
  她来到草莓摊前打听。
  草莓摊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摆了足有10多米长;装满草莓的箩筐,一筐挨一筐,排得满登登的。翠绿欲滴的叶托映衬着鲜红耀眼的果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酷似镶着翡翠叶托的红色宝珠。
  要是以往,姬慧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观赏,留恋忘返,赞不绝口。然而,此时此刻,她所看见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蒙上了死灰色,仿佛一切生命都失去了活力。她觉得,天似乎就要倒塌下来。
  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急巴巴地问一个摊主:“大爷,您看见一个穿红线衣的小男孩没有?”
  摊主是个50开外的老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给一个顾客称草莓,好像是个聋子,对她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她又去问一个等待顾客的40开外的女摊主:“大婶, 您看见一个穿红线衣蓝裤子的小孩吗没有?”
  “男的或是女的?”
  “男的。”
  没等那女摊主回答,她身旁的一个小女孩,抢着说:“妈妈,刚才有个小弟弟,来这儿站了一会儿。一个脏兮兮的大哥哥硬把他拉走了。他要叫喊,那个大哥哥用手把他嘴捂住,使劲把他拖走了。”
  旁边一个摊主插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我以为他们在玩呢。”
  这个消息使姬慧惊恐万分,她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好像被突然打了一闷棍,眼前一片昏暗,差点倒在地上。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脑袋成了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儿,足有两分钟。 她定了定神儿,问道:“他们走了多长时间?”
  “五六分钟”
  “朝哪个方向走了?”
  “从那边。”那个小女孩用手向南指了指。
  姬慧转身向南发疯似的跑去。
  南面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小巷,直通一条背街,前些日子一连发生了两起抢窃事件。
  姬慧绕过摊位,挤过人群,拼命地向那条小巷奔跑,篮子里的菜掉了一路,后来索性扔掉了篮子。
  她刚跑进小巷,迎面走来一个半大男孩。
  那男孩衣衫褴褛污秽,土黄色的破胶鞋张着大口,露出了几个脚指头,看上去像几节发了霉的香肠;蓬乱的头发遮盖着前额,肮脏瘦削的脸上, 眨巴着两只疲倦的眼睛。他走走停停,回过头来瞅瞅,又转过脸去望望,样子鬼鬼祟祟,神情慌慌张张。看见姬慧,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立在路中央一根水泥柱子。
  姬慧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收住脚步,说道:“让我过去!”
  那男孩像长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默默地望着她,无神的眼睛倏地露出了一缕亮光,好像快要熄灭的炭火被风一吹闪烁了一下。他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姬慧突然冲上去,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到墙根,从他身边挤过去,向前飞快地跑去。
  那男孩愣了片刻,眼珠子转动了几下,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忙转身向姬慧追去。
  姬慧越跑越慢,一边呼喊:“民——子!民,民子……”
  那男孩跑得飞快,瞬间追上了她,绕到她前面,伸出双臂做出拦堵的姿势,急呼呼地问道:“你跑什么?”
  “你看见有人抱走一个穿红线衣的小男孩没有?”
  “我好像见过你?”男孩所问非所答。
  “我记不得了。”姬摇摇头,接着又问道:“你看见有人抱走一个穿红线衣的小男孩没有?”
  “前年夏天一个晚上,在火车站候车室里,你给了三个男孩每人一块大饼,你忘了吗?”他还是所问非所答。
  姬慧心急如焚,心里只想着民子,顾不得想别的事儿,急吧吧地追问道:“你是不是看见一个穿着红线衣的小男孩?”
  “你别急,我帮你找。你在这儿等着!”那男孩说完,把脚上的破鞋踢掉,转身飞快地跑去。
  姬慧对那男孩的举动感到莫名奇妙,怔怔地站在那儿老半天没动,仿佛被魔法镇住似的。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线希望之光,随即又消失了。她镇静了片刻,心中又升起了一缕疑云,觉得那男孩的行动可疑。她的耳际仿佛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赶紧打电话报警。”
  她想起露天市场有工商管理办公室,肯定有电话。于是,她转身又向市场跑去,没跑几步,就听见那男孩在背后呼喊:“别跑!孩子找到了。”
  姬慧闻声驻足,转身望去,看见他抱着民子向她跑来。
  民子见到姬慧,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声哭了起来。
  姬慧蹲下身紧紧抱住他,开始安慰,似乎忘记了对那男孩说声谢谢。
  那男孩红着脸默默地望着姬慧和民子,脸上露出了自责、遗憾、内疚的神情。他弯下腰捡起踢掉的那双破鞋,一手一只,两只鞋底相对,使劲拍了几下,仿佛这样会使心里感到痛快一些似的。他穿上鞋子,望了一眼互相紧紧抱在一起的姬慧和民子,默默地离开了。
  读者也许还记得,姬氏姊妹到达北京的第一天晚,给了三个男孩每人一块大饼。这次姬慧遇见的那个男孩是那个最小的。他圆圆的脸盘上,长着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宽前额,看上去活像一件陶瓷工艺品。
  他曾多次想找活干,因为矮小被拒在门外。后来,他放弃了工作的想法,纠集一些和他有共同命运的流浪儿童,到处游荡,偷摸。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抢窃过,更没有绑架过人,这是第一次。
  岁月把他的个子拔高了,漂泊把他的容貌扭丑了,生活把他的童心变邪了。
  那天,他和几个小混混在市场游荡,发现民子单独一人,产生了绑架他的邪念,或作为人质或卖掉,弄一笔钱。他们作了详细分工,有的偷袭,有的转移,有的警戒,有的阻挠。他的任务是在狭窄的巷子里阻挠追赶的人。当他认出姬慧时,立即决定要把孩子还给她,报答那块大饼的恩情。
  “谢谢你!”姬慧说完抬起头来,那男孩已无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