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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岁生日前一天晚上,姬氏姊妹带着对童话般美好的生日的向往,进入梦乡后,她们的父母为了弄到几两白面和两个鸡蛋,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煞费苦心。
“唉——”父亲长叹了口气。他一点睡意也没有,瞪着眼睛凝视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白天姬歌要吃生日面伤心的哭声,在他耳际萦绕。
过了老半天,他自语道:“怎办呀?”听起来仿佛是梦呓,语气里透出了无奈。
户外的野猫突然凄惨地嚎叫了两声,像受惊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叫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接着,世界又陷入一片死静——万籁俱静,仿佛邈远的开天辟地前夕的宇宙。
母亲也没有睡意,只是闭起眼睛在苦苦的思索着同一件事儿。她知道丈夫叹气的原因。
常言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作父母的人只要想到孩子,心中就会生发出希望,就会得到安慰,就会看到曙光。这对被命运欺凌的夫妇心里只装着自己的孩子,为孩子活着,只要是为孩子,情愿吃尽人间之苦,忍受人间之辱。 
在晚饭前,他们几乎走遍了全村,能说上话的人家都去过了,结果连一两白面也没借到,垂着两只空手,满脸沮丧,回到了家。
“哎,你睡着了吗?”父亲轻声问道。
“还没有呢。”母亲应答道。
 “我想到后山去看看。”父亲略微提高了嗓音,听上去语气含着几分希望。
两个孩子口渴似的,吧嗒了几下嘴,翻了个身,发出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低声点。看惊醒孩子们的。”母亲轻声警告道。
孩子们的舅舅住在后山,离她们村50多里。没有公路,也没有大道,只有迂回曲折的羊肠小道,需要翻越两座大山和数不清的山梁才能到达。他们平时很少来往,只在阴历正月里互相走动走动。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交通不便,也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儿,只是因为穷魔在兴妖作怪。那年头,人们有各自的口粮,谁都顾不了别人。你来我家,就得吃饭;你吃了我的那份口粮,我怎么办?农民见面时,第一句问候是:够吃不够吃?到如今,有不少人见面时,还总要问:你吃了没有?这种问话甚至不分时间,也不看地点,似乎形成了一种文化,给学中文的老外造成了不少麻烦。
“那么远的山路,恐怕你当天赶回不来。”
“我睡一会儿就走。”
“你去了也不一定能弄到点白面和鸡蛋。”
“碰碰运气看。孩子们的舅妈有个表哥哥在公社当厨子,说不定能弄些。”说完,他立刻进入了梦乡,发出轻轻的有节奏的鼾声。他白天干活太累了。
有句家喻户晓的古诗:“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年头,虽然农民挨饿,但一些公社干部营养过剩,所以公社的厨子也缺不了油水,弄点白面鸡蛋易如反掌。
不一会儿,母亲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
早晨,太阳的笑脸从东山梁上露了出来,把金灿灿的光芒光洒在了屋脊上;墙头上站着一只大红公鸡,昂首挺胸,骄傲地抖了抖红光闪闪的翅膀,伸长脖子高叫了一声,仿佛自以为了不起的芝麻官在发号司令。以往,只要有一只公鸡打鸣儿,村里所有的公鸡就立刻响应,顿时鸡鸣彼起此伏,热烈非凡,演奏出一首天籁协奏曲。然而,今天却没有一只公鸡响应,只有山谷里的回响。那只大红公鸡样子很沮丧,咯咯的低声叫了几声,好像发泄不满情绪似的,随即悻然跳下墙头,忙着用爪子刨土,寻找食物吃。突然,南山坡上喷出一股白色的水柱,在晨曦的映照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水柱越来越高,越来越粗,像巨大的瀑布似的,不断地倾倒在地上。霎时间,水积满了院子,涌进了屋里,漫上了床板,湿透了被褥……
    “快,快堵水!水上床啦!”母亲从梦中惊醒,觉得身子下潮乎乎的。她立刻意识到,是姬歌又尿了床。
    母亲的梦话把父亲从睡梦中唤醒,他伸出手轻轻推了推她,睡意朦胧地问道:“怎么啦?醒醒!”
    “没事的。我梦见大水进了屋子。”她摸着黑给姬歌换了一条干褥子。
“是个好梦,说明下要大雨了!”他的语气有些兴奋,睡意立即消失了。他用拳头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接着说:“也许你的梦能应验,老天爷要开恩了,明天或许要下雨。只要下场透雨,我们就有活头。” 
只有受尽旱魔折磨的人,才能深切地感受到雨水的珍贵,方可从生命的意义上去理解水。
过了一会儿,他撩起窗帘,透过窗玻璃看了看天色,说:“快亮了。我得早走。”
他坐起来,开始穿衣服。
就在此时,户外响起了公鸡头遍报晓的鸣叫声。
“用不用点灯?”
“用不着。”
当时,这个山村,家家户户还像祖祖辈辈那样,点着油灯。人们为了节省点灯油,常常晚上摸黑儿做些可以不用眼睛的活计,例如剥花生搓玉米棒;没有活干,就坐着闲谈或早早躺下睡觉。直到20世纪90年末期,电灯才把油灯赶出人们的生活,照亮了这个差点被现代遗忘了的山村。
父亲生怕惊醒孩子们,下地的动作很轻,踮起脚尖像猫似的轻轻地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路上小心点儿,天色还很黑。”她叮嘱道。
“没事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不要忘记带干粮。”她提醒道。
头天晚上,她给他烙了三张玉米面饼,用一个空酒瓶灌了冷水,装在一个黑色的旧人造革提兜里。
他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够,放下水瓢,用右手摸了摸嘴巴,提起兜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个酣睡的孩子跟前,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两张小脸蛋,然后拉开门走进了黎明前的夜幕。
黎明前的天色是一夜之间最黑暗的时刻。民间有个神话说,八仙之一李铁拐下到凡间偷锅,为了不被发现,给夜色涂了一层厚厚的锅底黑。可见,神仙并不神通广大,也不富裕,否则为何还要来凡间偷锅呢?
他踏上山路,在漆黑的夜幕中,摸索着行进。
脚下的山间小道曲曲折折,在他前面朦朦胧胧地蜿蜒,犹如一条黑灰色的巨蟒在静静地爬行。尽管熟悉道路,他却两次被脚下的石头子儿绊倒,打碎了装水的瓶子,右手背划了个大口子,流血不止。他撕下一块衬衫的下摆,草草地包扎了一下,继续赶路。
晨星寥落,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寒光,好像权势膨胀的人物的眼睛,冷漠地瞅着人间;东方渐渐现出了鱼肚白,天空随即变幻成铅灰色;山里的鸟儿顿时苏醒,像受命的士兵,争先恐后地飞出了巢窝,像比赛似的开始鸣叫。不一会儿,太阳像个大火球,从东边锯齿般的山峰后冉冉升起;知了开始“热——热——热”地拼命地叫了起来。
“又是一个大热天!”他自语道。
趁着早晨凉快,他加快了脚步。 
他刚翻过第一座山峰,突然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接着响起了喇叭吹奏乐。只见前面不远处山坡上跪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有几个年轻人抬着一头捆绑着的大黄牛,放在一个高高的石头平台上。一个40多岁的大汉,上身赤裸,头箍红布条,手握明晃晃的屠刀,跪在众人前面,仰望天空,口里念念有词,足有三四分钟,然后站起来,跳上平台,手里的屠刀一挥,闪出一道寒光,朝牛脖子上狠狠地捅去,一股鲜血像喷泉似的喷出;那牛全身像筛糠般的抖动,哞——哞——的绝望地惨叫,声音越来越悲惨,犹如哭泣,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他赶紧把目光移开,愤愤地大声自语道:“太残忍了!这些愚蠢透顶的家伙!杀生祭天,就能求来雨吗?”他不信这一套。他上过高中,因为家庭出身富农,高考被排斥,命运注定一辈子呆在山村受穷,他把上大学的梦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盼着两个女儿快快长大。
他刚翻过了第二座山峰,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路旁有一堆不可名状的东西,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老人,看样子足有60岁,双目微闭,脸色蜡黄,一副痛苦不堪的可怜相;衣着倒还整洁,白衫黑裤,黄胶鞋;身边放着一捆小学生练习本子。
“老人家 ,你哪儿难受?”他俯下身去问道。
老人慢慢睁开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坐起来。
老半天,他才认出,老人原来是他的小学老师,20多年了没有见过面。他就在附近的山村教书。他惊奇地说:“啊呀,您不是张老师吗?您教过我!您能认出我吗?”
老人想了半天,眼睛一亮,说:“啊呀,原来是你呀?你叫姬——”老人伸出右手搔了搔几乎没有头发的头皮。
“姬成文。”说着,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对啦,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班上学习最好最听话的孩子,也是我的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学生。后来听说因为你家成份高,他们连大学也不让你考。岂有此理!”张老师脸上露出了愤懑的神情。
“那是过去的事儿了。您这是到哪儿去了?”
“到公社供销社给学生买些本子。”老人指了指身边那一捆练习本。
“您老转正了吗?”
“等下辈子的吧,这辈是没戏了。”
“您每月的工薪是多少?”
“28元7角3分。这个学区的民办教师中,我的工资最高。我从50年就开始教书,教龄快30年了。”张老师咧着嘴勉强地笑了笑。瘦削而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自豪、自嘲和酸楚的混合神情。 
姬成文从兜子里取出两块玉米面饼,递给了老师一块,说:“吃点东西,您饿了吧?”
张老师犹豫了片刻,实实在在地说:“好吧,那老师就不客气了。我还是昨天下午3点钟吃得饭。在公社招待所住了一夜,今天早上4点钟就起来了。”张老师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学生望着老师风烛残年的凄苦神态,一阵心酸袭上心头。 
“你有几个孩子?”张老师问道。
“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今天是她们的3周岁生日。”姬成文自豪地说。
 “孩子过生日,你不呆在家,出门有啥急事儿要办?” 张老师把送到嘴边的饼子移开,不解地问道。
“不瞒您说,家里一点白面也没有,鸡子几乎都瘟死了,剩下的两只,没喂的,也不下蛋,连……”
“你别往下说了,我明白了。走,到我家去,一过前面这个山梁就到了。我给你弄一些。”
“这太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我家没有的话,我给你去借。多了不敢说,半斤八两白面,一两个鸡蛋用不着太发愁。”
“那就太谢谢老师了。”
师生俩吃完最后一口饼子,站起来沿着山路一前一后走去。
这时,太阳已升到了一竿子高,天热起来了;知了“热——热——热”的拼命地叫着不停。
张老师对他的这个学生很热情,自己家里一点白面也没有,跑遍了全村借到了一斤。可巧他家的老母鸡头一天下了两个蛋。
“有半斤白面就够了,两个3岁的孩吃不了多少。您留下一半。鸡蛋我拿着。”
“都拿着吧,只是一斤面!唉,这年头!什么世道!”
师生俩推让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学生服从了老师。
姬成文从张老师家出来,兴冲冲地往回赶。他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虽然天气炎热,但心里感到很爽快,仿佛身子也变得轻巧了不少,走起路来很轻快,犹如脚下生风。 
刚过中午,天气突然变得闷热起来,东南方向地平线上,冒出了几堆灰白色的云彩,迅速向上跳蹿,咋看起来好像失火的建筑物升腾起的浓烟,越积越厚,颜色越来越暗,宛如大海的恶浪,翻滚,扩散,不一会儿遮住了大半个天空,淹没了太阳。远处传来了几声闷雷,随即大风肆虐,草木号叫,仿佛神话里的妖孽在兴风作浪。 突然,当空炸开了一个霹雳,惊天动地,令人魂飞魄散,大雨顷刻从乌云中倾倒下来,激起了地上的干土,汇集成洪流,像瀑布似的,顺着山坡肆意冲闯。
久旱逢甘雨,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姬成文感到一阵狂喜,挥舞着手里的兜子,不禁不由地高声呼喊着:“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开恩了!下!下!大大下!”他脸上的的神情,奔跑的神态,呼喊的声音,真像得了魔症。一时,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在何处,也忘记了兜子里的白面和鸡蛋,丝毫也没有意识到,找个地方避避雨,全身被暴雨浇透,衣服贴在身上,像掉进大海里设法爬出来逃命的人,在雨帘中跌跌闯闯地奔跑。他一口气跑过了好几道山梁,突然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墩,手里的兜子甩出很远,赶紧连爬带滚地伸手去抓,差点掉下悬崖。雨渐渐地停了,他想起兜子里的白面和鸡蛋,赶紧打开看,只见白面变成了面糊糊,两个鸡蛋被碰破,蛋清和面糊糊混和在一起,晶莹透亮,宛如燕窝。只是蛋黄还留在压破的蛋壳里,黄澄澄的,好像海滩上泥沙里钻出一对金黄色的珍珠。 
姬成文千里迢迢,为孩子过生日弄到的白面和鸡蛋几乎被雨水毁坏,但他并没有感到惋惜,反而感到开心,自语道:“有这场喜雨,我们今年饿不死了。有人不惜杀耕牛,祭天祈雨,而我用白面鸡蛋祭天,不亦乐乎?也好,回家给孩子们做生日面,倒也省事儿,不用水,参上玉米面就成。”说完,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饱含着自嘲和辛酸。
天放晴了。太阳沉在了西山后。姬成文拖着疲倦的身躯走进了村子。
山村湿漉漉的,被夜幕紧紧地包裹着;家家户户的窗口,摇曳着昏暗的灯光,像个若大的坟茔闪烁着磷火;不时响起几声犬吠,使山村显得刻骨的空幻而寂寥。
 “妈妈说,那天晚上,爸爸一边就着咸菜喝玉米面糊糊,一边看着我们俩吃鸡蛋面,脸上洋溢着慈祥而满足的笑容。” 姬慧说着,眼里闪着泪花,这是对童年的回忆激动的泪花,还是对父母的疼爱感激的泪花,还是对他们的含辛茹苦感慨的泪花?应该都有吧。
“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家几乎每顿饭都喝玉米面糊糊。”姬歌叹了口气说。
“有不少人家和我们家一样,玉米面糊糊也不多。”姬慧说,“那是个喝稀饭的年代!”
姬慧和姬歌小时候,青黄不接的季节,农民家里别说缺少白面,就连玉米面也不多。长期以来,农民的口粮每年360斤粗粮。一年365天,一天3顿饭,你算一算,平均每顿饭多少?不到3两粗粮!因此人们只好喝稀饭。
一分为二这个哲学名词在中国几乎妇孺兼知。尽管很多人不理解或不完全不理解它的意思,对任何事情都要牵强附会,来个一分为二。现在,我们对喝稀饭也用一分为二来分一分,看看会得出什么有趣的结论。喝稀饭固然是件不愉快的事儿,但那时,中国农民个个苗条,人人瘦溜,不得肥胖病,也用不着减肥,因此,编撰汉语字典的人,也用不着呕心沥血地去解释减肥这个词儿;黎民的血粘度不高,几乎无人被拴住(得脑血栓),脑血栓专家自然大部分得改行。唯一不尽人情的又令人烦恼的是,人们面部灰黄,四肢无力,没有精神儿。如果没有后者的话,那个喝稀饭的时代,堪称人类的身材苗条时代,让后来的历史学家和形体美学家兴奋不已,说不定他们的学术研究成果能惊动外星球人。
说来也奇怪,人类的肚子像质地优良的胶皮做成的,弹性很好,越喝稀饭,容量越大。就拿喝玉米面糊糊来说吧,那时每顿饭,姬氏姊妹的母亲能喝10大碗,父亲能喝18大碗。她们姊妹俩每人能喝3大碗。刚喝完,肚子像吹足气得气球,圆鼓鼓的,用手指弹去,像拨郎鼓似的,发出嘭嘭的响声。然而,过一两个钟头,肚子像慢煞气的皮球似的,就变得瘪瘪的,咕咕地叫喊着,向主人要东西吃。
“妈妈说过,爸爸的身体不好,和那次为我们过生日去后上山有关。是吗”姬歌问道。
“是的。他跌倒打碎了水瓶子,右手上划了个大口子。第二天,他发高烧,连续两天不退。人们把他抬到县医院。医生检查的结果:他的伤口引起了破伤风,住了半个多月院,险些送了命。我们的父母为我们吃尽了人间之苦,我门要争口气,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嗯,我们……”
 “姐姐,有人敲门。”民子打断了姬歌的话。
“姬歌,快去开门。一定又是来送礼的。”姬慧催促道。
今天下午来了四五个送礼的,都是孟禄兴办公室的科员。这年头送礼成了风气,只要你头上有顶乌纱帽,不管拇指官还是芝麻官,就会有人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上门给你送礼,当然官品越大送礼者越多,礼品也越贵重。
姬歌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双手放在背后,好像被绑了起来。她感到来人有点面熟,浑身哆嗦一下,愣着半天没动,仿佛看见了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