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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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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姬慧和姬歌离开父母快半个月了。这段时间,她们经历许了多,见识了不少, 受到过屈辱,流过眼泪,品赏到了人生的一些苦滋霉味儿。这仅仅是个开端,而且又是几乎每个外出打工的人都可能尝到的滋味儿,也算不了什么。她们的日子过得还算比较顺利,因此她们觉得时间过得挺快。
这些苦滋霉味渗入她们的心灵深处,就像细沙里的金矿微粒沉淀在清澈的水底,最后淘出的是闪闪发光的金子。
明天就是8月14日,是民子的生日。
昨天,妈妈给民子买了一件鲜红的小背心,一条天蓝色的小短裤,还有一双黄色的小凉鞋。爸爸给他买了一支乌黑发亮的玩具手枪。这可把民子乐坏了,他穿着新衣服,手里握着手枪,唱着,喊着,跳着,简直像只快乐的麻雀。
姬慧和姬歌正在厨房做晚饭。
厨房很狭窄,大约只有五六平方米,没有排风扇,惟一的一扇窗户仅管开着,做饭的烟雾和热气不能很快排出,因此室内非常闷热,姊妹俩热得汗流满面,不住地停下手里的活儿,撩起围裙擦汗。
民子从自己的卧室出来,跑进厨房,仰起头眨巴着眼睛问道:“两个姐姐,你们俩哪天过生日?”
“阴历7月13日。”姬歌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你呢,姬慧姐姐?” 
“我的生日也是阴历7月13。”
“什么叫阴历?”
“这——我也说不好。我们家乡都按阴历算日期。”姬歌解释道。
民子眨了眨眼,不解地摇摇头。
“反正和阳历不一样。”姬歌认真地说。
“我不懂你说的话。”民子说。
偏起头思索了片刻,他又问道:“那么说你们俩是同一天生的,是吗?” 
“当然啦。你怎么知道?”姬歌说。
“是你们刚才说的呀。”
“我们也没说是同一天生的呀?”
“你们俩都是阴历7月13日生,就是同一天生呀。”
“你真是个人精呀!”
“你们是一个妈妈生的,还是两个妈妈生的?”
“一个妈妈呀。所以我们是姊妹。”
“那我妈妈为什么在明天只生了我一个人呢?”
明子的问题把姊妹俩逗笑了,她们笑得前俯后仰。
“你们为什么笑?明天不是8月14日吗?”
“你不是明天才生,你的生日是明天。”姬歌解释道。  
“哦,我懂啦。那么我妈妈为什么在8月14日只生了我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可把她们俩难住;她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如何回答才能满足他没完没了的好奇心。
“你们说呀!”民子认真地追问道。
“我们真不知道。”姬歌认真地说。
“我想你们知道,因为你们两个人有同一个妈妈,又是同一天生的。看来你们不想告诉我,那就算了。”说完,他自己又玩去了。
民子天真的神态把姊妹俩逗得笑出了眼泪。
姊妹俩很自然想起了自己在家过生日。
姬歌说:“姐,我们的生日也快到。这是阴历几月?”
“我记得是7月。”
“我去看看日历。”姬歌放下手里的活计,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这是个约摸75平米的公寓,一厅三室。两间卧室在阳面,刘梅和老公住一间,民子单独住一间;姬慧和姬歌住在北屋。起居室呈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窄,像一个走廊。南墙上两个卧室门之间,挂着一套彩色美人大挂历,8月份这一页上的美女肖像,半蹲姿势,坦胸露背,搔首弄姿,风情万种,乌黑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垂至膝下;红唇微启,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妩媚的大眼睛斜视着,仿佛向你送秋波。这类彩色美人挂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在神州大地上风靡一时,几乎爬上了城镇家家户户的墙壁,肆无忌惮地代替了长期敬挂在墙上的那些人头像。
在历史变革时期,需要一种新的文化,来冲击旧的腐朽的东西,好像用清水冲洗洪水淹没过的池塘一样,虽然有时做得有些过火,但矫枉过正也是必要的。长期以来,中国关起大门过日子,对老祖宗留下的优秀文化不屑一顾,肆意践踏,所奉行的西方社会科学在国人心目中又扎不下根,一直像浮萍似的在漂游,因此偌大个中国几乎成了广袤的文化沙漠,人们的精神生活像黄土高原上的山坡地那样贫瘠。当中国打开大门过日时,西方的各种空气趁机涌了进来,人们一时对此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类美人大挂历,就是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无疑是对那种禁锢国人头脑的思想的挑衅。今天,我们回过头去审视那段裸体或半裸体美人挂历爬上墙壁的历史,不禁哑然失笑,就像一个成年人回忆起孩提时玩娶媳妇过家家那样幼稚可笑。
姬慧和姬歌在县城上初中时,也见过这类美人大挂历,她们非常喜欢。喜欢只是喜欢而已。一套挂历二三十元,有几个农家能买得起?因此这类美人大挂历从来没有上过她们家的墙壁,也没有走进她们那贫穷的山村。
姬歌站在美人大挂历前,久久凝视着那个美人肖像,以女人特有的观察视角,细心地观赏,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羡慕之情,隐约夹杂着几分莫名其妙的嫉妒。她心里酸溜溜地想:“臭美个啥?不要脸。”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很可笑,感到脸上有些发热。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她伸出双手去摸摸自己的羊角辫,感觉到头发刚刚触到肩头。她决心要留披肩发,幻想着自己的秀发垂至腰间,像挂历上美人的长发那样飘逸……
“姬歌,还没看完吗?快来呀。”姬慧催促道。
姬歌被姬慧的呼唤吓了一跳,激灵了一下, 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赶忙应道:“这就完。” 
过了片刻,姬歌惊叫道:“太巧了,真巧!”
她像个小孩似的连蹦带跳地进了厨房。
“你说什么?”姬慧问道。
“明天是农历7月13日!是我们的生日。”姬歌激动地两眼闪烁着愉快的光彩。
姬慧竖起右手食指放到微微翘起的嘴唇上,表示让姬歌说话低声点,以免民子听见。她们知道,这孩子精灵得很,常常把她们两的话告诉给他妈妈。因此,平时她们俩说话很注意,以免引起麻烦。其实民子已听得清清楚楚。他从自己的卧室跑进厨房,好奇地问道:“你们的生日也是明天吗?”
姊妹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搪塞道:“不是。我们不是告诉了你吗?是阴历7月13。明天是8月14日。”
“你们说谎,你们骗我。刚才我听见姬歌姐姐说,明天也是阴历7月13日。对不对呀?”民子一脸认真的神情。
“我说错了。对不起。”姬歌佯装抱歉地说。
民子用疑惑的目光瞅了她们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们过生日,你们的爸爸妈妈也给你们买新衣服吗?”
姊妹俩摇摇头。
“买玩具吗?”
姊妹俩的回答还是摇头。 
民子清澈的眸子里露出了失望和怜悯的神色。
他好奇的问题和神态在姊妹俩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她们俩同时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过3岁生日的情景。
1976年开春以来,老天爷仿佛忘却了姬氏姊妹的家乡,一滴雨也不给下。人们头顶上那片像旧蓝被子似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好像有权有势的人瞅黎民百姓的目光,冷漠而傲慢;有时飘来几片旧棉絮般的灰白色云彩,好像几缕烟雾,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太阳像个大火球似的,无情地烘烤着山坡田地,地里的禾苗纤细枯黄,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
人们的脸上堆满了愁云,望着奄奄一息的禾苗哀叹。
村后,从山上流下一条小溪,环绕半个村庄,向东流去。往常,溪水淙淙,清澈见底,溪畔荡漾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女人们有节奏的嗵嗵的槌衣声。然而,如今天不下雨,溪水像垂死的老人动脉中的血液,几乎要干涸。河床上露出各种颜色奇形怪状的礁石:白色的、青色的、灰色的、黄色的、褐色的,咋看起来像鸡、像鸭、像狗、似牛、似马,似羊。村民们在河床上筑起了坝,截住了水流,用水桶和脸盆儿把水运到地里,拯救干渴的禾苗。
爸爸往自留地挑水,妈妈把水一瓢一瓢地浇在玉米的根部。姬慧和姬歌拿着铁勺帮妈妈浇玉米。
玉米苗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枯黄的叶子,像生病的兔子耷拉着耳朵,又像渴极了的老牛,一见水就贪婪地喝掉。
“今天阴历几号?”妈妈把一瓢水浇在玉米根部,直起腰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我想想。”爸爸肩上挑着扁担,两手握着挂钩,“哦,今天阴历7月12日。”
“明天是孩子们的生日,你忘了吗?”妈妈说话的语气里透出了喜悦。
“啊呀,你看我,差点儿忘了。我叫干旱弄糊涂了。”爸爸说着,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他看了看两个可爱的孩子,她们每人小手里拿着一个铁勺,正从桶里舀水。赤裸的小脚丫沾满了泥巴,看上去像四个沾满污泥的大泥鳅在蠕动;圆圆的小脸蛋被烈日晒得红红的,像熟透了的红苹果。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目光移开,仰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唉,这年头,还过什么生日?家里一点白面也没有。鸡差不多都死光了,剩下的那两只没有喂的,也不下蛋。连碗鸡蛋面也不能給孩子吃。倒不如忘记了好。” 泪珠在他眼眶里滚动,语气充满了哀怨、抱歉、酸楚、绝望和无奈。
“不,爸爸妈妈,我要过生日。我要吃鸡蛋面条。”姬歌突然哇哇地大声哭起了来。
“爸爸妈妈,我也要过生日,不吃鸡蛋面条也要过。”姬慧用小手给姬歌擦眼泪,安慰道,“不要哭了。以后会有鸡蛋面条吃的。”
“不,我过生日就要吃。”姬歌任性地说。
两个孩子的乞求让父母感到一阵心酸。姬歌伤心的啼哭和姬慧像大人似的安慰妹妹,让他们心里更加难受。
爸爸妈妈的心都碎了!
爸爸撩起衣襟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担起两只空桶,转身走开,又去挑水了。
妈妈一把搂住两个女儿,眼泪像泉水似的涌出,哽咽着说:“不要哭。妈妈的好孩子,妈妈明天就给你们吃生日鸡蛋面条。”
妈妈说话算数,生日那天真地给她们做了鸡蛋面——玉米面和白面混合面条;每人的碗里还卧了一个蛋黄,橙黄鲜灵,像颗大珍珠。
一个人的童年无论怎么苦难,长大后回忆起来也是美好的。童年时吃过的黄连,长大后回忆起来,比蜂蜜还要甜。童年是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像童话般的美丽,一切不幸都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姬歌似乎例外。此刻她过分地沉浸在那个生日前一天自己的伤心和父母的悲叹之中。她在削土豆,一手握着工具,一手拿着土豆,削削亭亭,没精打采。她想起过3岁生日痛哭的情景,不由地和民子过3岁生来比较,顾影自怜,凄苦不堪,感到一阵心酸,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乌云。
姬慧正在擀面条, 她用白嫩的双手把雪白柔软的面团压扁,再用擀面杖擀开,然后撒上一层干面粉,缠绕在擀面杖上,两手紧握,在面板上飞快地滚动,发出咚咚的有节奏的声响;操作熟练,动作优美,让你眼花缭乱。她一边擀面条一边回忆过3岁生日的情景,想起生日那天妈妈做的那碗鸡蛋面,再次体味当时的那种感受——那么温馨,那么美好,那么幸福,恍若回到了童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姬歌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姬慧突然问道:“姐,你还记得的我们3岁生日前一天的情形吗?” 她的语气充满了伤感。
姬歌的话打断了姬慧的回忆。
“哦,我——正回想着那个生日呢。”姬慧激灵了下,应答道。
姬慧把面粉撒在擀好的面皮儿上,然后折跌起来,拿起菜刀飞快地切成纤细的面条,最后一把一把地抓起来,抖掉干面粉,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面板上,像精美的工艺品,赏心悦目。她在家没有做过面条。做面条是刘梅教给她的,她很快地学会了和面、擀面、切面每道工序。刘梅称赞她心灵手巧。
过了一会儿,姬慧接着说:“那是我难忘的一个生日,一想起来,心里有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道怎么的,我一想起那个生日前一天我伤心的哭泣和爸妈的叹息和眼泪,心里就很不好受。”姬歌伤感地说话。
“我们的父母很不容易!”姬慧若有所思地说。
“谁让他们穷呢!”
“穷不是他们自己找来的,也不是他们的过错。你想想,那时我们村里有谁家富裕?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从村南头到村北头,一家比一家穷。有不少人出去讨饭。”
“为什么我们村的人都很穷呢?”
“这——很难说。”姬慧想了老半天,找不出原因,末了说,“大概因为山区就穷吧。”
 “你说的也是。我们家乡土地贫瘠,交通闭塞,祖祖辈辈受穷。我们好像投错了胎,生到城市干部家就好了。你看人家民子?” 
年仅16岁的姊妹俩,哪能理解她们家穷的根本原因?
她们生在一个疯狂而变态的年代。那个年代,别说你生在山区,就是你生平原或城市也同样摆不脱穷魔的纠缠。
那是个穷困的年代,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凭票证过日子——粮票、油票、肉票、蛋票、烟票、酒票、布票、棉花票、手表票,自行车票等等,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票,应有尽有。正如当时黎民百姓说的那样,几乎做什么都要票,就是生孩子不要票。
“出生不能选择。要是能选择,我下辈子还要选择我们的父母,尽管他们生活在穷山村。”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父母善良、正直、诚实、勤劳,我们应当为他们自豪。还因为他们养育了我们,疼爱我们,我们应当无条件地爱他们,敬他们,报答他们。常言道,人不亲土亲。我们山村仅管穷,但我热爱它,想念它,因为它是我的出生地,我是喝它的山泉里流出的水、吃它的地里长出的粮食、呼吸它的空气长大的。北京再好,对我们来说终归是异地他乡。”
姬慧的话朴实无华,道理深刻,充满了对父母的挚爱和感激和对家乡的热爱和思念,把姬歌引进了新的精神境界。姬歌停下手里的活计,怔怔地望着姬慧,仿佛初次见到她似的。她先是感到惊疑,进而感到惭愧,觉得脸颊微微发烧,心里责备自己想问题肤浅。过了一会儿,她像自言自语,又像问姬慧:“我为什么不能像姐姐那样想问题呢?”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责。
“你总是不爱动脑子去想问题。”姬慧说。
“我觉得也动脑子,就是不会往深处想。”
“遇事要多想一想。”
“怎么去想?”
“这个嘛?我——” 这个问题可把姬慧难住了,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像个中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偏起头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就拿刚才谈论过生日说吧,我们要体谅父母的心。我们过3岁生日时吃的那碗鸡蛋面来的很不容易。你还记得父母是怎么弄到的白面和鸡蛋的吗?”
姬歌摇了摇头。 
“你就是不装事儿。妈妈后来说了不只一次。你想一想。”
过了一会儿,姬歌恍然大悟道:“哦,哦。我想起来了。” 
姊妹俩各干各的活,一面默默地回忆妈妈告诉她们过3岁生日时那碗鸡蛋面的故事。
户外的知了“热——热——热”拼命地叫着。
那时,千千万万农村孩子因为家穷不过生日。很少孩子过生日能吃上荷包鸡蛋面条。
农民的日子太苦了,一年到头头顶蓝天,脚踏黄土,累死累活地干活儿,可是穷得叮当响,很难见到钱,有的地方竟然还欠公社的钱。他们惟一能弄到些钱的方式是养几只老母鸡。一个鸡蛋最多只值5分钱,但是对农家来说,贵如瑰宝,因为他们的油盐酱醋,火柴用具,衣物被褥等几乎全靠鸡蛋。因此农民们开玩笑说:“养鸡是开鸡屁股银行!”说法不雅,但表达得意义准确。这类“银行”,不少农民也开不起,因为鸡要吃东西,才能下蛋。人还没有吃的,怎么能养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