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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几乎没人知道松树也会开花。
       那些赭色羽状物,残羹剩饭一样静静地躺在弃旧的针叶下面,由于它们的灰暗,松树会让所有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相信,它们只是绿的,永远是绿的。
       那段时间,我经常从那些灰暗而柔韧的赭色羽状物中走过,我不知胡泳是否觉察到我画中的色彩已有所改变,但我知道,松树并不总是绿的。
       那天天还没亮,当时我正梦见一场大雪,一个人在雪山上正被慢慢抛下。那人身着土布蓝衣,头戴破斗笠,他和着雪团自山顶滚落,一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他一下消隐,一下又在半空中出现,似乎雪雾是一块巨布,他用力将之撕开,然后,随着一阵巨烈的摇晃,那双手径直从雪地一下掐到我的喉头。
       “我的小荡妇,该起来了。”
       我猛地睁开眼,是胡泳。
       “看你不停地扭来扭去,昨晚还没舒服够是吗?”
       他一边搅拌着咖啡,一只手半真半假地做着抚摸的姿势。
       我深呼吸一口,扭扭脖子。我觉得喉头咸咸的。我赶快扯了些面纸塞进鼻腔。
        “怎么又流鼻血了?看来是吃荔枝吃上火了。”
       后来胡泳还跟我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至于我是否喜欢,是否在认真听并不重要。他说话从不是为了得到赞同。他说“我想死你了”,他说每天在路上看到和遇到的事,他评论我的画,夸赞我的嘴唇和大腿,但,从来,他的声调都是平静的。就像驰张有度的离合器。
       那时候,我的绘画已大有长进,特别是在油沐画的那些风景,当然我借用过丢勒的兔子,借用过塞尚的构图还有莫奈的光,但不管怎样,我相信里面肯定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那就是那滩流淌在地下,没有人能闻到其芬芳,没有人能与我一并开怀啜饮的黑牛奶。
      “这张,不错,嗯,调子用得很好。”
       我相信,以胡泳的眼光,他是可以阅读得到我画中那滩流失之物的,但自我成了他的“小荡妇”、“小骚货”后,他便再也不说“火苗”,“风”那样的东西,而是千篇一律地说不错,嗯,画得真不错,然后手便娴熟地伸到我的衣裳里来。
       “叶柳儿的画怎么样?”
      动作停了下来,胡泳用一种老头子似的眼光望着我。
       “很好。”
       停了一会,他这样回答,然后不断地搅拌咖啡,仿佛糖块仍结在里面必须快快打散。

       我又来到那片松树林。我喜欢在凋零的松针上行走,喜欢从那些退职的黄褐色里搜集关于风、季节的消息。特别是在清晨,雾气掩埋了许多不相干的东西,大自然以自己独特的惆怅笼罩在每个生命体之上。
       岁月如流水,许多事情就像我身边的这棵老松树一样,时光已磨平了它的树冠,但是那细微的新芽,仍有着蜡样的光泽——只有跟松树一起生活过的人才会知道,山火对它有着什么样深刻的意义。我从没有忘记过母亲,没忘记过那枚在燃烧之地裂开的松果。
       不过,这样的静谧时光并不总是只属于我一个人,偶尔,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也会参与进来。我知道是她——那个胡泳曾警告过的最好不要接近的“精神有点儿问题”的叶柳儿。我不太清楚叶柳儿怎么也会到这儿,她总是那样,像一束微弱的光,一丝无足轻重的风,在落叶上做短暂的停留后便飘然离去。
      但那天,那阵细碎的脚步声一直在身后回响,她不停地来回走动,仿佛要借用这一连串的移动来支撑自己的身体。
      “你是处女吗?”
      这句出其不意的问话让我大吃一惊。我看着她——这个女人,她是多么的美丽,但精神又是多么的不正常。
      “喂,你是处女吗?”
       叶柳儿继续在叶堆上行走,她凝视我的目光热切得就像一根刺。她面带微笑,环着双臂,身体很优美地向前倾去,不断地,轻灵的,就像一个美丽的水泡。
       “你是处女吗?”
      我不由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句,话音才落,叶柳儿的所有动作突然停止了。她的脸白得就像生石灰。她看了我半晌,然后发出一阵短促的,神经质的笑,虽然在笑,但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像是在用全部力量来控制自己。她的眼睛不再明亮,而是流露出一种可怕的难过的神色。然后,她站直身体,像是要走开,但走出不几米,她就摇晃起来,后来,就这样,她像个醉汉一样一路摇晃下去。

       “你看到我的锁匙了吗?”
       十月的风急匆匆地从窗前刮过,柳树的长叶咻咻作响,脱落的柳絮在空中玩儿似的打着旋,胡泳的声音和窗外的风一样仓促。
        “开会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他看起来很苦恼。他一向是个井井有条的人。
       “先拿着我的吧。”
       听到这话,胡泳抬起头。那种老人般的眼神又出现了。
        “你没拿,对吧。”
       “你认为我会对那些铁片儿感兴趣?”
       我发誓,我以前从没撒过什么谎,不过,哪怕是这样,我相信我也一定具有这方面的良好天赋。这一点得益于我那位才华横溢的父亲。
        “你当然不会拿……嗯,到时再配一把就是了。”
       虽然胡泳的口气很轻松,但我感到他内心烦躁不安。他扣好衣服,接过我的锁匙,又在我胸部捏了一下,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房间子:窄窄的双人床、由于磨损而皱巴凌乱的被单,长方形的白页窗,两张不大不小的藤椅、一个小茶几外加几个画框和一堆瓶瓶罐罐。这些场景是不需要刻意铭记的,任何一间不是家的建筑物,任何一对青年男女随意混居的空间,大抵都如此这般。
       我从鞋底摸出那串锁匙,将床底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拉出来。我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神秘的箱子?我想起母亲,她那个用越南红木制成的箱子,里面装着玻璃纽扣、绸带、耳环、几枚小小的毛主席像章,还有一张被雨水洗褪色了的相片。那张相片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将上面的那两个人认出来。而我,我也有如此一个小木箱,那里面,装满了我所有幸福和悲伤的记忆。
箱子是红色的,由于尘垢,那红色显得有些陈旧,四个角有轻微的类似刀的划痕。箱子里面没有上色,原木的纹路有着艺术的规整。我好奇地将那些东西:打火机、望远镜、上了锈的怀表、两块磁铁、几张钢笔速写(我不认识她们)一一捡出来,然后打开了那个圆形小筒:七条,整整七条洁白如雪的丝巾。我深呼吸一口,又在原地坐了好一会,才将它们一一展开:蔓、兰、玉、果果、叶柳儿、梅、列焰……
错了,胡泳,那个字你写错了,是“烈”而不是列。
       我重重盖上箱子,感到那个圆形锁孔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日子一样地过着。
       胡泳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我在松树林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当然还会久不久就碰到叶柳儿,我不知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模样,但她却是有所改变了——她纤巧的腰肢臃肿起来。我搞不懂她的肚子是如何隆起来的,但我知道绝不会是她那个会计丈夫。那个神色永远紧张无措的可怜男人,尝遍百药也没能让他身上那男人引以为豪的东西挺起来。他娶叶柳儿,也许是因为爱,也有可能是那些人告诉他,精神不健全的女人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有一点是可以完全放心的,那就是至少她不会因为性生活不和谐而想要离婚。
       我得说,叶柳儿的确很美,比她没怀孕之前还要美。现在,她原本细瘦的四肢已是圆圆的,显得结实而有弹性,尖巧的小乳房鼓胀起来,在薄薄的衣裳下美妙地又圆又有力,而那个大得惊人的肚子,你所感到的不是丑陋,而是一种奇怪,任性又迷人的骄傲。这骄傲为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平添了一种意想不到、不可思议的风情。在她身上,你再看不到那种幽怨和悲戚了,她的皮肤,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散发着无拘无束的生命力,而她的笑——那依然不正常的咯咯疯笑,也带上了一种新鲜的粗野奔放。
        “撒谎的人迟早要被大水冲走的。”
       叶柳儿说,把一枚硬币举到面前,然后又一把用力地将之抛出去。硬币在空中划过一道亮晶晶的弧线,这时,叶柳儿突然跑了起来,她的身体笨拙又非常奇妙地随着那道弧光晃动。在没入松林的那一瞬,我看到,一只粗糙的大手,就像隐身人一样搭在了她的肩上。
       这正是采集松脂的季节。

       胡泳很忙,他完全有理由忙:画展那么多,各地的邀请赛那么多。他忙,忙得一塌糊涂,忙得连画风都变掉了。那些画,色彩变得纯净,如同书本中的黑白插图。
       当然忙碌的并不只胡泳一人,还有那位不断上门造访的年轻的报社实习生。那位记者,就像一个优等生,“胡老师。”她这样叫,骄傲又羞涩的笑容醒目地映在画室的玻璃镜上。
       那段时间,我很少再到松树林去,我呆在房中,将胡泳的画一幅幅拿出来看。我开始挑剔并嘲笑那些画,我说胡大师如果你再这样忙下去的话,很快,你的手就连画笔也握不稳了。
      “难道我要每天呆在家里洗衣服做饭?”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胡泳用这么高的嗓门说话。我想他必定是累了,若不如此,他是不会一进门就躺在床上的,他会将我拉到胸前,用一种炽热却冷静的方式探索我的唇和腹股沟。
        “我只不过是在工作而己,天啊,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你以为我在做什么?我想起床下的那个红木箱,想起第一次在油菜花地里时,他那个隐蔽又不失精确的举动。
       撒谎的人迟早要被大水冲走的。
       虽然那位庞姓药剂师早已被我踢出了大脑,但他后来告诉我的有关于叶柳儿的事,却是在我心里结了茧。
       药剂师很早就认识叶柳儿,他不知道叶柳儿是怎么被胡泳搞到手的,他一直以为叶柳儿心里只有他。虽然她从没这么对他说过。
       在药剂师之前,叶柳儿当然还有过别的男人。那时她才十四岁吧,那个晚上,父亲的酒瓶又将她从家里砸了出来。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然后就碰上了那个记不清是国字脸还是三角脸的男人。男人带她去飙车,完了之后又带她去唱卡拉ok。那晚她玩得太高兴了,也许是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次,她唱,她笑,她爽快地接过那些啤酒并一气喝干,结果,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睡的不是家中那张熟悉的单人床。不过,当时她对此并没有过多在意,她只是感觉就像刚从一棵棕榈树上掉下,有点儿疼,有点儿眩晕,然后,一切便过去了。
       后来,她成长,开始交各式各样的男朋友。那些各式各样的男朋友都说爱她,很爱很爱。但在欢乐过后,那些睡在身边的很爱很爱她的男人总会说一句相同的话:我以为你是个处女。
       她当然不是。不过,这在当时依然不重要,因为她并没想过要跟那些男人结婚。包括药剂师。直至胡泳出现。他从没跟她谈过处不处女这类话,可她却因此感到恐惧。这是从没有过的。她尝试过许多方法,甚至翻看那些艰涩难懂的心理学书籍,但没有用,什么也不能阻止那种恐惧。后来,当胡泳邀请她上他家喝茶那天,她拔通了那个已在她的生活里沉寂已久的药剂师的电话。
       那当然是她自己的血。她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闭着眼颤抖地将那根针扎进无名指。血流出来了,很红,比她想象的要红,要干净。她为此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为她送来一个避难者——如果不是这位旧情人,如果他没有给她那个小小的装有抗凝剂的瓶子,那么,那血就是再红再干净也会在短短几秒钟内凝掉。
       “你发誓永远不说出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药剂师就不断地点头了。如果得不到心,那么,能得到肉体也是好的。
       叶柳儿和药剂师拥抱着道了别。她迈着轻灵的脚步上了她的美术老师家。
       他们喝了很久的茶,聊了很多关于艺术的话题——自始自终,胡泳都没有提到任何一句那种令她担忧的话。他望着她,然后像铺新床一样,将一条洁白的丝巾铺在床上,再像抱新娘一样,轻轻将她抱上了床。
       可以说,如果叶柳儿再聪明,再小心一点,那么,很可能,她很快就可以圆上成为胡夫人的梦。但她实在太自信了,自信得几乎有些忘形。她忘了,就算药剂师真的信守承诺,但黑夜,依然不能代替谨慎。她离开那张新床还不到一小时,胡泳就在那条幽暗的刚刚送走情人的小路上踢到了那个抗凝瓶。
       就这样,美好的未来被大水冲走了。那个深情款款的男人用裁纸刀将刚刚绣上的名字一点点挑断。他重买回一条丝巾,用另一种颜色重绣上又一个不洁女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