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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第三节:这辈子只能怀念)

       周鹏没有进藏以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与西藏的缘,结得如此深沉。那个叫底雅的名字雕刻在心壁上,慢性病一样,时时想起,时时隐痛。
       周鹏的老家在贵州毕节,到西藏林芝当兵以后,考上了陕西咸阳西藏民族学院,定向分配到西藏工作。来到阿里地区以后,才知道有个札达县,到了札达县以后,才知道底雅区。他被分配到底雅区政府工作,这一年,是1996年夏季。
       从札达县城到底雅区300多公里,骑了五天马。快到底雅的时候,要翻一个达坂,这个达坂叫马阳达坂。从马阳达坂向下看,村庄小得像饭桌,房子小得如手掌,象泉河玉带般蜿蜒曲折,那就是底雅区所在地。从海拔5000多米高的马阳达坂,急剧降至海拔1900米的底雅区,气候从寒带进入温带。
       底雅竟然遍地盛开着野玫瑰,各种野花争相辉映,杏树、苹果树,长满山坡,一家与一家之间,有林荫小道相连。
       周鹏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但他还没有来得及了解底雅的历史和现状。
       1959年,全西藏进行民主改革,底雅没有同步。直到1985年9月,地、县、区联合工作组,完成了底雅、什布奇、楚鲁松杰三个未改乡的建乡工作。成立了乡人民政府和村民委员会,选出了乡人民代表,重新分配了草场和田地。
       关于三个乡为什么二十多年以后,才与西藏其他地区一样,进行民主改革,成为神秘的未改乡,说法多种多样。
       有人说,马阳达坂常年积雪不化,封山期半年以上,民主改革的时候,工作组试图进入底雅,但无法抵达。1962年爆发中印战争,地处边境的三个乡,民改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中央党校博士生导师,社会人类学家徐平,曾历尽千辛万苦,徒步、骑马、搭车,差点摔下深谷,冒着生命危险,在未改乡进行社会调查,历时两个月。他对当时的未改原因,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徐平认为,当时民主改革的浪潮,虽然没有波及到喜马拉雅山脉深处的底雅,但各种谣言四起,逃亡国外的康巴叛匪来到边境,骚扰破坏,传播红汉人要抢劫瓜分富人财产和土地,还要在人头上钉铁钉,各个村庄的人大量逃亡。1968年,解放军开始每年在底雅例行巡逻之后,康巴叛匪才逐渐消失。逃亡之路,艰辛而漫长,惶惶不可终日的边民,始终在徘徊和观望中。直到人们逐渐定居下来,过上了相对稳定的生活,民改之事,才水到渠成。
       在底雅工作的周鹏,闲来无事,喜欢在树林间行走。山头哨所的印度兵走来走去,稍不注意,空罐头盒滚下山来,会滚落到周鹏的脚边。狼群、岩羊、乌鸦经常跨国游荡,这几天在中方,过几天无人驱赶,又去了国外。
       印度商人时常来到村庄,马背上驮着菜油、大米、火柴、红蜡烛,也会倒卖一些尼泊尔工艺品,雕花的木碗、手工的银器、晶莹的首饰。换走底雅村民的牛肉干、羊毛、酥油、杏干。这样的边民贸易,很少流通货币,一般都是物物交换。
       没过两个月,周鹏就感到了底雅的枯燥乏味,生活单调。每年大雪封山半年以上,一封信,一张报纸,半年以后才能读到。没有稳定的照明电,没有方便的电话可以打。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一个陌生人。再紧急的事,再焦虑的心情,也无人倾诉。
       年轻的周鹏需要倾诉,他的思念在远方,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心仪他的姑娘,常常进入他的梦乡。
       周鹏在陕西咸阳西藏民族学院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彬县姑娘,当时她在学校打工。
       路途再远,也阻隔不了相思之情。1997年夏天,姑娘随周鹏的师弟们,从咸阳出发,乘火车到达乌鲁木齐,然后乘长途汽车,历时数日,翻越喀喇昆仑山,来到阿里,来到札达县的底雅区。大雪很快封山,姑娘只能留在底雅,陪周鹏度过漫长的冬季。象泉河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农牧民过河放羊走亲戚,直接从冰面上过去。
       1998年1月3日,周鹏在家做饭。好一阵不见女朋友回来,便出门四处寻找,发现冰面上有新脚印和破碎的冰块。意识到不好,找来钢钎铁锤,凿开冰面,不见女友身影。冰面潮湿,炸药派不上用场。只能沿河面向下寻找,一直找到象泉河出国境的地方,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鹏完全绝望了,他不想看见底雅,不想看见象泉河,他得立刻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背上干粮,逆象泉河而行,在冰河上行走了一天以后,终于找到马匹,翻山越岭到札达县城,长途奔波到陕西彬县女友家中。瞒着七十多岁的母亲,向姑娘的哥哥姐姐说明情况。姑娘家人通情达理,反倒劝慰周鹏保重,以后尽量不要再联系,免得伤心。
       从陕西回到贵州毕节,心灰意懒,热情顿消。
       来年6月,象泉河冰河消融,什布奇边防连巡逻的时候,在河道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把电话打到县上,县上把电话打给周鹏,周鹏匆匆忙忙从贵州赶到底雅。战士们处于好心,埋葬了尸体。就在周鹏回到底雅的前几天,一场洪水,冲走了坟墓。
       周鹏没有死心,沿象泉河继续寻找,想找到哪怕一条胳臂,几根头发,送回彬县老家,为她修一座坟墓。但什么也没有找到,最后的心愿落空了。
       周鹏彻底崩溃了,白天黑夜守在象泉河边,叹息,叹息,再叹息。等待,等待,再等待。
       一晃几年过去,县上一个工作组来到底雅,了解到他的情况,担心他在底雅长期烦恼忧郁会出事,把他调到县城工作。
       2011年6月,我在札达县见到周鹏的时候,他已经是县发改委的主任。他说,自己已经结婚生子,妻子善解人意,贤惠能干,对他以前的感情也很理解。
       老家毕节家中,至今保存着前女友的照片,如果阴历七月十五日鬼节,他恰好在家,给祖宗烧纸钱的时候,就会给她烧一份。
       现在,已经修通了从县城到底雅的公路,尽管大雪还是封山,毕竟方便了许多。每年,他都会到底雅下乡,在象泉河边驻足良久。
       他说,这一生可能就在札达度过了,毕竟离象泉河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