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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第二节:所有阿里人的暗伤)

       走进孔繁森小学,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孔繁森,高大的白色大理石半身塑像亲和伟岸,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塑像原本是不锈钢材质的,由于风沙打磨,一个冬天就失去了本色,为了尊重英雄,才换成现在的大理石塑像。
       塑像的胸前刻了几个红色大字:人民的好公仆——孔繁森。黑色大理石底座上,竖刻着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同志1995年的题词:向孔繁森同志学习。
       通过一个说半藏半汉的男人,我知道了格列家的确切位置。
       我在格列家门口等了一会儿,三个人开着一辆小车回来了。这是一家普通藏式平房,客厅的藏柜鲜艳漂亮,绘着宝伞、金鱼、宝瓶、莲花、白海螺、吉祥结、胜利幢、金轮的吉祥八宝图案,上面摆着象征五谷丰登的切玛,和银质铜质器皿。我在一幅挂历下面的沙发上坐下,挂历上的主人公就是格列。身着绿色武警制服的格列,站在高入云端的洁白雪山下,神采熠熠,精神焕发。这是西藏自治区为年度道德模范专门制作的宣传挂历。
       我打趣道,格列政委怎么跟挂历上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啊。
       格列和春晓哈哈大笑,另一位穿警服的人也爽朗地笑着。从他的军衔和名牌认出,他叫普布旺拉,与格列一样,也是一位武警军官。
       格列向我介绍说普布旺拉是他的战友。
       春晓笑呵呵地补充道,他也是我的新郎官,我有两个新郎官哩。
       我也融入到他们的笑声之中。待了解到两个新郎官的故事以后,怎么也笑不起来。
       格列的家在圣城拉萨附近,从经济文化相对繁荣的前藏,来到荒僻的后藏阿里,当武警,上警校,目前任西藏边防总队阿里边防支队霍尔边防派出所政委。边防维稳,向来是地方政府和各警种部队的头等大事。工作在一线的格列,经常面临着各种突发事件。
       一个冬夜,雪花刚刚停止了飘零,就接到报案,一支58人的队伍,想从普兰县的山口潜逃越境。格列带着六名警察迅速追击,40人后援部队也分头赶上,在各个出山口,封控堵截。潜逃人员中,有人对这里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便与格列他们迂回曲折,打起了游击战。大雪刚过,山谷和山头一样,被大雪覆盖。雪域茫茫,寒冷异常,行动艰难。格列他们不放过一个山洞,一个垭口,潜逃者和追击者都疲惫不堪的时候,终于堵截住了所有潜逃者。
       潜逃者中,有大人,有小孩,有本地人,也有远道而来者。有的出境要去听达赖喇嘛讲经,有人想把孩子送到国外学英语。
       西藏的任何地方,只要是路边的房子,有人生活,就约定俗成,成为远行者的救命稻草,受灾者的避难所。边防派出所和兵站,自然担负着过往行人的生命安全,尽力提供服务保障。
       2007年3月,普兰方向普降暴雪,致使219国道封堵,沿线交通中断,沿途被困车辆人员较多,牧区牲畜冻死冻伤数量剧增。霍尔边防派出所至马攸木桥公安检查站一线,部分车辆人员下落不明。格列带领战士,从早上一直搜寻到晚上。在漆黑的夜色中,为了防止战士迷路走失,用背包绳把每个官兵连起来,沿着电线杆艰难搜索。经过三天四夜的紧急救助,被困在雪地中的20多名旅客和4辆汽车,全部营救出来。派出所共接待被困群众300余人次,救治伤病群众110多人次。
       事业上一帆风顺的格列,也迎来了爱情的甘霖。孔繁森小学教师春晓,与他约定了婚期,时间定在2002年3月的一天。
       离婚礼还有五天时间,格列从布置一新的家中出发,到300公里以外的普兰通外山口执勤。刚到山口,风雪飘摇,大雪封山。心急如焚的新郎只能风雪兼程,想要回到新娘的怀抱。婚期姗然而至,新郎还在雪地上跋涉。
       藏族人对婚礼非常重视,春晓又是当地人,请柬已经发出。客人陆续而来,端上切玛,捧上青稞酒,献上哈达,祝福新人幸 福吉祥。哈达不但要献给两位新人,还要献给双方父母。无奈之下,只能请格列的战友普布旺拉担当临时新郎,婚礼如期举行。
       直到婚礼后的次日凌晨两点,风雪夜归的格列,患上了雪盲症。眼睛红肿,泪流不止,这样的形象不好回到新房,只能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休整调养,孤枕难眠。
       格列用伤感的语调对我说,结婚八年来,妻子先后怀孕六次,五次流产。好不容易产下一个男孩,三天后,因为缺氧,在他的怀抱中死去。
       叹息无法改变他们的现状,慰藉不了他们的伤痛。阿里人的生育问题,不是一家一户的事,不是几对夫妻的困难,而是所有阿里人,必须面对的现实。
       地区财政局的一位在藏干部对我说,阿里人,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来者,都不敢随便碰触怀孕和教育孩子的话题。这是所有阿里人的痛,所有阿里人的暗伤。
       战战兢兢的怀孕,担惊受怕的生下孩子。有的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几岁的孩子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智障残疾者不少。所以,阿里只要有条件的人,都会寻一处低海拔地区,氧气多一点的地方,怀孕生子,生下孩子,放在低海拔的拉萨或内地,请老人或朋友看管。久而久之,这些远离父母,缺少管教的孩子,走上犯罪道路,学习一塌糊涂,性格怪癖,心智不健全,与父母形同陌路的,比比皆是。
       一位副县长对我说起远在湖南老家的女儿,泣不成声。女儿小的时候,夫妻俩离家返回阿里,躲着女儿走。大一点以后,跟女儿说好,要回阿里上班,女儿笑着和爸爸妈妈挥手告别。第二天上学以后,奶奶发现女儿的枕巾全都湿透了。傍晚,女儿做完作业,就会望着电话;就是玩耍,离电话机也不会太远。现在能从视频上看见女儿了。
       他对我说,女儿以后就是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也不让女儿到西藏工作。
       一位孩子已经上了大学的家长对我说,他根本没有资格索取孩子的父爱,孩子能健康平安,学习上进,已经是菩萨保佑了。在阿里工作的外地人,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中间愧疚另一半,一生都在负疚中生活。
       他还对我说,普兰一个三岁的孩子,一直不会说话,随大人到内地,半个月以后,没有人教他,没有人强迫,竟然和正常孩子一样,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另一个四岁的孩子,在内地吃喝拉撒睡,完全能够自理,到了藏北改则县,从来不尿床的孩子,天天尿床,夜夜啼哭。
       阿里的许多官兵,好不容易找到心上人,却不敢谈及怀孕的事。有的军嫂不清楚高原的情况,算好排卵期,向单位请好假,千里迢迢来到阿里,想和丈夫怀上宝宝。丈夫悲喜交加,无语泪三行。
       为了解决大龄官兵生育难的问题,阿里军分区作了一项暖心工程,让已婚大龄官兵下山工作一段时间,调养身体,与自己的爱妻孕育生子。
       高寒缺氧,生命脆弱,依然遏制不住生命的力量。
       2011年6月,陕西援藏医生罗蒙,邀请我到阿里地区医院体验生活。地区医院是整个阿里地区,条件最好的医院。尽管如此,院子正中一口水井,盖有漂亮的玻璃房子。医护人员每日从井里汲水,患者家属也从井里取水。医生手术前清洁器械、洗手、消毒,用的热水不是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而是在火炉上烧好后,装在水壶中,用多少倒多少。
       罗蒙是阿里高原上,唯一一位男性妇产科专家,不管是患者还是医护人员,都很尊重他,信任他。每一个产妇和家属都希望他帮助接生。产妇进到手术室后,不像内地产妇,一脸焦虑和惶恐,大骂丈夫不是好东西,害得她吃苦受痛,挨刀子。藏族产妇,躺在手术台上,一脸坦然,微笑着,偏着头,慢嚼细咽着丈夫和家人递到嘴边的酥油茶和奶渣。整个生产过程,都有家人陪护。
       罗蒙大夫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将近200个小生命迎接到人世间。200个婴儿中,一个死在胎中,一个产后回到牧区,因病死亡。
       罗蒙大夫总结阿里婴儿状况,发现超过八斤的巨大儿很少,双胞胎较少。地区疾病控制中心的相关人员,对阿里儿童疾病状况比较熟悉,认为阿里儿童常见病、多发病的发病率,高于内地。
       我在地区医院的手术室里,亲眼见到的一个新生儿,体重只有四斤。尽管如此,躺在手术台上的高龄产妇,听见孩子的啼哭,笑得合不拢嘴。
       我知道,他们会好好爱着每一个小小的生命。
       祝愿格列和春晓,有一个健康的小宝贝,享受幸福快乐的中年和老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