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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第七节:用20万个长头去梦中的地方)

从青海省化隆县农区通向玉树草原的路上,一位身披袈裟的少年,独自行走。草原的风,草原的雨,草原的牛羊,草原的格桑花,都没有牵绊住少年的脚步。红色的袈裟轻轻拂起,洁白的雪山逶迤多姿,藏羚羊和土拨鼠奔来奔去。
少年名叫扎羊扎西,自从进了寺庙,活佛赐名洛桑山丹加措,稍微大一点,觉得名字太长,便自作主张,改名为洛桑山丹。
从此,少年有了一个嘹亮的名字,洛桑山丹。
洛桑山丹从夏琼寺而来。夏琼寺的藏语意为大鹏,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剃度修行的地方,也是格鲁派的发祥地,被信徒们顶礼膜拜。少年洛桑山丹在夏琼寺只当了一年多的扎巴。
他要去梦中出现的地方。
早在他还没有当扎巴的时候,这个梦就出现了,反复两三次,梦境相同,高大雄伟的雪山,一望无际的湖水,山水相连,气势磅礴。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梦中的雪山在哪里,也不知道梦中的碧水在何方。他问过夏琼寺的师傅,师傅告诉他说,西宁附近没有那样的景致,那样的景象应该在西藏。
于是,小小少年洛桑山丹,离开夏琼寺,离开家乡化隆,离开父母家人,追寻梦中出现的地方。
少年洛桑山丹,知道唐古拉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地,从唐古拉山取直道进入西藏,太艰难。何况,那条路上没有寺庙,人烟稀少,吃饭住宿会有困难。他便沿唐蕃古道,踏上文成公主当年进藏的路线而去。
在玉树停留期间,发现建筑队在拆除由玛尼石堆砌的墙垣,把玛尼石拉去铺路修房。
玛尼石上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像造像、吉祥图案。每逢吉日良辰,人们一边煨桑,一边往玛尼堆上添加石子,用额头碰触,口中默诵祈祷词。玛尼石是藏族人刻在石头上的追求、理想、感情和希望。有人去世,家人也会把刻有文字图案的玛尼石放在洁净的高处,有的放几块,有的放100多块。每个石块石子都凝结着信徒们发自内心的祈愿。
适逢“文革”刚刚结束,寺庙的活佛才从监狱出来,与遭劫的玛尼石,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老百姓心中流泪,口中祈祷,却敢怒不敢言。活佛无处求助,看着寄宿寺庙的洛桑山丹,若有所思。自古英雄出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许这个少年能助他一臂之力。
在活佛的授意下,洛桑山丹见到了玉树州的执政者。州长是位民主人士,对老百姓和藏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立即制止了建筑队的行为。拉走的玛尼石又回到原处,整整运了48卡车。
谢绝了活佛的挽留,袈裟少年,继续向梦中出现的地方出发。
大昭寺前,他暗下决心,在这个神圣的地方,为佛祖磕20万个长头。从此,每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鸟儿还没有飞翔,他就来朝拜磕头。中午人多以后,回到寄宿的地方,念经学法。傍晚时分,继续朝拜,完成夙愿。磕头拜佛的时候,来自各方的云游侠士,虔诚信徒,高僧大德,带来了鬼魅的故事,精深的学问,四处的风景。潜移默化之中,洛桑山丹对照着梦中的景象,坚定了自己的方向。
梦里出现的雪山,原来是神山冈仁波齐。无垠的湖水,原来是圣湖玛旁雍错。神山圣湖,远在阿里,那是云的故乡。
20万个长头,用了六个月时光。然后,准备好木碗、酥油、茶叶、糌粑,披上一件新红的袈裟。不骑马,不吃荤,不搭车,风餐露宿,饥寒无常。48天以后,终于来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方。
圣湖边的楚果寺,留住了少年的脚步。那一年,洛桑山丹十六岁。
神山的风,圣湖的水,把翩翩少年变成了青年。洛桑山丹的诵经声,飘到了神山的冰雪中,圣湖的波光里,与神山圣湖融为一体,成为彩霞中的一道风景。
破烂凋敝的楚果寺,逐渐恢复了佛性的光辉,印度、尼泊尔、藏区的香客纷至沓来,为阿里高原增添了活力。洛桑山丹也从一位聪慧的少年,成长为楚果寺的活佛。
1993年5月,阿里高原白雪依然,玛旁雍错的结冰刚刚消融,洛桑山丹、一位弟子、朋友普穷,乘坐一辆客货两用车,从拉萨向阿里行驶。经过尼木县的时候,连车带人,翻下了150多米深的谷底。山谷有茂密的树木,崖底是奔腾的雅鲁藏布江。洛桑山丹和司机被路过的日喀则人救起,弟子和朋友普穷的四肢散落林间,无法复原成完整的尸体。
开往拉萨的汽车上,他紧握司机的双手,不停地念经祈祷。一声声叫着好兄弟,好兄弟,你不要死,不能死。司机还是死在了他的怀中。
汽车直接开到阿里地区驻拉萨办事处,一瘸一拐的洛桑山丹,把司机的尸体交给阿办主任以后,就晕倒在地。
阿里驻拉萨办事处的人把他送进医院,他在医院一住就是17天。17天里,除过以泪洗面,就是反思自己。多年来,一心向佛,天天念经,虔诚备至,却挽救不了朋友的生命。生活向他袒露着残酷,病床上,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顾。
同车四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今后的路该怎样走?朋友的家人谁来照顾?
从拉萨的医院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的观念和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脱掉了袈裟,换上了便装,还俗成一位普通的藏族青年,重新打量和观察这个世界。
小商店开了起来,小旅馆生意兴隆,一位来自家乡青海的女孩子走进了他的生活,成为他的妻子。
俗间的生活刚刚开始,母亲就告诫他,人生短暂,做成一件事不容易,不能放弃楚果寺的事业。
在藏传佛教格鲁派、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以及噶当派中,只有格鲁派严禁结婚生子,楚果寺并非格鲁派的寺庙,僧人可以结婚生子。
他又回到了久别的楚果寺,回到了浓郁的宗教氛围中。
管理楚果寺,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为老百姓办事之中。平日里,照顾朋友普穷的两个孩子,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收养楚果寺附近的孤寡老人,修路架桥,开旅馆,办餐厅,为老百姓增加收入。利用圣湖资源,建起神山矿泉水厂,吸纳30多名当地牧民就业,产品远销尼泊尔、印度等地。
他还冒着生命危险,通过民间渠道,将阿里名寺贤柏林寺在“文革”中流逝的珍贵文物收回。
贤柏林寺,藏语译为普度众生,在阿里宗教史和文化史上享有很高的声望,是阿里人民的英雄甘丹才旺所建。
甘丹才旺,是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的堂兄,本来在后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出家为僧,勤钻佛法,苦修佛道。既对佛法赤胆忠心,又骁勇善战,才华出众。受五世达赖喇嘛的派遣,甘丹才旺亲率蒙藏联军,赶走了统治阿里长达50年的拉达克人,成为噶厦委任的第一任阿里噶尔本。战争胜利以后,大将军甘丹才旺,为了忏悔在战争中夺去诸多人命的罪过,在普兰修建了贤柏林寺。杀人如麻的将军与普度众生的佛教徒奇特地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
贤柏林寺和甘丹才旺是阿里的一段传奇,也是佛界思想的另一种诠释。资深信徒洛桑山丹费尽周折,收回贤柏林寺的文物,这无疑有超出文物价值本身的意义,更与慈悲、善良、感恩、智慧是分不开的。
洛桑山丹的善举,不但赢得了农牧民的敬仰,也得到了政府的信任,先后当选为阿里地区佛教协会理事,政协副主席。
2008年3月14日,洛桑山丹又一次经历了死亡,又一次经历了佛学教义与世俗丑恶的纠结和较量。
洛桑山丹的家,在拉萨市嘎玛贡桑小区。这一天,他正在家中休息,下午四点左右,忽然听见一阵打砸声和尖叫声。上到二楼窗口向外看,发现不宽的巷子里,20多个手拿长刀、斧头、石头的暴徒正在疯狂地追赶行人。有人在砸街面上的商铺,有人冲进商户家中,搬出煤气罐,放在街道中间,浇上汽油,点燃沙发、被褥、衣物。整个街巷瞬间乌烟瘴气,狼藉一片。
洛桑山丹赶紧下楼,打开家门,把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的人叫进家中。当他看到周边商铺和出租房顶上躲着人时,搬来梯子,与弟弟一道,把他们接到自己家中。有人发现房顶上还有一个汉族人,头部受伤,满脸是血,腰间血流不止。他和弟弟小心翼翼地抬起那个人,沿楼梯移到家中,为伤者敷药、包扎、止血。
还没有忙完,就接到女儿学校的电话,要求家长接走学生。他让弟弟守好家门,保护大家的安全。自己戴上一顶藏式毡帽,操小道跑到学校,接上女儿。一个学生的家长迟迟未来,老师正焦急万分。他答应老师,把孩子接到自己家中。这是一个汉族女孩,父母在公安系统工作。
回家的路上,他格外小心,压低两个孩子的帽檐,一手拽一个,绕小道跑回家中。
刚进家门,躲在他家避难的朝华和鲁秉梅,也接到学校的电话,让他们快速接走孩子。两人乱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洛桑山丹再次跑出家门,冒着浓烟,踏着血迹,接回了不同学校的两个孩子。
当天晚上,找出家中所有的衣服被褥,为避难者御寒。煮上一锅又一锅面条,烧热一壶又一壶酥油茶,用尽所有奶粉,慰藉胆战心惊的大人,温暖刚刚出生的婴儿。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据媒体报道,这一天,洛桑山丹一家,共救出了106名无辜群众。
2011年7月,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大庆期间,洛桑山丹被评为“感动西藏60人”之一。想给这位英雄发一条短信,表示祝贺,握住手机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一个经历如此丰富,兼备活佛与英雄两种品质的人,对人世间的名与利,成与败,看得比我清楚,根本不需要凡间的叨扰。
回到内地以后,只要想起阿里,就会想到阿里的寺庙和雪山,想起洛桑山丹额头上那块梅花状的疤痕。我曾经问过他,疤痕是否是20万个长头留下的烙印。
他只是淡淡一笑。
其实,肯定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洛桑山丹活出了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他的人生,不同于前辈甘丹才旺,也不同于众多的阿里人。他将佛的大慈悲和人性的光辉集于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