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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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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第四节:推开窗户就能摘到苹果)

       1946年11月,扎西出生在日土县多玛乡,这里是纯牧区,一家与一家之间相距好几十公里。
       扎西是家里的老大,父母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存活七个。
       留在扎西记忆中最早的事,是土匪和红汉人的故事。
       一天,扎西随父母在河谷地带的夏牧场听喇嘛讲经,有人说乌斯曼土匪从新疆和田跑到日土来了。大家赶上牦牛、羊群和马匹往山上跑,在山上待了几天,没有动静,就想回牧场。路上遇到一群土匪,这群土匪不伤人,用他们在别处抢来的牲畜交换当地牧民的牲畜。
       由于土匪长途跋涉,无力饲养牲畜,牛羊大多瘦弱困乏。土匪用一只弱羊换牧民一只好羊,用一匹弱马换一匹好马,一头弱骆驼换一头好牦牛。土匪走的时候,给他们指路,让他们向东边方向逃跑,不要向南去。后来才知道,这群土匪主要在东边方向活动,另一群土匪在南边。南边的土匪四处抢掠,糟蹋妇女,以至于放牧点到处散落着妇女头上的绿松石、红珊瑚。
       又过了几天,听说红汉人来了。红汉人是藏族人对红军和汉族人的模糊称呼。
       红汉人从新疆赶往藏北改则县的扎麻芒保。李狄三带领的进藏先遣连就驻扎在那里,但李狄三已经牺牲。解放军的后续部队总指挥安志明,带领先遣连能走动的战士和自己的部下,去别处执行任务了,留在扎麻芒保的,全是病残虚弱的战士。
      土匪来袭,战士们直不起腰板,爬不上马背,就相互搀扶,把对方捆绑在马背上。打马奔跑,开枪射击,追赶土匪。冷风刺骨,月清星寒。土匪被赶跑了,有的战士战死马背,冻僵尸骨。有的战士腿脚耳鼻冻伤,终生残疾。
       红汉人赶跑了土匪,把土匪抢走的一万多头匹牲畜归拢在一起,让牧民认领。牧民往牲畜堆里一站,散乱的牦牛、羊、马都找到了自己的头领,围拢到主人身旁,被牧民领走。这件事,飓风一样,吹遍了整个藏北,大家口耳相传,杀牛宰羊,喝酒庆贺,都说红汉人是救命的菩萨。
       再后来,喇嘛说,这些红汉人叫共产军。
       雪线升高,冰雪融化,冰湖解冻的时候,小羊倌扎西就会看见长长的骆驼运输队,从新疆方向逶迤而来,向噶大克方向而去。见多识广的喇嘛又说,这是共产军给驻守在阿里的部队官兵运送生活用品。
       扎西七岁开始放羊,放的是小羊,九岁放大羊。这个时候,全家六口人,父母和四个孩子,其他几个兄妹还没出生。家里有23只羊,3头牦牛。酸奶和牛羊肉不够吃的时候,父亲会打一些野驴、藏羚羊、大头羊、野牦牛。打回的猎物够吃就行,不会囤积。
       十二岁的扎西给牲口多、劳力少的人家放羊,有时候放一两个月,有时候放半年。主人家管吃管住,每个月给扎西家两三升青稞。
       扎西小的时候,跟父母睡在帐篷里。那个时候,每户人家几乎只有一顶帐篷,人多了就不够住。放羊以后,就睡羊圈,吃饭的时候才进帐篷。一件皮袍子,白天放羊的时候当衣服穿;晚上睡觉,身体一缩,权当被子。枕头就是靴子,枕头不够高,扒拉一些羊粪垫高就可以了。
       和羊睡在一起,非常暖和,还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星,清凉的月牙儿,皓洁的满月。一觉醒来,大地一片洁白,头上身上落满雪花。眨巴几下眼睛,睫毛上的雪花就掉了。摇一摇身子,摆一摆头,抖落身上头上的积雪。将冻得发麻的手伸进羊的大腿下面,暖和一阵,把羊赶出圈,继续放羊。如果遇上下雨,羊粪被雨水打湿,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躺在潮湿的羊粪上,就唱不出好听的歌儿。
       羊圈,也是虱子的乐园。小家伙不分白天黑夜,忙忙碌碌,没完没了,叮咬得扎西心烦意乱。为了减轻虱子叮咬,将羊毛卷成小团,塞进腋窝和裆部,虱子喜热不喜凉,第二天羊毛团里钻满了虱子,扔进雪堆,集体殉葬。
       虱子少了,羊羔又一蹦一跳爬上肚皮,嬉闹玩耍。刚进入梦乡,小蹄子踩进嘴里,想骂都骂不出声来。扎西不怕这些,扎西怕的是半夜狼群袭击羊圈。
       羊被狼叼走,瞬间就咬断脖子,撕开羊皮,吃掉羊肉和心脏。十分钟不到,一只活蹦乱跳的羊,只剩下骨头架子和不喜欢吃的内脏,还有血肉模糊的羊头羊皮。遇到这种事情,父母和羊主人都不会说什么,对扎西依然很友好。
       一天中午,他和母亲正在放牧,他放的是羊,母亲放的是牦牛。一阵奇怪的声音由远而近。伸了眼光去看,蓝天白云,雪山依然。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以为是印度的飞机,丢下牛羊,撒腿就跑。跑出很远,回头张望。地平线上,几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在快速移动。
       依然是见多识广的喇嘛告诉他们,那些会跑的怪物叫汽车。解放军修通了新疆到阿里的公路。
       从此以后,扎西再也没有看见浩浩荡荡的骆驼运输队,取而代之的是汽车。
       喜欢新奇事物的扎西,只要听见汽车的声音,就往公路边上跑,有时候五六辆车,有时候十多辆。身穿黄色军装的司机,扔给他三颗水果糖,两个冷馒头,一个馕饼。久而久之,肚子一饿,就往公路边上跑,每一次,都有收获。多玛兵站建起来以后,就成了他玩耍的主要场所。
       兵站没有帐篷,而是房屋,房屋竟然可以住人。这一发现令他兴奋不已,绕着兵站前后左右转了几圈,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房屋。
       兵站也养马,解放军外出巡逻的时候经常骑马,他也帮着兵站放马。
       一天清晨,太阳还没有照到雪线上,他就被羊羔闹醒了。正要赶着羊群到牧场,就发现多玛沟里,天外来客般地停了各式各样的车辆,小汽车、大卡车、救护车、工程车,多得数都数不清。还有就是好多好多的人。扎西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车,这么多人。
       长大以后,回忆起来,那应该有两千多人。那些军人和车辆,应该在执行剿匪任务。
       彩霞在天边展示着艳丽,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空气明净,轻风拂面。赶着羊群正往家走,就有人来叫他,让他赶紧回家。
       帐篷里的卡垫上坐着六个人,全都穿着蓝色制服,其中有一个女人。母亲腼腆地给每人面前的木碗里续着酥油茶,父亲告诉他说,这是工作组。扎西才知道,汉族人不只穿黄色衣服,也穿蓝色衣服。怪不得藏族人称解放军为红汉人,称工作组为蓝汉人。
       六个人里,只有一个是汉族干部,五个人和他一样,是藏族人,说着他听得懂的话。他们衣着整齐,笑容可掬,拿出画报给他看,说内地的楼房比雪山还高,汽车比山羊、绵羊、牦牛加起来还多,推开窗户就能摘到苹果。
       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苹果,他吃过的,在兵站,解放军叔叔给他吃过。比女孩脸蛋还光洁红艳的苹果,是他吃到的最香甜的食物。风干肉、糌粑、酸奶、奶渣,都没有苹果香甜。
       推开窗户摘苹果。他嘀咕着。
       兵站的叔叔曾经对他说,内地才有苹果树,苹果长在树上。但他不知道什么是树。
       推开窗户就能摘到苹果,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到哪里摘苹果?这一次,他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也干脆了许多。
       内地,只要你愿意到内地去上学。
       没过几天,他就和60多个孩子一起,乘上三辆大卡车出发了。部队的汽车护送着三辆学生车。车前车后,都架着机关枪。从噶大克启程,翻越喀喇昆仑山,沿塔里木盆地向北,前往乌鲁木齐。快到叶城的时候,终于见到了树,见到了多多的房子,多多的人。那些人跟他们长相不同,语言不同。
       在乌鲁木齐,进到一长排房子里,房子呼啸前进。几天几夜,吃住都在房子里。他从唧唧喳喳的声音中,挑选出了一个新鲜的名词,火车。
       火车送他们到了一个生长苹果的地方,好多次,他都推开窗户,真的摘到了苹果。
       那个地方,叫陕西咸阳西藏民族学院。他在这所既讲藏语、又讲汉语的学校里,完成了学业。
       就在扎西和众多伙伴为学不懂汉语而烦恼的时候,中印战争爆发,家乡日土成为战场之一。当他在广播里听到枪声和炮火声的时候,就大喊大叫,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同学们纷纷要求回到家乡,拿枪参战,保家卫国,被老师劝阻了。
       离开家乡到内地上学的时候,家里只有四姊妹,毕业回家的时候,多了三个弟弟妹妹。二十多岁的扎西,依然和弟弟妹妹睡在羊圈里。星星依然清丽,月光依然娇媚,虱子照样叮咬,羊羔依旧调皮,狼群依旧凶猛。
       他被分配到札达县萨让区当了一名小学教师。萨让离县城有三天的马程。最初,学校有两位老师,二十多名学生,后来人数逐渐增多。汉语、藏语、音乐、绘画,每样课都教。校舍是领主曾经住过的房子。
       红柳发芽的时候,英俊的青年教师扎西,把唯一的同事发展成为自己的妻子,学校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家庭。
       学校没有桌凳,就在土块石头上垫一张羊皮,当桌凳。没有纸笔,给木板上涂上菜油,油还没干的时候,再涂上锅底灰。木板干爽以后,往木板上撒上炉灰,用细树枝在上面写字。每人一块,反复使用。没有教科书,自己编印,抄写。学校毕业生,大多成为乡村会计和小学老师,有的还考上了内地学校,学有所成。
       1980年,大批汉族干部内调,技术干部奇缺,机关工作运转失灵。有人想起了他,一辆汽车,把他从萨让拉到札达县政府。上车以前,他正和学生在打过冬的柴火。
       尽管扎西后来当过县长,为阿里修过地方志,最令他骄傲的,还是八年教师生涯。他说,那八年,的的确确为札达县培养了许多识字的人。在阿里,要教会一个识字的人,会说汉话的人,跟上大学一样难。
       扎西一家,如今住在拉萨市北郊的一幢别墅里,嫩绿的核桃树叶伸进窗内,小鸟在枝叶间飞来飞去。
       偶尔,孙子递给他苹果的时候,爷孙俩都会笑出声来。笑声飘出窗外,飘过枝繁叶茂的庭院,飘向拉萨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