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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第三节:出生在羊圈里的洛年赤烈)

       五月的拉萨多么温婉。
       所有的植物都喜眉活目,杨树、柏树、柳树、龙爪槐,争相展颜。不知名的灌木,逶迤在公路两侧,每一粒芽尖与芽尖之间,怀春的少女一般,羞羞答答,躲躲闪闪地开着一枚小花,小花是嫩黄的、鹅黄的、含蓄的、润洁的、馨香的那种,娇贵得如初恋的轻吻。
       从拉萨河谷吹来的风,如果稍微用力一点点,那花儿一定会忧伤、哀怨、褪色。
       我和一位老人坐在宗角禄康公园的晨光里,清香一缕缕飘来。回眸顾盼,那花儿是稚白的、绿白的、粉白的、素雅的苹果花。稍远一点,稍高一点,就是雄伟壮观的布达拉宫。红白相间的宫殿,在鸟语花香的和悦中,新奇、亲近、活力四射。转经的人们渐行渐远,桑烟淡淡,缥缥缈缈。
       老人的额头上,有一道隐约的疤痕,棕色的藏式礼帽右侧,插着一支蓝黑相间的孔雀羽毛,微微颔首,明媚可爱。老人随身带一杯清茶,跟我说一阵话,就要喝一口,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歇息一会儿。
       他说,如果太累,心脏病就会找他麻烦。
       洛年赤烈,不是老人的真名,而是他在措勤县当电影放映员时,别人给他取的外号。他的真实名字叫赤烈塔尔沁。他没有姓,只有名字,这一点,和众多普通藏族人一样。
       从阿里地区政协副主席岗位上退休的他,和老伴住在拉萨河中间的仙足岛居民区。平日里,整理一些阿里历史文化方面的资料,轻松快乐,颐养天年。
       赤烈塔尔沁出生在羊圈里。出生的时候,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母亲说,明天就收青稞了。他就给自己定了出生时间,1949年10月1日。
       后来,听人说父亲也是一个牧民,在家乡日土县好像出了点麻烦,领着一个日土女人去了印度,在印度待了没几年又跑回西藏,在札达县跟另一个女人生了好几个孩子。他工作以后,父亲和他与母亲相约,在狮泉河镇见过一面。父亲对母亲和他说了好多个对不起,母亲不理睬他,还是接收了父亲二三十元钱的馈赠。从此以后,父亲像神话一样,再也没有在生活中出现过。
        妹妹是母亲和另一个男人生的。那个男人也像流星一样,划过母亲的天空,再也没有闪现。
        赤烈塔尔沁和妹妹享受到的父爱,是继父给他们的。赤烈长到四、五岁的时候,才有了继父,继父和母亲并没有生育子女。
       母亲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和自己的弟弟从很远很远的牧区来到日土村。日土村离日土县城只有几公里,从新疆到拉达克,到拉萨的人,都会从这里经过。母亲的弟弟被拉萨来的羊皮贩子领走了,领走以后,再无音信。母亲靠给一个老太太放羊度日。母亲名叫尼玛,尼玛是太阳的意思。因为放羊放得好,被远近的人称为放羊尼玛。
       母亲生下他以后,还是天天放羊,老太太看管他,怕他乱跑,用一根羊毛线绳拴住他。小小的他,还是把牦牛粪炉子碰翻了,额头上就此烙下了疤痕。
       六岁左右的时候,他进了寺庙,当了扎巴。因为记忆力超常,经文背得流畅快捷,比他大的喇嘛都很喜欢他。民主改革以后,宗教自由,不想当喇嘛的人可以回家。恰在这个时候,日土县成立了小学,他就还俗,上了三四年小学。
       母亲放羊,继父给兵站打地基、和泥、打土坯,修房建屋,每次从兵站背回一袋新疆面粉,一家人就非常高兴。新疆面粉比拉达克的面粉精细得多,烙出的饼子松脆可口。
       他在艰苦快乐的环境中,很快长成了一个少年。
       少年时期的赤烈塔尔沁,放马、骑马、抓马、套马样样精通。这个时候,家里已经有二三十匹马了。牧场离班公湖不远,属于环湖草原,水草丰美,牛肥马壮。寺庙的牛羊和马匹有专人放养,县政府没有牦牛和羊群,只有马匹,也有专人放养。他经常帮县政府的人放马、抓马,但他害怕冬天抓马。冬天的风鞭子一样抽在身上,鼻子、脸庞、耳朵冻得僵硬,嘴冻得说不出话,手冻得抓不住马缰绳。
        一个下午,县政府捎来口信,让他第二天抓十几匹马送到县城,干部们要骑马下乡。他起了一个大早,把马送到县政府。在县政府,他看见干部们穿着棉衣棉裤,脚穿毡靴,头戴皮帽子,有的还穿着皮大衣。他穿一件线衣,一件布藏袍,一条单裤,一顶解放帽,脚上的胶鞋裂了口子,手上的冻疮还在流血,握不紧拳头。姓胡的县长见他冻得发抖,递给他一支香烟,手指冻得夹不住香烟。县长让他到自己的房间烤火取暖,还给他端来一碗细虫子一样的食物。他害怕极了,不敢吃。香味诱使他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然后,呼啦啦几口吃完。很长时间以后,他才知道那是面条。这是他长到十多岁第一次吃面条,只记得好吃,不记得味道。
       那个时候,不但赤烈没有吃过面条,吃惯了羊肉牛奶的牧民,很多人也没有见过大米白面,连青稞也很少吃到。赤烈工作以后,随工作组下乡,为牧民送去青稞。大人在锅里炒青稞,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小孩听惯了羊咩马嘶,从来没有听过炒青稞的声音,大哭大叫,跑出帐篷。牧羊犬也没有听过这种声音,跟着小孩一起狂叫。
       县长问他愿不愿意到县政府工作,给县政府放马、送信、做饭。他高兴地跑回家,母亲和继父和他一样高兴。给了他一只小木箱,一个木碗,两个卡垫。两个卡垫拼在一起,刚好一人长,白天当坐垫,晚上当褥子。
       从此,无论走到哪里,小木箱和木碗,一直伴随着他。
       工作以后,经常下乡。那个时候,不管在边境村落,还是离边境远一些的地方,晚上都要轮流站岗放哨。同事们照顾他,让他站头一班岗,也就是天刚黑的那一班。半夜和后半夜由同事站岗。腰上挂三枚手榴弹,背一支冲锋枪,长长的枪杆比他头还高。站在漆黑的夜里,冷风飕飕,总觉得身后有人。抖着身子,转过身去,什么也没有。不一会儿,又觉得身后有动静,除了狂风,漆黑一片。一个班,两个小时,他把自己转成了绵软的羔羊。
       随着下乡次数的增多,站岗成了家常便饭,就是后半夜,他也精神抖擞,胆子越来越大。
       藏族人忌讳杀生,为了改善生活,不得不打一些猎物。当时,每个机关干部都配枪,他的枪没有准心,借来老乡的枪,瞄准一头藏野驴。只一枪,野驴就中弹了,趔趄一下,依然奔跑。赤烈跃马追赶,甩出套绳,勒紧野驴的脖子,野驴口吐白沫,倒地而亡。掏出随身佩戴的藏刀,在内脏和体温的氤氲中,剥皮去骨,割下精肉,装进羊皮口袋,驮上马背,唱着牧歌,满载而归。
       尽管有猎物补充,还是有饿肚子的时候。一次下乡,饿得实在受不了,他和一名同事商量,进一家大帐篷,不管吃了什么,坚决不说出去。两人吃了羊肉,喝了酥油茶,放了钱离开。
       在牧区,高大宽敞的帐篷是有钱人家的帐篷,一般用牦牛毛或羊毛编织而成。穷人家都是低矮黑暗的小帐篷,用野驴、黄羊、长角羊等兽皮缝制而成。工作组下乡,只准进穷人家的帐篷,不能进大帐篷。
       领导狠狠地批评了他俩。领导是汉族人,讲的是汉语,赤烈不懂汉语,看着同事痛苦难受的表情,才知道闯了大祸。
       那个时候对工作组要求很严格,汉族干部不习惯吃糌粑风干肉,好不容易吃到豆面或炒青稞,由于海拔高,肠胃随时鼓胀,一吃这些食物,就放屁。藏族人忌讳在人群中放屁,一位干部开会的时候,放了响屁,被停职检查,认为违反了党的民族宗教政策。
       当他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时,当了一名小学老师。一所学校,就他一个老师。一个老师教一名学生。半年以后,有六七个学生。
       后来,他觉得整天跟几个孩子混在一起,没有多大意思。在县城,他看了一场电影,觉得放电影很快乐,就要求当电影放映员。那个时候,措勤县刚从改则县分出去,需要一批干部。一位叫拉巴次仁的领导把他从日土县借到措勤县,说好借期,长则一年,短则半年。
       如愿以偿,他当上了电影放映员。从改则县找来柴油发电机,从地区狮泉河镇找来放映机和广播喇叭,既放电影,又放广播。放电影不定期,广播每天一早一晚必须得放。为了提高播音质量,让听众获得更多信息,他把收音机对准扩音机,再广播出去。
       当时的措勤,全县人口四五千人,县城只有两三百人,整个县城机关,只有四排土坯平房,每排十间。
       新影片一到,先在县城放映。县城放完以后,把设备往马背上一驮,骑上马到牧区。还没走到牧民的帐篷跟前,就有人迎出来,端出青稞酒,捧上酥油茶,帮他牵马喂料,绑扎电影银幕,摇动发电机发电。刚开始,牧民盯着放映机看,不看银幕,后来,才明白过来。电影放到一半,一阵风起,银幕吹到草原上,追着风找回银幕。风小一点的时候,接着再放。
       牧民居住的比较分散,每户之间相距二三十公里。每到一户人家,都要放几部影片,有时候只有两三个观众,也要放。《地道战》、《地雷战》、《闪闪的红星》,放的次数最多。牧民最喜欢看纪录片,纪录片一放,毛主席就出现了,牧民就拍巴掌,就用汉语大声喊叫毛主席、毛主席。拍得手都捏不住糌粑,端不稳木碗,还是一个劲地拍巴掌。
       千百年来,藏北牧区终于有人主动说汉语,最先学会的汉语,就是毛主席好、共产党好。
       赤烈塔尔沁走到哪里,电影就放到哪里,掌声就响到哪里。牧民见他远远走来,都欢喜得大呼小叫,洛年赤烈来啦,洛年赤烈来啦。
       洛年,在藏语中是电影的意思。电影赤烈,就此得名。
       他一下乡,县城的广播就不那么悦耳,不那么按时按点播放了。久而久之,县城的广播歌声嘹亮,字正腔圆,时间准确,大家就知道电影赤烈回来了。
       措勤县人口少,县城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三四十个男人,比两三个女人。长得再丑,年龄再大的女人,在措勤都能找到丈夫。一个女孩子还没有分配到单位上班,就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是否婚配;就有人早早地等在路口,帮她拿行李,烧热水;还有人写好几大张情书,用尽所有热情华美的文字,就为博得女孩的芳心。直到现在,措勤县资深单身汉还有很多。
       青年赤烈塔尔沁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一位美丽的藏族姑娘。女孩是一位机关干部的妹妹,给措勤的哥哥家看孩子。成为赤烈的妻子以后,快乐和磨难随之而来。
       赤烈塔尔沁和妻子生活了几十年,共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流产,一个生下来一个月以后夭折。活下来的两个儿子,至今在阿里工作和生活。
       大儿子出生的时候,难产。羊水破了,孩子还是生不出来,妻子痛得死去活来。赤烈塔尔沁急得团团转,毫无办法。就在他几近绝望的时候,一辆解放牌汽车停在县政府的平房前。原来,北京来的医疗队从牧区巡回义诊到县城了,车上还有一位改则县的麻醉医生。医生边吃饭,边给器械消毒,吃完饭,立即手术。
      为妻子接生的是一位北京来的大胡子男医生。赤烈塔尔沁请他为大胖儿子取名字,大胡子医生为孩子取名京松。这一天,是1976年8月1日。
       小儿子罗布次仁出生的时候,更是惊心动魄。依然是难产,找不到接生的医生,赤烈请县上发电报,四处求助。
       电报发到邻县改则。回复,有人,无车。
       电报发到阿里地区。回复,有人,无车。
       电报发到相邻的日喀则地区,没有得到及时回复。
       第二天,日喀则行署司机洛桑,无意间看到这封电报,找到行署管文教卫生的副专员,说明此事。领导让他从车库开出一辆崭新的北京吉普,带上一位医生和一位麻醉师,连夜赶路。从日喀则地区到措勤县城六百多公里,行驶十多个小时以后,在赤烈家的门前戛然而止。洛桑问他难产的妇女住在哪里,焦急不安的赤烈,感觉像是电影中的画面,跟现实毫不相关。
       女医生卓嘎,把幼小的生命放进他怀抱的时候,他才完全清醒,请卓嘎医生为儿子取名。儿子便有了一个吉祥的名字,罗布次仁。罗布的藏语意思是宝贝,次仁是长寿的意思。
       宝贝长寿的罗布次仁,没有辜负父母和众人的期望,高中毕业以后,考上了内地的大学。大学毕业回到家乡阿里工作。
离开阿里到内地上大学的时候,赤烈拿出了家里珍藏多年的好酒,招待新朋老友。现已退休回北京和陕西安度晚年的王惠生、任富山,以及当时在阿里考察古格王国遗址的宗同昌,都喝过那次喜酒。念及那场喜宴,老人们欲言又止,无限眷恋。
2007年3月的一天,赤烈一天一夜跟小儿子都联系不上,眼皮跳得厉害,心慌难耐。
       罗布次仁从拉萨开完会,回阿里途中,遭遇大雪,气温陡降,道路堵塞,车辆无法前进。如果待在车上,只会冻死饿死。同车的四个人只能下车,结伴向十多公里以外的兵站走去。罗布次仁和一个康巴人穿的是单皮鞋,走到兵站的时候,双脚已经失去知觉。
       救援的人把罗布次仁送到拉萨市西藏军区总医院,十个脚趾已经变黑。医生建议截趾,一家人无法接受。转院到北京,希望能挽留住儿子的双脚。在北京,儿子的十个脚趾还是被截去了。在北京陪护儿子期间,由于焦虑过度,赤烈患上了心脏病。
       苹果花香再次袭来,布达拉宫高高在上。
       赤烈老人喝了一口清茶,叹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这一生,最难受的事,就是儿子罗布的残疾。
       然后,又喝一口清茶,稍微舒缓一些。
       他说,所好的是,罗布现在生活的还不错,已经成家,有一个和睦的小家庭。
       休息了一会儿,赤烈塔尔沁又开始了讲述。
       原来说好,措勤县借他多则一年,少则半年,这一借就是十四年。十四年里,曾到中央民族大学进修过一年。他也从一名备受欢迎的电影放映员,成长为县文教卫生科长,再到副县长。后来,组织上调他到革吉县当县长,他坚决不去,说自己的理论水平低,怕干不好工作,误了全县的大事,但最后还是走马上任。
       一次开领导干部大会,他跟专员拉巴次仁大吵起来。拉巴专员就是借调他到措勤工作的领导,生活中,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大吵的原因,是地区给革吉县制定的羊毛羊绒指标过高,县长赤烈怀疑地区计算错了。经过核实,确实计算错误。
讲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轻松欢畅。我也跟着他大笑不止。
       他继续说,现在,西藏遇到了好时候,比任何时代,任何祖辈都好的时候。那么多人关心西藏,支持西藏,是西藏祖祖辈辈,千百年来,修得的福气。
       这个时候,我仰望蓝天,看见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整个布达拉宫都陶醉在和煦的阳光中。
       一个小男孩,笑眯眯地从我们身边经过,蹒跚而去。后面,跟着一位老年妇女,倾斜着身子,向着孩子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满心欢喜,高一声低一声说着什么。
       那些语言是我听不懂的藏语,我却快乐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