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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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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引子、贡保是个命硬的孩子)

 

引 子

 

       阿里,是一个遥远的名字,也是一个地区的名字。
       阿里,是一般人需要仰望和叩拜的地方,只有身临其境,将身体和心灵同时融入正午的骄阳,午夜的寒光,七月的飞雪,荒漠的辽远,死亡的威胁。才真正理解,什么叫生命禁区,生的艰难,死的容易。什么叫快乐酣畅,情若霞光,笑声浩荡。
       戈壁中的小城,以她不可思议的真实存在,连同整个阿里高原上的生灵,生生不息,共同演绎着世间百态,人间冷暖。
置身于阿里大地,总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中曾经出现的画面。青天白日之下,思忖良久,竟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今夕是何年。
       当我爬上日土县高高的山岗,欣赏古阿里人关于牦牛、岩羊、棕熊岩画和图腾的时候,当我气喘吁吁,穿越时空隧道,沐浴着古格夕阳的时候,当我在班公湖的碧波中荡漾的时候,一眼望去,斑头雁扇动翅膀的地方,就有邻国军队的哨所。诧异和惊艳,令我常常思考。阿里,究竟有怎样的历史?阿里,正面临着怎样的机遇和挑战?阿里的未来,是否像歌中唱的那样,明天会更好?
       从拉萨到阿里,其间要翻越众多的雪山、达坂、冰河、无人区。2009年,我第一次去阿里,在拉萨搭乘一辆普通越野车,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就这样,车行6天时间,方才抵达狮泉河镇。即使2011年,拉萨到阿里柏油路全线贯通,高档越野车,日夜兼程,也要两天时间。
       阿里这个名字的由来,与战争有关,有着凄风苦雨、波澜壮阔的历史。
       今天的我们,只能从只言片语的记载和口耳相传中,窥探过去。
       1950年8月1日,由李狄三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独立团一个骑兵连,从塔里木盆地的南缘于田县普鲁村出发,翻越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挺进阿里,正式揭开了解放阿里的序幕。这支队伍,也成为抵达阿里高原的第一批汉族人。1951年8月23日,解放军进驻阿里首府噶大克,完成了解放阿里全境的任务。
       李狄三率领的这支队伍,是分别从新疆、青海、西康、云南进军西藏的部队中,最早踏上西藏土地的人民解放军,阿里却是西藏最后一个和平解放的地区。尽管如此,这支由136名勇士组成的进藏先遣连,63人长眠在了阿里高原,用他们的青春和生命,换来了阿里人民的解放。
       有人说,阿里当代知名度最高的有三个人,军事史上的李狄三,文化领域的毕淑敏,领导干部的楷模孔繁森。其实,在阿里高原的千年文明史中,各类贤哲达人浩若繁星。苯教祖师辛绕米沃且,佛教宣传家米拉日巴,古格王子益西沃,佛界宗师阿底峡,大译经师仁钦桑布,就是阿里星空中最璀璨的几颗。
       昨天,是今天的历史;今天,是明天的历史。许许多多阿里人,江河一样,生命不息。在广袤高远的阿里山上,经幡一样,五彩斑斓,各姿各雅,生机盎然。
       随着对阿里的认知,愈加喜欢上了这里的人和事。每一次去阿里,都有新的发现,新的震撼,更加觉得守边固土的重要和祖国领土的圣神。逐渐理解了偏踞西亚与南亚之间的这方荒凉之地,为什么顽强的生活着9万子民。这些土生土长的阿里人和外来者,是怎样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与外来侵扰抗衡,与心灵的孤独和身体的寂寞斗争,简单而快乐地生活在这里。
       祝福阿里。

 

第一辑 用20万个长头去梦中的地方

 

       早在他还没有当扎巴的时候,这个梦就出现了,反复两三次,梦境相同,高大雄伟的雪山,一望无际的湖水,山水相连,气势磅礴。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梦中的雪山在哪里,也不知道梦中的碧水在何方。师傅告诉他说,那样的景象应该在西藏。

       贡保是个命硬的孩子

       贡保的故事,应该从十岁说起。
       十岁的贡保,骑在一头瘦骨嶙峋的马背上,旁边走着阿妈和一个男人。男人是一位康巴汉子,却不是他阿爸。阿爸还在青海湟源老家,阿妈和康巴汉子带他逃跑的时候,阿爸还蒙在鼓里。
       炒青稞、糌粑、风干肉、酥油茶都吃完了,阿妈和康巴汉子的脚步更加蹒跚。最先饿死的是西风中的瘦马,阿妈和康巴汉子不吃马肉,这是藏族人的规矩。躲在阿妈藏袍下的贡保,眼睁睁地看着雪地上的死马,无奈又恐惧。
       一行三人,野菜充饥。本来可以捡食藏羚羊的胎盘,但总被秃鹫和大鸟抢先。在饥饿中,终于翻过了唐古拉大雪山。青草萋萋,野花盛开,贡保采了一把明艳的黄花、馨香的紫花,跑到阿妈跟前,想把鲜花递到阿妈手中。阿妈痴痴地望他一眼,伸出手来,没有接住鲜花,而是牵着他粗糙的小手,将他牵到一顶帐篷跟前。
       帐篷里面和帐篷外面一样,青草萋萋,野花盛开。阿妈和帐篷中的男人嘀咕了几句,男人点点头,递给她一小袋青稞。阿妈提着羊皮袋子,走出帐篷,走向康巴汉子,走进辽阔的草原。
       草原的尽头,是连绵的雪山。
       贡保跟在阿妈和康巴汉子后面,跑了很远,跑累了,就不跑了。在两块石头边,他停了下来,低头看那石头。石头在动,石头流着鲜血。他停止了哭泣,仔细看那流血的石头,才发现,会动的石头,原来是自己的一双小脚。
他在帐篷前一直眺望。草原由绿变黄,花儿枯萎,瞹阳离去,又被大雪覆盖。帐篷的主人总是挤奶、打酥油、做奶酪、杀羊、吃羊肉。陪伴他的只有黑色的牦牛和洁白的羊群。
       终于,小草从积雪中发出新芽,慢慢长大,每根青草的尖上都挂着一滴晶莹的露珠。露珠里有黄的小菊花,紫的格桑花,绿的雪莲花。一只羊羔迟迟不归,主人让他去寻找离群的羊羔。
       他向草原尽头走去,远远地,望见一缕炊烟。随了炊烟而去,闻到酥油的清香。几个从青海到拉萨朝圣的人,在此歇息,煮茶野炊。
       十一岁的少年贡保,踏着朝圣人的脚步,前往拉萨。
       在拉萨的八廓街上,奇迹般地看见了阿妈。他冷漠地、迟钝地看着自己的阿妈,好一会儿才走到阿妈跟前。阿妈的眼神比他还漠然、冰冷。
        阿妈在自己肮脏的木碗里捏起一团糌粑,喂给他。对他说,你还活着啊,哪里好,你就到哪里去吧。
        从此,贡保的光板皮儿袍子更薄更破烂了,头上身上的虱子更多更肥硕了。
        十二岁的贡保进了哲蚌寺,当了小喇嘛。由于吃不饱,逃出寺庙,捉回去以后,被大喇嘛和家丁毒打了一顿,吊在一口干枯的井里。夜里,小喇嘛救出了他,他连夜跑出拉萨城,前往家乡的方向。
       千里迢迢,回到湟源的家,阿爸对他早已心灰意懒。
       无处可去的贡保,顺着大路,去了兰州。稀里糊涂到了解放兰州的阵地上,被部队收留,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领导派他到西北民族学院学习,老师讲的是汉语,他一句都听不懂。随部队南下四川没多久,一纸调令,乘一架苏联飞机飞到新疆。与他同机的有一位气质高雅的青年,也是青海藏族人,他总算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同行者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叫土化瑛。
       很快,他就成为李狄三手下的一名战士,随先遣连一起进入藏北地区。因为他年龄最小,大家都很照顾他。缺衣少穿的时候,他也没有受到多少罪。
       一次,李狄三要和阿里地方政府代表谈判,几个翻译都病倒了,心想他是藏族,会说藏语,就带上他,当首席翻译。结果,他连一句阿里藏语都听不懂。李狄三牺牲以后,阿里全境解放,贡保在战友的血泊中迅速成长,很快成为骨干力量。
由于严格执行毛主席的指示,进军西藏不吃地方,所以连队的供给艰难,物资匮乏。连队开进普兰,已经断粮断炊,只能杀马度日。贡保和几名战士偷偷跑到水磨坊,将房梁和石磨上的灰尘和面粉,舔了一遍又一遍,三名战士连续饿死。出于无奈,连长带上贡保,充当翻译,去普兰宗本家商谈,愿以当地市场价10倍价钱,购买部分青稞,以度连队饥荒。
       他和连长爬上高高的宗本借粮,每次都饿得头昏眼花。
       宗本说,我们不卖给你们粮食,也是执行你们毛主席的政策,你们有银元,煮银元吃好了。
       第十二次空手而归以后,贡保脱下军装,换上藏袍,怀揣手枪,天亮以前,就爬上宗本山顶。到了宗本家,大门还没有开,就靠在门上打瞌睡。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他顺势倒进宗本家的院子里。仆人认出了他,正要喊叫,枪管已经顶住了仆人的脑袋。贡保一直跑进宗本卧室,宗本正悠闲地喝着酥油茶。
       战战兢兢的宗本,被贡保押到山下的连队。连长见他违反了民族政策,闯了大祸,扇了贡保一巴掌。
       宗本问贡保,你帮了他,他为啥打你?
       贡保用藏语说,连长问我为什么不杀了你。他不说枪毙,因为藏族人不知道枪毙是什么意思。
       连长让贡保向宗本道歉。
       贡保对宗本说,连长命令,不借粮食,就杀了你。
       宗本连连点头,让家丁送来粮食。
       连队以13块大洋20斤青稞原粮的价格,买到了青稞和豌豆。
       从此,贡保的名声越来越大,头人看见他,远远地躲开。
       贡保却被关了三天禁闭。
       阿里解放以后,先遣连大部分官兵离开阿里高原,贡保却留了下来。
       1959年,达赖集团煽动叛乱时,贡保遭到3次暗杀,10多次劝降。悬赏暗杀,均未成功。
后来,有人翻出他借粮的老账,给了他一个处分。他把人家大骂一顿。部队把他调到一个没人知道他历史的连队,处分自然去掉。组织上派他去一个县当县长,他不去,要求留在阿里军分区工作,直到1996年离休,军龄47年。因而,他成为西藏自治区军龄最长的藏族军官,职位大校副司令。离休后,可以去成都定居,他也不去,被自治区邀请去拉萨定居,并当选为自治区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