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手机一直响个不停，高玉红原来以为是林森跟她逗着玩儿的，所以开始不肯接。等她决定接过来想奚落一番林森时，没想到林森传来的消息却让她大吃一惊。可以说，这一夜，高玉红是睁着眼熬到天亮的。
起床之后，玉红匆匆吃了母亲刚刚买回来的两根油条，还喝了一碗小米粥，这小米粥是自家种的小米熬得，非常香，一家人都喜欢喝。放下饭碗，玉红对母亲说：“我得回学校了，指不定家长们在学校怎么闹腾呢。”
母亲叮嘱道：“回去也别多管闲事哈，你就是一个代课的老师，有什么事让校长出头去，你可千万别逞强好胜……”
玉红看了看母亲，没有说话，就拉开车门上了继父的130汽车。
继父丁树好发动车子，一阵风似的出了村庄。
在学校大门外的墙壁上贴了一张写满黑子的白纸，有一个角没有粘牢，翘了起来，在晨风中一飘一飘的，有十几个上早自习的学生正在围着指指点点。玉红示意继父停下车，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其中有个围观的男孩就喊：“高老师来了，快别看了，走吧。”
孩子们“哄”的一声散开了，高玉红走上前去，发现那张白纸上赫然写着：《师生之间》四个大字的标题。再往下看，却是一段及其优美的文字，极像是一篇抒情散文，便好奇的看了下去：
时光荏苒，一晃两年半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马上就是寒假了，而寒假过后便是初中的结束。
此刻的我已经无法压抑内心的激动，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时间比此刻更加适合我记录一些情感的点点滴滴了。一直很羡慕班里的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用花痴一般的眼神来看着班主任刘老师，而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眼光。而我用尽一年多的时间，能看到和接触到班主任的机会是少而又少，只能背地里去触碰老师的影子。我们两个就像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永远都没有办法相触碰在一起。
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我把一切对刘老师的爱恋埋藏在心底。脑海里常常会闪过那个场景：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一个晚上，刘老师召开班会，这也是我和刘老师第一次相识。还记得当时心中的暗喜，她让我完全颠覆了对班主任的印象。她的声音极具磁性，像极了歌星田震的嗓音，修长的双腿上套着一双肉色的长丝袜，黑色的紧身一步裙裹着圆而翘的屁股，高高凸起的胸部，白里透着粉的脸蛋儿……这一切都让我内心不断翻滚着爱的波澜。从此以后，我和刘老师经历的每一件小事都铭记于心。那天，我们班军训汇报表演，刘老师背着单反相机，在炎热的烈日底下，额头上密布着晶莹的汗珠，认真的为我们拍照。后来，我在学校的宣传栏上看到了刘老师拍的照片，惊喜地发现里面有好多我的镜头，全部是大特写……
有一次，在食堂我开始向老师抱怨学校的冷落、挑剔食堂饭菜的难以下咽，刘老师应付着安慰我，还用她当年求学时的艰苦条件来教育我。那一刻的我，只想静静地看着老师说话的脸庞。刘老师看到我的表情，轻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有点儿严厉地说：“男子汉，就算吃点儿苦，也算不了什么的。”老师的话提醒了我，我们不但是年龄上有差距，而且性别上也有差异……
最近一段日子，因为知道就要毕业，就要和刘老师分别，我心中一片空白。数学课做不出一道题，老师以为我是考前紧张，特意开了假条，让我回家休息几天。我的心里更加失落，回家无事可干，就一头钻进了网吧上网，把老师的QQ刷新了数万次，看到最近的微博都是在为我们加油，常常会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晒在论坛上的照片，眼泪就会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转，无法控制自己。
我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那些数学公式、英语语法、古诗词……只记得老师阳光般四射的笑脸，跳舞时的优美身姿，细心教导我们学习时的急切眼神，严厉呵斥犯了错误的学生时的霸气，认真批改学生作业时凝神专注的样子……
老师，请让我再看你一眼！老师，我想和你谈恋爱……
……
高玉红越看越激动，越看心跳越快，直到看完最后一句，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想：谁把这样的文章贴在学校大门口的？这个孩子的前途算是毁了……
高玉红伸出双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把那张纸扯了下来，对折两次后就装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她径直奔向宿舍区，进了自己的宿舍，翻身关上门，就开始开启电脑。刚刚登录QQ，林森就“咚咚”的来敲门了。
进门就喊：“我的小龙女，你可回来了!把手机开开，为什么要关机？”
高玉红掏出手机看了看，回答说：“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
林森着急地说：“初三一班那个孩子昨天喝了农药，正在医院抢救，咱们赶紧过去一趟吧！”
玉红问道：“怎么会喝药呢？学校还处罚他了？”玉红正好教这个班的语文课，对这个孩子的情况是很了解的，平时学习很好，不知为什么这次考砸了。
林森说：“处罚通知倒是还没有下达，不过阅卷老师给他的作文打了零分，还把他的范文贴在学校大门上当做反面教材宣传。这事被他家长知道了，就狠揍了一顿，那孩子一时想不开，就想到了自杀……”
高玉红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纸，放在桌子上展开，轻轻地抚平说：“其实，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写的很感人……只是我们的体制是无法接受的，这个孩子的前途算是毁了……”

二十八

高玉红和林森一起来到了医院，悄悄地推开病房的门。
病床上睡着的正是那个喝农药的男孩，名叫孙小光，是高玉红这个班上的学生，也是英语课代表，据个别细心的老师传言，孙小光一直在暗恋着他的英语老师，也就是初三（一）班的班主任老师刘芳芳。不过高玉红一直不相信这些八卦消息，她觉得一个初三的学生怎么会爱上自己的女老师呢？
孙小光原来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进入初三后成绩就慢慢滑了下来，特别是最近这次模拟考试，数学竟然不及格，语文试卷在作文被判了零分之后，勉强站在及格线上。这一巨大的反差，让高玉红这个代课老师也很是吃惊，原本打算周一下午自习课找孙小光好好谈谈心，找找成绩下滑的原因，却不料这一工作被数学老师抢先做在了前头。
下午放学后，学校正忙着校庆文艺晚会的演出，数学老师想起考试不及格的孙小光，就背着手来到初三（一）班的教室里。大部分孩子都忙着去看晚会演出了，只有三两个孩子还坐在教室里学习，其中包括孙小光，不过他不是在学习，而是在翻看一张英文报纸，嘴里低声哼哼着邓丽君的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数学老师看到孙小光摇头晃脑，一副入迷的样子，不禁勃然大怒。在训斥了孙小光，却没有看到他的悔改表现时，老师一个电话打到了镇里土地管理所，孙小光的父亲在那里的职务是个副所长。老师气呼呼地喊：“我的所长同志，你就别管土地了，先把你的小光领回去管好了再说吧！”
孙副所长一听老师的口气，就知道儿子在学校惹事儿了，而且是惹大事儿了！他撂下电话，搬出自行车，一抬腿，就骑了上去，“呼呼”一阵风地窜到了学校。在办公室里，他听完阅卷老师绘声绘色的叙述之后，脸上的颜色立刻由土黄变成了紫红。他攥了攥拳头，“嗵”的一声打过去，一朵大红的牡丹花瞬间盛开在孙小光的脸上；接着又抬起右脚，“哐”地一声，照着那起伏的小胸脯就踢了上去！同时嘴里播放着自创的台词：“俺是叫你来上学的，不是叫你来耍流氓的！咹！你个孩牙子也学会搞流氓了？你给俺丢大了人啦……”
原来小光父亲的一切仇恨都来源于阅卷老师的一句话：“孙小光学会搞流氓了，天天追着人家女老师的屁股看，把人家女老师的屁股描写成圆而翘……啧啧……这么下流的词语也敢用……”
父亲和阅卷老师的面孔不断地在小光面前变幻，伴随着拳脚相加，孙小光没有任何的辩解与告饶，任凭父亲的拳脚在他单薄的身体上起伏。
孙小光怒目而视，他看看阅卷老师，又看看数学老师，一句服软的话也不肯说。嘴角上被打出了血，丝丝殷红的鲜血“吧嗒吧嗒”滴落下来，有的溅到衣服上，有的就溅到了白色的球鞋上。他并不去擦拭嘴角的血，一任它们肆意流淌……
父亲打够了，打累了，老师也不说一个停字，就那么残酷地、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表演武功。
“叔叔，别打了！”天色渐暗，有个学生突然胆怯地开口了，孙小光的父亲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也许他再也打不动了，决定收场。停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别上学了，跟老子回家种地去……”
孙小光丝毫没有辩解的语言，只是斜着眼睛睥睨着父亲，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好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斗殴事件，甚至觉得父亲突然变得很可悲，那份与生俱来的尊敬一旦消失，迅速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种轻蔑和傲慢，神圣的信念一旦倒塌，这场暴力殴打对于孙小光身心的伤害，不亚于听到大地震带来的地壳悄然裂开的声音那样令人绝望。
父亲出了办公室，径直骑上自行车回到了土地所。也许他还要忙着去工作，也许他实在不愿与“搞流氓”的儿子一起走回家……
孙小光顶着满脸的血，背上他的书包，对阅卷老师和数学老师说了一句话：“请你们记住了，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孙小光遭受身心摧残的时候，正是学校礼堂举行文艺晚会的开演之前，嘈杂的音乐声、歌声掩盖了父亲的斥骂，和拳打脚踢声，也没有人注意这个倔强的男孩脸上的鲜血和伤痕……
天渐渐黯淡下来，父亲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路上行人稀少，甚至没有一个人和孙小光做伴而行，唯有他自己狼狈不堪地往家的方向走着。一路月光相随，偶尔传来野狗的几声狂吠。因为是农村的孩子，父辈们大都为生计而奔波，很少有家长会顾及到对孩子的教育方式和方法，基本上都是无为而治式的放牧教育，因此也害了不少孩子。
孙小光回到家，发现母亲去砖瓦厂里干活还没有回来，便一个人落寞地躺到床上，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他就是不想去吃饭，哪怕去吃一口凉饭垫一下。此刻，窗外万籁俱寂，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在痛定思痛之后，却没有了长歌当哭的勇气。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今后我见了她只是装作看不见，我只要好好地做个学生，让成绩来雪今日之耻，但是，别人会怎么看我？我还有救吗？我还能赢得这个世界的尊重吗？”
认为自己已经贴上坏学生标签的孙小光心里就像揣着一个野兔一样，“咚咚”地跳个不停。
思前想后，孙小光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前进的勇气，于是他打开那瓶农药，“咕嘟嘟”喝了下去……
孙小光的母亲拉着高玉红的手，抽噎着说：“我一回到家，就闻到了很大的农药味，再一开灯，就看到小光躺在地上正难受地满地打滚……”
高玉红安慰道：“别难过了…..现在没事了，已经洗过胃了……”
林森开始质问孙小光的父亲：“孙所长也是，教育孩子怎么能靠暴力？万一有个好歹，你不得后悔死？”
小光的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抽着烟。他的母亲又开始骂起来：“孩子走这条路，都是那个刘芳芳引诱的！要是救不过来，俺也不活了…..”
这时候，孙小光的手突然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高玉红上前握住孙小光的手，轻轻的说：“孩子，别怕，好好躺着……”
孙小光眼里流出了泪水：“高老师，你说学校还会要我吗？我想上学，我只想上学……”
高玉红弯下腰，轻轻地、肯定地说：“嗯，会要的！我听说你的英语成绩不错，英文口语也很好？”高玉红温和的口吻像极了母亲对一个孩子说的话，孙小光不敢相信这是对他说的。
高玉红的回答给了小光极大的信心，让他颓废的灵魂有了一线救赎的阳光，进而照射在高空之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