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纪实·历史

首页 > 小说 > 长篇小说 > 纪实·历史

第一章

   高玉红决定离家出走了。确切地说,是离开母亲和继父组成的新家,去邱岚老师介绍的中学当代课老师......
    在黎明即将到来之时,她毅然起身,背着简单的行李包,迎着那浓的散不开、穿不透的茫茫暗夜。她默默地、毫无声息地沿着澄月湖北岸一直向东走,走向多彩的岛城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想生活也许会重放异彩。再也不用坐在心灵的绝壁上,以永恒的忏悔和虔诚的姿态向命运作揖了。
  清清的胶河水出胶南市境后,成为胶州与诸城的界河,也就是青岛与潍坊的界河。等流到高玉红的家乡小镇时,胶河就有了点儿名堂,号称古胶州八景之一的胶河“澄月湖”,是小镇独特的一景。
  早晨。
  桌上的闹钟已滴滴答答地跑到了七点整,可是当母亲的还没看见闺女高玉红从她的屋里走出来。
  当满脸燃烧着怒火的孙淑秀狠狠地撞开高玉红房间的门时,她首先看到的是土炕上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和炕头上一大摞摆的方方正正的手写稿纸,手稿的旁边是一大摞翻得脱皮的文学书籍和一本日记本,打开的一页写满了字,上面放着一支拧开的钢笔。
  “玉红,玉红!”
  淑秀叫了几声,发现屋里没有闺女的影子,她吓坏了,再仔细看看玉红平时穿的衣物及日用品都不在了。床头的简易书架上原本放了一只小药瓶,那药瓶里装了安眠药。那是玉红每晚用来帮助睡眠的,而今却也不见了。至此,惊恐万状的淑秀方确信高玉红已离家出走。一阵颤栗涌上心头,她“啊”地大叫一声,便在闺女的炕前里斜斜地倒下了。
  床上摊开的日记本,是高玉红的父亲不幸去世,她不得不退学时,她的同窗好友孙雪梅赠送给她的。扉页上原来写着“祝伟大的女作家早日成功!”几个端正的钢笔字。
  自从听人讲母亲要改嫁丁树好以后,高玉红便在这几个字后边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会成功吗?我能成功吗?
  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这行字发呆,不停地摇头叹息。想当一个女作家谈何容易?何况还是我这样特殊的女孩子呢?为什么老想起自我?这很不幸,也很沉重。
  高玉红想着想着,忍不住辛酸的泪水夺眶而出。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她已经品出了世道的艰难,人生的坎坷,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紧。她默默地拧开钢笔,在这行字下面,在这大大的问号后面,高玉红又抖抖索索地写道:“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地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这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高玉红低着头,细细的脖子深深地弯下去,她写着写着,止不住泪水一滴滴落在日记的扉页上,斑斑点点,浸透了稿纸。
  上面这段话,那本是二十年代,我国著名的散文作家朱自清先生的代表作《匆匆》一文中的句子。当年朱自清先生在写这篇散文的时候,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时隔一百多年的今天,却有一个他并未见过面的名字叫高玉红的女孩子,恭笔楷书,摘抄了这其中的一小段,作为自己为追求理想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独闯天下时的引言,留给了她曾经深深眷恋着的家乡胶河镇,留给这大千世界里,许许多多关心和爱护着她的人们以深深的惆怅和重重的叹息。

  让我们的思绪回到一年前的中秋节前夕。
  患胃癌的父亲高志亭与世长辞了。
  在这忧郁的使人发愁的浓重秋色里,父亲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人们个个摇头叹息,命运之神渐渐逼近,暗示着高玉红的不幸就此降临。她这个才十七岁的少女将过早地品透人生中的酸甜苦辣。
  刚刚进入高中二年级才三个星期啊,可是高玉红不得不退学了!她曾经央求过母亲,让她读完高中,实在不行就转到镇上的普通高中,那是一所走读学校,学费要低一些,然而母亲坚决不答应。
  “恁爸爸住院拉下了一腚饥荒(欠下一屁股债),往后这家里的日子怎么过?你不能再上学了……”
  玉红也清楚她们家面临的困难,便也懂事地让步了。
  因为担心同学们为她退学而难过,玉红就对班里同学和老师说,为了生活方便,她打算转学到小镇上的普通高中去。同学们都沉默了,谁不知道高玉红的苦衷呢!
  上午,班主任刘老师正在整理刚刚在上个星期一结束的数学大考分数。当他发现高玉红的卷子上只有60分时,他就禁不住勃然大怒:“高玉红啊——你退步了!退步了!”
  如果不是看到泪水涟涟的高玉红在他身边垂手而立,使他猛然想起这孩子刚刚失去了父亲,刘老师真想再大吼一声,狠狠地批评她一顿。唉——看在她故去的父亲的份上,这次就放过她吧!这孩子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高玉红,你要理解老师不能为你开欢送会。班级里实在紧张,没有时间啊!明天上午,化学课又要大考!”
  刘老师说着,并作出一脸的同情。他边说边填写着分数,对站在身边的学生顾不上多看一眼。
  高玉红凄苦地一笑,冲刘老师深深弓下去的脊背点点头说:“刘老师,我明白。我不在乎开不开欢送会。”
  但是她心里,分明有另一个声音在呼喊:“我知道为什么不为我开欢送会——因为那次在课堂上我骂你大草包!还因为上周一的数学大考,我只考了60分!”
  玉红感觉眼里有两条又热又滑的小虫子在一动一动的,用手一摸,原来是两行热泪在面颊上爬行。玉红哭了!不开欢送会,实际上她很在乎!
  高玉红背着沉甸甸的绿帆布书包走出教室。来到车棚前,正待搬动自行车。教英文的邱岚老师忽然喊住了她,双手还抱了些书。
  她转过身来,默默地望着面前留披肩长发的老师。邱老师真漂亮真和气,像个大姐姐。那弯弯的发梢,那厚厚的齐眉刘海下,再配上那一双细长的闪着热情温柔之光的眼睛……玉红真不敢看了,她觉得她挺对不起邱老师的,慢慢低下了头。
  上周的英语大考,高玉红只得了73分。她是高二(4)班的英语课代表啊!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英语课代表才考73分,真  让人伤心哪!
  “玉红,这套英语自学丛书老师就赠给你了,你要在家里好好用功。还有这本《写作参考》,是丁大海让我转交给你的,你以后自学时会用得上。”
   玉红接过书,紧咬着嘴唇,拼命地点头。
   邱岚老师用自行车替高宁推着铺盖说:“让老师送你一程吧,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毕竟不多了。”
  “玉红你不要走——”
  这声音颤颤地传来,几乎是在哭喊。邱老师和高玉红同时回过头来,见平日里与她最要好的小丽和雪梅从教室里飞奔而来。玉红再回头,只见在她曾经读过书的教室里,向南开着的一排窗口上,探出许许多多圆圆的留长发和短发的脑袋。
  高玉红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窗口上。她望见了丁大海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像还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什么东西。是在擦泪吗?他哭了吗?
  高玉红扭回头继续向前走。同时往左肩上托了托滑下来的书包。小丽和雪梅一人挽起她一只胳膊,高玉红的两只手被握的湿乎乎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沉重的,沉重的心把一张充满愁思的脸拉扯得低低的。
  高玉红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有的只是长长的叹息和泪眼里那莹莹放光的泪珠。
  高玉红抬头看看默默前行的邱老师,心里感到很不安。她又想起了上周的大考,那个没考好的73分!都怪爸爸病的不是时候,耽误了她的功课。
  留步吧,亲爱的邱老师!留步吧,我的小丽和雪梅!
  玉红接过邱岚老师手里的自行车,将沉甸甸的书包挂在车把上,慢慢出了校门。
  邱老师和小丽、雪梅站在校门口,摇动着手臂,向她做着再见的手势。玉红停下来,回转身,泪水涟涟地双眼望着如隔万里的老师和同学,心里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惆怅和失落感。别了,邱岚老师!别了,亲爱的同学!
  离开学校,高玉红在人流如水的马路上行走着。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唤着爸爸,爸爸……
  父亲活着,虽然重病缠身,但毕竟是有生气有感情的活人,是我们高家的男主人啊!恁虽然不能下地干活,可还能帮体弱心善的娘为生计而出谋划策,还能为一家人分担一份忧愁。恁的玉红也不觉得因家境的贫寒而自卑,能“以苦为乐”。不是么?那时的玉红,一天到晚总是笑哈哈的,放学后,家里地里的活样样都抢着干。恁不是也常常夸我是个乐天派吗?好像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有上学的动力和欢乐的源泉。那么现在呢?亲爱的爸爸,恁去了,带着许多不能了结的心事去了。把一张一万多元的欠款单留给了恁的妻儿,更确切地说是留给了恁苦命的只有十七岁的女儿玉红啊,爸爸……
  高玉红继续向前走着,单薄的身影在瑟瑟秋风里抖动。
  爸爸,从今往后,恁的玉红就是高家的顶头主人了!爸爸恁可知道,由于恁的病逝,娘好像有点儿神经失常了,额头上突然增添了几条深深的皱纹。娘的头发原来多黑多密,可现在竟然一天比一天稀疏,一天比一天显得干燥枯黄了。俺娘才四十岁呀,爸爸!恁还担心我的弟弟阳阳吗?是啊,阳阳才十二岁,小学还没毕业,怎懂得人情世故啊!爸爸恁就放心吧,俺会照顾好俺娘,会带好俺弟弟的。弟弟是高家的独苗儿,我一定让他好好读书,好好做有出息的孩子。
  爸爸,上周的大考,我考的很不好。英语得了73分,这还是好的呢!我的数学只有60分,刚及格!就是这60分,惹恼了班主任刘老师,那天,他在班上对我大吼大叫:“高玉红你怎么啦?怎么啦?不求上进啊!考60分,你说你对得起谁?难道对得起你自己吗?”

  想起那个难忘的麦收季节。
  夜幕降临了,潮湿的夜雾打湿了农田里晚归人的衣服。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劳累了一天的高玉红,手里握着镰刀,小声哼哼着歌曲向家走来。
  一推房门,就有一股刺鼻的香烟味儿扑面而来。玉红不禁皱皱眉头,连连咳嗽着。她低头看看扔在地面上的七八只香烟头,仿佛明白了什么。
  “阳阳,谁来过了?”高玉红问正在写作业的弟弟。
  “是服装厂的丁叔。”阳阳答道。
  高玉红不悦地冷笑道:“哼!我一猜就知道是他。来干什么?”
  “娘说他来看看咱家的小麦收完了没有。”
  “呸!用得着他管?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阳阳不解地看看姐姐,又低下头写起字来。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可娘怎么还没做好晚饭?又见弟弟高阳伏在桌上做功课,玉红不免有些妒忌,她只匆匆洗了把脸,找块白纱布把手包起来,就爬到床上开始学习起《西方哲学思潮》上的知识。
  没过五分钟,娘就喊起来:“玉红,你还不喂猪,又在屋里干什么?!”接着就是前世冤家、后世对头的一阵怒骂。
  玉红实在听不下去,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
  爸爸,爸爸你听见了吗?俺娘她根本就不疼俺,只知道叫俺干活干活……这也叫俺干,那也叫俺干,俺死了看恁们就不用干活啦!
  玉红嘟囔着,把语文书和本子合上,捶打着隐隐作痛的腰部,靠在被子上暗暗落泪。
  娘见玉红还不出来,便扯着嗓子一边喊叫一边向屋里走。
  “玉红你是怎么啦?就你知道累啊!俺拖着一身病,干了地里的还要干家里的,到现在还没歇一歇呢!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
  进屋一看却慌了,高玉红斜倚着被子已经睡去了。缠了白纱布的手指上透出点点紫色血斑。孙淑秀怔怔地望着满脸倦容的闺女儿,只见那嘴唇上起满了火泡儿。这哪儿是人受的罪啊!忧郁和焦急伴着承受不了的体力劳动,使这十八岁的女孩子渐渐由原来的天真活泼变得老练稳重了。她想起闺女时常拧紧的眉宇,仿佛有许多不能言喻的忧郁和苦衷。淑秀的心疼了,鼻子一阵发酸,咸涩的泪珠便悄然滴落下来。
  往年高玉红在镇上读初中时,星期天或学校放假,碰上什么庄稼活就干什么,一天到晚也总是笑哈哈的,跟父母天南地北闲扯,也看不出有多少苦和累。好像这一年的庄稼活特别重,日子特别难捱。高玉红时常沉默不语,整天愁容满面的,难得有个笑模样。倒是常常暗自流泪,与一年前的高玉红判若两人。淑秀也常常因为闺女无故的落泪而尖声叱骂,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高玉红的泪便更加不可止,娘越骂,她越是泪如泉涌。
伸手摸摸额头,啊,能烫死人!
  淑秀拿起女儿的手,一层层解开包手的纱布,这才发现女儿两只手上满是血泡。原来又细又长的十个手指被度的又粗又短,指尖磨的又红又亮,破了的血泡滴着斑斑血水。淑秀擦擦眼睛,难过地叹了口气。她轻轻展开毯子,盖在女儿的身上。
  其实高玉红并没有睡。
  娘离开房间以后,玉红的脸上便缓缓地流下两行复杂而又辛酸的泪水。这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枕头上,慢慢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