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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妹离开

  “虫儿,我要走了。”黑妹说这话时,我还沉浸在悲伤中,妈去世才一个星期,我还没缓过劲来。
  “什么?”我木木地望着她,发现她脸的两侧长着软软的绒毛,与夏季田野里的稻穗是同一种颜色,这让我看着很喜欢。以前每年农忙时,我都在地里捡稻穗,妈妈高兴时就会夸奖我,妈妈一夸奖我就心里特美,越捡越带劲,有时还会顺手从没割的稻田里拉一些下来。
  我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黑妹的脸,想试试她脸上的绒毛是硬的还是软的,但我不敢,怕她从此以后再也不理我,那我在村里就没有好朋友了。如果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我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留念的?有时,我想人活着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比如那些傻子,他们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每天穿得破破烂烂的,又没好吃的,还被人吐口水,还不如死了算了,最起码在天堂里能见到神仙。说真的,在妈妈去世后,我也曾在过去死,想过跳到附近河水里去,但是我没能去,因为我总觉得妈妈在我后面拉着我,不让我动。
  在胡思乱想一阵后,我偷偷地观察了一下黑妹的表情,她现在微皱眉头,面色潮红,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我很想劝劝她,也想问问她为什么心情不好,但是我的嘴笨,不知道该怎么问,也不知道要不要问,要是问生气了,她一转身便走了,那我就不知道她要走到哪里去了,那我不难受死了吗?所以,我决定一句话也不要多说,黑妹的性格我知道,她藏不住话,她应该会说出来的。
  “我明天要到外面打工了。”我没猜错,黑妹终于把话说全了,我的心跟着抖了两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决定到外面去打工,在此之前我从没听她说过。
  “你一个人走吗?”问这话时,我多希望她跟我说,咱们一起走。
  可是黑妹没说,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嘴唇咬得紧紧的,眼睛热辣辣地望着我,像两粒熟透了的黑葡萄。黑妹看我总是这样,总是这么深深的,黏黏的,我猜测她可能是喜欢我的,我也很喜欢她,虽然她比我大三岁,但这有什么呢?我们村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我也觉得很对。只是,我过不了她爸那一关,他爸爱钱如命,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还非常好色。记得小时候,他爸总喜欢到我家来,总是喜欢往妈妈边上蹭,说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我很讨厌他,讨厌他的二分头,讨厌他的汗臭味,讨厌他摸我的小雀雀,撩得我浑身痒痒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我不讨厌黑妹,黑妹是黑妹,她爸是她爸,一码归一码,这一点我分得很清楚。
  黑妹说走就走了,我听她奶奶说她是去外面工地上烧饭,我追问在哪个工地上,她奶奶便奇怪地望着我,瘪着嘴,脸上的肉直动动。我便离她远了些,她身上有一股味道,不是臭,也不是尿味,我也说不出来,每次我经过她身边都会闻到,以前我问过黑妹,她悄悄地问我说,她妈说那是死尸味,人要死之前就会发出这种气味。最初,我也很相信,但后来我怀疑起来,因为我妈咽气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气味,虽然妈身上不香,甚至还有一股泥土气味,但决不是这种怪怪的让我作呕的味儿。小黄狗都不喜欢黑妹奶奶,即便她有时会丢一些剩饭给小黄狗,但小黄狗快快地吃完后,便又飞快地来到我身边,可见她身上的气味多难闻了。所以,她现在不愿意说,我也懒得追在后面问,村年这些年老的女人们总是这样的,说话表情不同,看人的眼神也跟男人们不同,她们看人时是带着挖钩的,恨不能把别人的肉给挖了去填在自己身上,我妈身上的肉就是被她们一点点挖走的,但我没看到村里哪个女人身上因此多长了肉,她们有的也跟妈妈一样,慢慢地干成一副枯树干的模样。
  黑妹做家务是一把好手,烧的菜即便没油也好吃,这一点我清楚地知道,但是想着她要去给别人烧饭,天天侍候别人,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工地上的那些人大都是男的,她又不认识,他们会不会欺负她,她一个女孩子家,在工地那种地方待着,会不会有危险?黑妹胆子小,要是遇上蚊子、虫或是蛇什么的,她该怎么办呢?她知道如何逃开吗?假如城里的太阳比乡下还烈,黑妹会不会变得又黑又瘦,变成黑黑妹,那她以后该怎么嫁人呢?谁会娶她呢?如果她嫁不掉,她爸会不会让她嫁给我,然后让我送许多彩礼钱,如果我挣不到彩礼钱怎么办?那黑妹会不会被他爸折磨死掉?那该怎么办呢?所有这些担心,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当然,我也没什么可吃的。
  说真的,我也想跟着黑妹一起走,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别人欺负我时,只有她愿意站出来帮我说话,妈生病时她还帮我给妈擦身子,我是男孩子,给妈妈擦洗有些不方便,虽然我是妈的儿子,但终归是男女有别,而妈又非常保守,宁愿自己动手也决不让我插手,但是黑妹来弄她倒是不拒绝,有时我真希望黑妹就是我亲姐姐,当然这只是偶尔的想法,我最希望的还是黑妹能成为我的老婆,村里男人们都叫自己的女人为老婆,妈妈以前在的时候,我也曾跟她说过以后娶老婆侍候她,但她笑得浑身乱颤直咳嗽,不知道什么意思。
  黑妹走后,我在嫩毛二爷爷的指点下,将屋里东西收了收,什么该留下,什么该丢掉,都由嫩毛二爷爷说了算。我们在村里没有亲戚,妈在世时我也没问过为什么,现在我是更不会问了。我从小就不喜欢跟人说话,觉得累,妈妈到田里做事时,总是把我往家里一锁,我在屋里哭闹都没用。偶尔,黑妹奶奶会趴在窗口跟我唠几句,但更多时候我都一个人。家里没有玩的,我便跟从窗外爬进来的小虫子玩,比如鼻涕虫、蚂蚁什么的,我让它们比赛,比着比着,我就觉得自己变得跟它们一样快乐。
  半个月后,我离开家了,我要去完成妈妈的遗愿,虽然大家都说要等妈“满七”才能走,我不知道什么是“七”,虽然听大人们说过一点,好象是跟守孝差不多,但是我已经等不及了,我想知道这个杨前生到底是谁,我猜他可能是我爸爸,但是妈又没说,我便不知道是不是。我是不会问村里人的,我不愿意把自家的秘密告诉他们,妈常跟我说“家丑不可外扬”,我觉得很对。
  离家那天,我没有哭,但心里还是有一些伤感,站在村口回望小村时,我深深地长叹一口气,这不仅是为自己,也是为我妈,为我们这冷清而辛苦的人生。我妈这辈子活得真是辛苦,自从我记事起,她没过一天好日子,每天低着头出门,然后低着头回家,仿佛她的头上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我妈不同,我喜欢把头扬得老高老高,还喜欢蹦蹦跳跳的,这样我能呼吸到干净的空气,又能让自己开心,我想不出我妈为什么不喜欢呼吸干净的空气,可能她觉得自己个子高能呼吸到吧,也许真是这样的,我没问过我妈,因为跟她讲话特别费力气,她总是不直接回答。
  走出村口,我又朝后面望了望,虽然早知道不会有人来送我。小黄狗我已经送给黑妹的小妹柳芽了,它原本就是我在路上捡来的,柳芽很喜欢它,之前曾经多次让黑妹来讨要,但我都没舍得给她,现在我要离开这里了,也许永远再也不会回来,所以我得为小黄狗找个好人家,于是便想到了柳芽。柳芽接狗时的那个眼神,跟我看黑妹时眼神是一模一样的,可见她是多么喜欢小黄狗了,这让我感到很欣慰。不管怎么说,虽然黑妹不能跟我成为一家人,但是小黄狗能够加入她们家,也算跟她家有了小小的因缘,这没什么不好,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