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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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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照片

  入冬后,妈的病越来越重了,说一句话要喘好长时间,对此,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很想将她送到医院去,可是我没钱,这些年村里人家我全借遍了,最初大家都很热心,可日子一久就不行了,大家都有难处,再说我也不好意思上门去借,妈更不愿意我去。妈让我将借钱给我们的人家全记上名字了,她说这些借的钱将来都要由我慢慢地还,我的压力会非常大,反正她的病也好不了,就不要再给我增加负担了。
  妈妈看不得我闲,只要见我没干事,她就不停地唠唠,她总是教我这个要这么做,那个那样摆,不能错,要记住,要用心记,以后妈不在你身边时,你就会想起来,这对你将来有用处。妈说这些话时,上气不接下气,有时还喘得缩成了一团,有时则木木地望着我的脸,她的眼睛大而无神,手指细得跟棍子似的,仿佛只要用力就能折断,身体也如纸扎的一般,只要风吹一吹,她就随着飞走了。
  有一段时间,我曾怀疑妈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因为她的皮肤总是那么糙,那么黄,那么暗,既不光滑又不水灵,还有许多长长的折皱,仿佛我玩耍时用石头砸开湖面时泛出去的波纹一样,一波牵着一波,一根线接着一根线。而且,她的背也总是喜欢佝着,头总是低着,原本就不太高的身体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难道妈不是父母生下来的吗?我的外公外婆呢?我的姨娘们呢?我看见嫩毛和黑妹家平时都有亲戚上门,过年过节时更是热闹得不行,小孩子也多,玩得可真是有趣。可是,我家一个亲戚都没有,是妈不让他们来,还是他们不愿意来,还是他们根本就不存在?这些个问题我没问过妈,不是不想问,是不敢问,因为妈见到我的表情总是恹恹的,我知道她是嫌我拖累她。
  听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是不哭的,妈说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我就会成为聋哑人。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紧张死了,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角,很怕自己再缩回去,变得又聋又哑。邻村有个哑巴,我不知道她能否听得见我们说话,但我每次看见她时,总见她被她的男人打,那男人长得又矮又壮又丑,几乎没什么样子,不知道哑巴为什么还要跟他,还要为他生孩子,要是我,早就跑掉了。那男人打她真是狠,拎着她的头发往地上砸,仿佛她不是人而只是一个碗,随手就能扔掉,而哑巴被打后也是哇哇乱叫,一边叫一边躲,看得我真想从地上抓起石头砸过去,可是我怕妈受到牵连。对于那男人的行为,村里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劝说,也没有阻止,一切都那么天经地义,那么憝视无睹,在那一刻村里人集体耳聋,集体失去良知。所以,我决不能让自己变成哑巴,决不。
  每次妈妈说起我出生时不肯哭的事时,都会笑得特别开心,有时还笑着笑着便流出了眼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这有什么可笑的,要是我——她惟一的儿子变成了哑巴,那么她不是更没有希望了吗?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是个哑巴,那么妈妈会不会将我丢到水塘里,然后她自己也离开这个人世。那么,她就无牵无挂,不再痛苦。
  我的这个想法来得豪无征兆,但我相信它真的可能在妈的心里存在过,否则妈不会那么奇怪的笑,笑得让我害怕,真怕她从此就那么笑下去,再也恢复不到正常的状态。每次笑够了,闹够了,妈会突然收住笑,摸摸我的头,说你其实用不着这么担心,有阿拉花在就什么都不怕,说那时阿拉花看我不哭,一边骂一边在我屁股上甩了几巴掌,我终于才不情愿地哭起来。
  听完妈的故事后,我很感激阿拉花,是她让我没变成聋哑人。阿拉花是上海人,到我们村里时已经五十岁,长得也不好看,不知她是怎么流落到我们村的。她到我们村之前,村里是没有接生婆的,村里女人生孩子都要去很远的地方请赤脚医生来,赤脚医生住得远,生意好,平时都是病人上门找他,他出来的少,而且生孩子这种女人的事,他也不是特别上心,说是晦气。因而阿拉花到我们村里后,大伙儿听说她会接生,便都劝嫩毛爸爸留下她,那时嫩毛爸爸是队长,手上权利很大,是我们村说话算数的人。
  在大家的建议下,嫩毛爸爸果然心动了,他抓着脑袋说,好是好,那她住哪里呢?村口的阿婆便说,春花家不是没有男人嘛,让她们住在一起就是了。春花是我妈,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嫩毛爸爸便问妈愿不愿意,妈那时一个人带我,很辛苦,需要有个人照应搭把手,便想也没想地就同意了。这些,都是妈在我睡着时告诉我的,我虽然迷迷糊糊的,但是因为妈讲的次数多,所以慢慢地便记住了。
  于是,阿拉花便在我们家住下了。阿拉花说话时喜欢说“阿拉阿拉”,大家便叫她“阿拉话”,其意大概就是爱说阿拉的话,村里人说着说着觉得有趣,便给她取名号叫“阿拉花”,至于她的真名渐渐被人忘记了。真的,那时村里人对外面来人十分好奇,无论其说话、穿衣,乃至一个动作,大家都觉得可以成为谈料,产生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如此不同,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有否答案,大家都乐此不疲地讨论着,仿佛不讨论就表明自己没有学问一般。在小村里,没有学问是一件顶顶没面子的事,小村人爱面子,没有面子活着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真的,小村人都这么认为,尤其是老头们,简直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
  阿拉花对我很好,很喜欢我,有进还把我抱在怀里,要我喊她奶奶,我便偷偷地喊,仅仅为了让她高兴,她一高兴就会亲我的小脸,或是给我讲一些故事,比如孙猴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猪八戒好吃懒做,沙和尚勤劳,等等。说他们各有各的特点,但是都不坏人,也不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阿拉花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是我知道阿拉花一定不会村里住得太久,因为她与村里的女人太不同了,她喜欢笑,喜欢唱歌,有时还对着墙壁“咿呀呀”地唱着。
  果然,在我七岁那年,村里来了几辆小车,几个穿着大红大绿的外地人风尘仆仆地来了,口口声声说着“阿拉阿拉”,除此之外,我们一句也没听明白,但阿拉花跟他们很熟,几个人又哭又笑又地抱了好久。第二天一早,阿拉花便跟着这群人离开了,说是要回去,要叶落归根。
  阿拉花的离开,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叶落归根,就是人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后,无论中间的过程怎么样,但到最后还都是要回到出生的地方。那时,我想自己也有一天会叶落归根,但是后来我又想到,我生在小村,长在小村,无论是叶和根都在小村,不存在叶落归根一说。
  现在,妈的病可能真的好不了了,我总是见她背着我往纸上吐红红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血,想仔细看清楚,可是她总不让看,每次吐过之后她都很快地将纸藏在枕头底下,等我离开后,她就偷偷地扔进床边的粪桶里,并找旧报纸盖在上面。妈真是病胡涂了,我都十三岁了,脑子又不傻,眼睛又没瞎,手也很利索,丢在粪桶里的东西,我只要用半截小棍挑一挑就看得一清二楚。
  有一天晚上,我刚从地里回来,妈就将我喊到床前,说要跟我讲讲话。
   “虫儿,你去找这个人,他叫杨前生。”妈有气没力地说,用手指了指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半截上身,长长的脸,大大的眼睛,平头,浓眉,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似乎对我很不满意,看到他,我也很不满意,因为我不喜欢他。
   “我怎么找他,我又不认识他。”我对照片不感兴趣,眼下我最关心的就是妈的病。
   “你去找嫩毛,他知道地址,我曾经托他去那里寻过,但是他一直没给我确切消息,不知找到还是没找到,这孩子玩性真大。”妈这句话把我弄蒙了,我张大嘴望着她那干枯的面容。那一刻,我甚至怀疑面前这个睡在床上的人是不是我亲妈,连嫩毛一个外人都知道的事,我这个亲生儿子却一无所知,这叫什么事?
  趁我在发愣时,妈便赶紧落了气,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手上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在她手上,她用力地抓了抓,才闭了眼。妈这么快就落气,我知道什么原因,她一定是害怕我问她关于照片上这个人的事,这个杨前生跟她有什么关系,能把妈吓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杨前生是谁,但我听见村里女人们说过这个名字,她们说话时总是鬼戚戚的,眼神有一搭没一搭的,仿佛那个杨前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愿意时就偷偷地侧着耳朵听听,但更多时候却是玩自己的,我隐隐约约地听到“犯人”、“豁嘴女人”什么的,女人们的声音又轻又软又隐蔽,我耳朵累出了老茧,也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当时,我就很想问问妈,那个杨前生是哪里钻出来的,为什么大家提他的名字时总是一副厌恶的表情,还直往地上吐唾沫,仿佛他是一坨狗屎。之所以想到狗屎,是因为我看黑妹奶奶踩到狗屎时就是那种表情,当时她就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又浓又黑,黏乎乎的,我看着难受了好半天,真想撒泡尿将自己淹死。不过,这些我都没跟妈讲过,更不敢问妈,妈白天在地里干活,回来后又忙着给我弄吃的,有时深更半夜还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我可不想让她操更多的心。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草草地将妈入了土。在我们村,老人死后都是要将棺木放山上存三五年再下葬,说这样会对后代好。可是,妈还不老,才三十多岁,她虽然有后代,但是我还只有十三岁,没有成年,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将妈妈下葬。于是,村里老人们商量过后,便自作主张地将妈入土了,说是一步到位。对此,我没什么意见,我头脑里晕晕的,只知道哭。
  妈入棺时,身子轻飘飘的,我一只手都能把她抱得起来,我很想最后再抱着妈狠狠地哭上一场,可是大伙儿不让,说死过的人身子碰不得,会对身体不好。我看着嫩毛二爷爷命令人将妈的薄皮棺材放进土里,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很难受,虽然我是个冷漠的人,但妈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的亲人,她生了我,又养了我,她是我的依靠,如今依靠没了,以后我只能靠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