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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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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韩伯祥的葬礼

       韩伯祥在吃饭,从公社的黑屋子里出来以后,韩伯祥的伙食改善了不少,一天三餐,张大兰都会给韩伯祥煮一碗汤,煮汤用的是砂罐,做饭的时候放在烟囱处,饭做好了,汤也就煮好了。张大兰给韩伯祥煮汤,弄得有点神秘,把汤料调好之后,除了用砂罐的盖子盖好,还要用一块纱布紧紧地扎住,烧锅的麦铺要看一眼,张大兰都不让。张大兰说,好好烧你的锅,这是药,是给你爹治病的药。麦铺才不信娘的话,爹吃饭的时候,麦铺看着,那汤里有一骨碌一骨碌的肉,有的骨碌粗一些,有的骨碌细一些,如果那是药,爹能吃得那么香吗,娘就会骗人。看着爹吃,麦铺口水都流了出来。要说在这个家里,麦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少不了麦铺的,很多时候,爹不吃,也要有麦铺的一份,唯独这个汤,爹天天喝,麦铺连尝都不让尝一口,不是偏心是什么。
       张大兰不是偏心,她也没有骗麦铺,韩伯祥喝的汤是药,是治韩伯祥举不起来的病。为这个病,张大兰没少费心。想想,韩伯祥好好的一个人,说不管就不管了怎么行,不管了,对韩伯祥自己影响不大,对张大兰就不一样,张大兰对韩伯祥说,治,把这个病给治好。韩伯祥一开始不愿意治,治这个病说不出口,再说了,现在一个二韩乱了套,哪有心思治病,更重要的一点,韩伯祥现在不当书记了,虽然唐成田提出来韩伯祥还是二韩分管生产的大队长,这个职位是临时的,是公社不承认的,他连职位都没有,他怎么去找姜美芳。真要是治好了病,姜美芳来找他,韩伯祥是去还是不去,不去,姜美芳是大队的干部,照目前韩伯祥的状况,姜美芳还愿意和他好,这是看得起他。另外,即使姜美芳不来找他,他自己心里能放得下吗。所以,一定会去的。去了,张大兰这边怎么办,张大兰既然操心给韩伯祥治病,治好了之后,你说不干活,怎么可能。韩伯祥是两难。治也不是,不治也不是。张大兰说,你好好的一个人,话不少说,饭不少吃,你要是天天不在我眼皮子跟前晃,晚上不和我一张床睡觉,就像你给关在公社里那样,我就断了念想,你天天躺在我床上,我怎么能不想,太熬人了。张大兰陪韩伯祥去了城里,拿来了一包一包的中药,中药味重,熬一回,半个庄子的人都能闻到。韩伯祥家熬药,一定是有了病人,有人问张大兰,家里谁不舒服。不管谁问。张大兰回答的都很敞亮,韩伯祥,是韩伯祥病了。韩伯祥什么病,看他走路说话不像个有病的人。张大兰说,俺家伯祥坚强,有个病啥的,能撑。中药不仅味重也难喝,一股子怪味,每回往肚子里咽,韩伯祥都皱紧眉头,韩伯祥说,大兰,你就别强迫我了。韩伯祥这样说,张大兰有些恼,吃药的钱买粮食都买两口袋了,治到了现在嫌药难喝,不治了,不是半途而废了。张大兰说,韩伯祥,这是我强迫你吗,你还是个当过干部的人,说话一点水平都没有了,要说强迫,也是你先强迫我,我问问你,当初是哪个狗日的把我往玉米地里拖的。
       给韩伯祥治这个病,张大兰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张大兰不仅给韩伯祥拿中药,还给韩伯祥打听了很多偏方。韩伯祥说,别听这些人瞎说,偏方害人。张大兰说,那也要看什么偏方,这个吃啥补啥的偏方能把你害到哪去。韩伯祥是裤裆里的毛病,张大兰打听来的偏方是吃鞭,猪鞭羊鞭,只要是动物的那个东西,都管。张大兰说,你吃这些东西,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不假。以前,韩伯祥和另外的几个大队书记陪廖恒昌吃饭,廖恒昌点名要吃鞭,那家饭店离杀牛的鲁老二近,招呼一声,鲁老二就把鞭送了过来。烧一盆,那叫香。只是鞭这个东西太少了,一头牛杀了,有好几百斤肉,鞭能有多少,就一根,半斤重撑天了。鲁老二一年到头能杀几头牛,能留下几根牛鞭。所以,这个东西你就是花钱买,你买不到。买鞭,韩伯祥只好自己去了,街上几个屠户,韩伯祥都熟,食品站的王大个子和韩伯祥关系不错,但是,越是这样的关系,越不好张嘴,能给王大个子说实话吗,以王大个子那张嘴,他笑话你都不说了,他恨不得在大喇叭里替你广播广播。实话是不能说的,杀羊的麻四那里好办,麻四是个老实孩子,就这个东西,他只要有,你给他钱,他都不要,前年麻四在街上卖羊肉,公社的执法队要没收他的肉,说他投机倒把,当时摊子都给麻四掀了,韩伯祥到了跟前,执法队里有个韩伯祥的熟人,替麻四挡了回去。麻四每次见韩伯祥都叫叔,都要给韩伯祥割一块羊肉带回家,韩伯祥不要,麻四一个人也不容易。他这回子找麻四要羊鞭,应该是一句话的事。
        在街上绕了一圈子,韩伯祥收获不少。
        他先去的食品站,王大个子还在往猪肚子里吹气,吹得两个腮帮子蛤蟆一样,一鼓一鼓的,韩伯祥招呼一声,大个子,我来买肉了。大个子抬头看看韩伯祥,忙着用手紧紧攥着猪蹄子,那个猪蹄子上的皮,用刀划开了一个吹气的口子,不攥住了,大个子半天的气白吹。大个子说,伯祥,吃肉你等等,你没看还没有褪毛吗,吹足了气,好褪毛。韩伯祥说王大个子,你给猪吹气都吹不对地方,猪屁股后头有两个现成的洞,你对着哪个洞吹不行,你还要在猪蹄子上另外开个口子。猪是母猪,韩伯祥这样说,王大个子笑得哈哈的,对韩伯祥说,那个地方要留着给当干部的吹,当干部的喜欢吹。等王大个子把猪肚子给吹圆了,韩伯祥也不绕弯子,韩伯祥说,大个子,你杀了这么多年的猪,猪鸡巴是不是都让你一个人吃了。王大个子说,没有,我不吃那个东西,再说了,猪的那个东西大多是摆设,没有用。韩伯祥说,还说自己没有吃过,没有吃过你怎么知道没有用。王大个子说,你想也能想出来,猪是长肉的动物,还是崽子的时候就给劁了,不管是公猪还是母猪,都劁,它们的那个东西只有一种功能了,就是尿尿。是的,王大个子说的不错,猪小的时候就给它们做了绝育手术,当然,人类也给了猪传宗接代的权利,保留了个别的公猪和母猪,一般地说,十里八村才会有一个公猪,专门给母猪配种。王大个子没有让韩伯祥白跑,翻箱倒柜地找了两根。说,伯祥,你回家试试,看看还能不能使。韩伯祥说,要是能使你舍得给我,就是你舍得,你女人也不舍得。王大个子说,我不弄了,没意思。
       从食品站出来又到了麻四那里,麻四给得多,有二十多根,麻四说,叔,你用,用完了,我再给你攒着。韩伯祥说,够了,能卖钱你就卖钱花。麻四说,不卖,叔,只要你用得着,别人给钱我也不卖。韩伯祥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韩伯祥说,四,叔走了,家里人还等着拿呢。韩伯祥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好,随后又给麻四补充说,叔下次来拿,该收钱你一定收,你不收便宜的不是叔,是旁人。麻四说,叔来拿,也不会给不相关的人拿,我不收钱。
       经过鲁老二门口,鲁老二捧着个大碗在喝水。韩伯祥说,别喝醉了。鲁老二呵呵地笑,说你韩书记怎么有时间逛街呢,你们二韩那个强奸的案子破了吗。韩伯祥说,还没有,公安还在调查,你这样问我不会知道什么线索吧。鲁老二说,你看看,你才和公安打几天交道,说话都像个公安了。鲁老二问韩伯祥到街上忙什么。韩伯祥说,买鞭。说的时候,韩伯祥把手里的猪鞭羊鞭拎给鲁老二看,问鲁老二,这样的宝贝你肯定有。鲁老二看看韩伯祥说,你用的?韩伯祥说,你管谁用,你有你就拿出来,我给你钱。鲁老二是个生意人,精明得很。韩伯祥从口袋里掏了一把票子说,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你说话。看到钱,鲁老二咧嘴笑了,说有,啥时候也不会缺这个东西。鲁老二到屋子里拿了几根出来,鲁老二说,这些都是牛鞭,都是新鲜的,鲁老二把其中的一根拿在手里,用手甩了一下说,你看看,还没有风干,好得很。韩伯祥说,你鲁老二的筐里哪会有烂桃,都是好的。鲁老二属猴,听到好话顺杆子就爬了上去。鲁老二说,这不是吹,只要你有钱,比这还好的都有,我给你说实话,圣菜我都有,三根呢,没有好价钱,我不卖。鲁老二说的圣菜,韩伯祥知道,就是驴圣,公驴肚子底下的那个东西。关于驴圣在二韩还有一个传说,相传八仙之一张果老在天庭是个风流成性的家伙,他不仅调戏各路的仙女,就是玉皇大帝的女人他也想染指,一天,张果老偷看王母娘娘洗澡,被王母娘娘的丫鬟发现了,丫鬟没有经过事,吓得嗷地一声,如果丫鬟不叫,只当什么事没有发生,这事就过去了,或许是王母娘娘想红杏出墙把张果老勾引过来的,也未可知。丫鬟叫一声,就不一样了。动静闹大了,盖不住了,这个事要是发生在人间,不免又是一个悲剧,玉皇大帝还是很仁慈的,他没有把张果老打进地狱,没有打进地狱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是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因为张果老是个有文化的神仙,天庭里有个大型的文化和庆祝活动,都是张果老来编排,按照现在的话说是个知识分子,是个导演。玉皇大帝惜才,觉得一棒子把张果老打死了太可惜,干脆,逐出天庭吧,把他贬到人间,看看他的那些才华能不能为人间做出什么贡献来。张果老走的时候,玉皇大帝赐给了张果老一头驴,草驴,也就是母驴,说玉皇大帝不生气那是假的,给张果老个草驴,以张果老的学识,他能意会不出玉皇大帝是在羞辱他吗,肯定能,出天庭的时候,张果老觉得很没有面子,他是面对着驴的屁股骑出来的,这就是张果老倒骑驴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事,张果老才会和吕洞宾铁拐李他们一起混迹民间。有一天八仙经过二韩,张果老的驴突然不走了,任张果老的巴掌在驴的屁股上怎么拍,它就是不走,张果老一看,原来二韩庄头的树上拴着一头叫驴,叫驴在对着张果老的草驴撒欢,它肚子底下的那个东西伸了出来,都快耷拉到地上了。要说张果老是走南闯北的神仙,什么事没有见过,但是,叫驴的这个东西他真没有见到过,他没有想到驴的工具会有这么长,这么大,这是他见到过所有的动物里,长的最大的东西,说它天下第一,一点都不夸张,在天庭上,玉皇大帝是第一,所以称为圣。想到玉皇大帝,张果老还愤愤不平,既然第一称为圣,驴的这个东西也应该叫圣。于是,张果老翻身下驴,对着叫驴的肚子下面就是一拜:张果老参拜圣上。此后,老驴肚子下面的这个东西就被称之为圣菜。
       韩伯祥埋怨鲁老二,说你鲁老二真不够意思,买你的货能不给你钱,还把好东西藏起来,你知道我是给谁买的,我是给廖书记廖恒昌买的。鲁老二的眼睛睁大了,说,韩书记,你不是开玩笑吧。韩伯祥说,你鲁老二又不是个憨子,你以为我买这个东西自己用,我用得起吗。我就是用得起,我能这么明目张胆地买,我是给廖书记买的,难道你想要廖书记自己来拿,你就是不要钱,他廖书记也不会亲自来拿。鲁老二说,那是那是。韩伯祥说,还不把圣菜拿出来。鲁老二的脸不像刚才那么好看了,原来韩伯祥是替廖恒昌拿的,廖恒昌的钱怎么收,收了,以后在这条街上还这么做生意,廖恒昌歪歪嘴,鲁老二的摊子也别想摆,要说不拿出来,不给廖书记,话说出去了,韩伯祥和廖恒昌一汇报,更要命。鲁老二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巴子,你显谝个屁啊。
       圣菜,真是三根,鲁老二用布包上的,左一层右一层。韩伯祥说,鲁老二,你没有吹,这真是个好东西,廖书记要是用了这三根圣菜,他高兴了,他肯定忘不了你。韩伯祥把钱掏给鲁老二,鲁老二没敢收,鲁老二说,我攒了十年才攒了三根,没有想到廖书记能用到,让廖书记用吧。韩伯祥说,你看看,你跟王大个子一个熊样,一听说是廖书记用的,都不收钱,你不收钱,你还想让廖书记请你们吃饭不成,廖书记多忙啊,哪有功夫请你们吃饭。鲁老二说,不敢不敢,只要廖书记高兴就好。临走,韩伯祥没忘交代鲁老二,韩伯祥说,别以为你没有要廖书记的钱就到处乱说,这不是别的事,说出去了,廖书记不高兴。鲁老二说,是,是,我保证不说
       出了街,韩伯祥忍不住自己笑了,他笑的不是便宜了一把钱,把这个事安在廖恒昌头上韩伯祥开心。
       鲁老二住在街上,经常见到廖恒昌,有几次他想和廖恒昌搭讪,廖恒昌看都不看他一眼,鲁老二就觉得廖恒昌不地道,韩伯祥从我鲁老二这里不仅拿了牛鞭,我把三根圣菜都给你,一分钱没收,别说谢我了,正眼看都不看我一眼,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喂狗呢。有一天廖恒昌到他的铺子里买牛肉。鲁老二把牛肉割好,包好了,实在是忍不住,才悄悄地在廖恒昌的耳朵根上问,廖书记,那三根圣菜好用吗。廖恒昌愣了一下,什么圣菜。鲁老二说,就是二韩的韩伯祥韩书记给你拿的,几根牛鞭还有三根圣菜,我给你说,那三根圣菜我攒了十年,很多人出高价我都没有卖,韩书记说你用,我说廖书记用,我收什么钱,你拿去给廖书记用。廖恒昌似乎是明白了,廖恒昌一巴掌扇在鲁老二的脸上,狗日的,我啥时候见过你的圣菜,我廖恒昌是拿别人东西不给钱的人吗。
       鲁老二懵了,看样子廖书记真的没有用过鲁老二的圣菜,那一定是韩伯祥捣了鬼,不行,找韩伯祥狗日的算账去,三根圣菜往少了说,也要收他三十块钱。
       鲁老二找不到韩伯祥了,韩伯祥出事了。
       出事之前,韩伯祥有预感,先是唐成田不打招声地回了城里,唐成田是城里的公安,城里有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回城也没有什么不应该的,问题是,他应该给姜美芳或者韩伯祥说一声,没有,城里来了个吉普车,他上了车就走了,看那个样子,像是有很紧急的事。唐成田的突然回城,会不会跟二韩有关系呢,现在的韩伯祥警惕性很高,这些日子二韩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没起什么波澜,连姜美芳都说,静下来吧,静下来让二韩人安心过日子。能静吗,韩伯祥在心里揣摩,一个二韩大队,躲在外边的有一百三十三人,这些人个顶个的是劳力,他们离开爹娘抛妻离子,在外边能安心,不能。夜里,韩伯祥都睡觉了,韩伯祥喂养的皮脸在门外叫,汪汪地。韩伯祥就知道有事,赶忙起床开门,一看是援朝。韩伯祥灯都没有敢点上,说你援朝这个时候来家干什么,案子还没有破,唐公安还在二韩住着,你回来多危险。援朝说,书记,我回来给你汇报,你要找的宋政委可能出事了,我和争鸣先是到了地委,他们说有个姓宋的,原先是地委的一把手,叫宋瑞德。韩伯祥说,是他。援朝说,我们打听好了,说他去了省里,到省里时间不长就犯错误了,不知道弄什么地方了。哦。韩伯祥知道,唯一的希望没有了。援朝没敢在家里过夜,从韩伯祥家出来趁天不亮,又跑了。这个事唐成田似乎知道了,唐成田给韩伯祥说,老韩,对那些跑在外边的人说,回来了就不要出去了,他身上没有问题,他跑什么。唐成田的这个话让韩伯祥摸不透。援朝来家,韩伯祥谁都没有说,即使是姜美芳,他都没有说,难道唐成田一直在观察韩伯祥家的动静。援朝再一次离开二韩有半个月了吧,走的时候韩伯祥告诉他,你和争鸣去找韩来义吧。援朝问,来义在什么地方。韩伯祥也是一脸的茫然,韩来义能去什么地方呢。韩伯祥说,不管来义去了什么地方,你都要找到他,你要给他说,二韩的事,以后要由他撑起来。韩伯祥说完这句话,浑身打了一个颤,似乎危险在一步一步逼近。
       秋天了,夜是越来越凉,韩伯祥坐在门口的木墩上,一口一口吸烟,韩伯祥的身边趴着皮脸,皮脸半岁了,是张大兰从娘家抱来的,原来的那条狗被罗公安打死以后,张大兰就寻思找一条狗养,当然,要找,一定找个公狗,而且找一个厉害的公狗,要是狗老实的跟绵羊一样,送给她,张大兰都不要。皮脸强理,谁家的猪羊要是跑到韩伯祥门口,它上去就是一口,厉害得很。不仅看家护院是一条好狗,它四个月大,就满庄子爬母狗,张大兰对韩伯祥说,你看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皮脸这个优点,像你。张大兰这样说,韩伯祥没有笑,韩伯祥心事重重的,整夜的睡不着觉。张大兰说,天会塌下来啊,你天天不睡觉,你就是天天看着,该塌它一样塌。
       天不会塌,只是韩伯祥睡不着,韩伯祥坐在门口,皮脸一直陪着。皮脸的头昂着,耳朵支棱着,它那个样子,比韩伯祥的警惕性还要高。
       唐成田从城里回来,他身边多了两个人,是小郭和另外一个公安。唐成田说,局里没有任务了,两个人要跟我玩玩,看看二韩是不是变样了。唐成田还给韩伯祥解释了突然离开的原因,家里有事,老婆病了,送医院住两天,没事了。韩伯祥说,没事就好。
       唐成田的话鬼才信。
       大冲回到二韩的时候鸡叫二遍了,进庄子之前,大冲观察了周围的情况,他想先回家的,回家跟池梅花说句话再去找韩伯祥。他经过韩伯祥门口的时候看见韩伯祥家的楝树下有烟火一明一灭,难道韩伯祥没有睡觉。他轻手轻脚往韩伯祥门口凑,皮脸发现了动静,皮脸没有叫,头伸长了,两个前爪探在前面,皮脸蓄势待发的样子引起了韩伯祥的注意,有情况,韩伯祥想按住皮脸,晚了,皮脸箭一样冲了出去。大冲哎呀一声说,书记是我,大冲。韩伯祥喝一声,皮脸。皮脸停止了攻击。韩伯祥问咬到没有。大冲说还好。它撕我的裤子了。韩伯祥赶忙把大冲拉屋里,问,你咋跑出来了。大冲一五一十地说。韩伯祥的思路渐渐清晰,韩伯祥说,你不能回家,你要走,要快。
       皮脸在外边又有了动静。韩伯祥拉起大冲就往外边跑,果然有人影子快到了门口。大冲激灵,撒丫子就跑。唐成田厉声喝道,站住,不站住就开枪了。韩伯祥说,老唐,不能开枪。老唐三个人直奔大冲追去。韩伯祥一把抱住小郭,对大冲说,快跑,跑出去就别回来了。皮脸看韩伯祥和小郭抱在一起,皮脸也上了,皮脸撕小郭的衣服,小郭用力想甩开韩伯祥,没有,甩两下子都没有甩开,小郭说,再不松手我开枪了。小郭听到唐成田那边开枪了,情况紧急,小郭对着韩伯祥就是一枪。
       雨已经下三天了,丝丝缕缕绵绵不绝。
       今天,二韩人要送韩伯祥出门了,韩伯祥要出远门,这一去,他就不回来了,二韩人舍不得他,都说,伯祥你忙什么,二韩还有多少事都等你去了结,有多少人等你去找回来,说走你就走了,说走你就走了啊。
       哭声不绝于耳。
       张大兰说,伯祥,你给我说实话啊,一定要说实话,你是不是厌倦我了,是不是厌倦这个家了,你才去和公安拼命,你才下定决心要走的,你怎么不吭了,你连话都不愿意说了,你个孬熊,你都多少年没有跟俺好好说说话了,你说啊。
       姜美芳对自己说,不哭,我哭什么呢,韩伯祥肯定是什么都舍得下,他连家都撇下了,连二韩他都不要了,他还能留恋我吗,他舍得下,他才走的。姜美芳抹一把泪又抹一把泪。
       韩伯仁说,主任,大兰哭,你不能哭,今天送伯祥走,你要操心啊。
       操心,姜美芳不操心谁操心,谁让我姜美芳和你韩伯祥好呢,你韩伯祥从公社来家你就躲我,就故意撇我,你撇什么呢,我姜美芳看上你,是你人好,不是看你当书记,你不当书记了,自卑了,不像以前那个韩伯祥了。
       韩伯祥的灵棚搭在了小学的操场上,那里地势开阔。
       大队部大院的门旁贴上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韩伯祥治丧人员名单

        指挥:姜美芳
        司事:韩伯仁
        采买:韩玉朋  韩奋发   韩来福
        账桌:韩忠民  韩迎春   韩毛强
        迎客:韩二路  韩秋收   韩毛孩
        灵棚:韩三路  韩小豆
        传奠:韩伯平  韩狗剩
        跪棚:韩来龙  韩来书
        破孝:胡佩珍  池梅花   二莲
        伙房:韩伯元  韩平均   韩枣树  韩爱国  韩断顿  韩想饱
        端拿:韩纲要  韩水源   韩少穿  韩缺粮  韩批斗  韩大寒,韩广播   韩来要  韩犯愁
        茶水:艾  敬  顾玉芬   韩春花
        打坑:韩二宝  韩明亮   韩积极   韩开会   韩解放   韩支援
        擎重:韩二刚  韩楝树   韩要强   韩麦囤   韩仓库   韩分田   韩建国   韩保卫  韩红旗   韩为民   韩建设   韩勇敢   韩想好   韩春分   韩打倒  韩正好   韩奋斗   韩总结   韩受气   韩念书      {备注: 韩想好   韩春分   韩红旗   韩受气  四人为替补}
       洗刷:老槐树  韩长征   韩分粮   韩来群
       外务:韩革命  韩顺利   韩社员
       跑腿:韩来民  韩小山   韩盼望
       鸣炮:韩光明


       韩伯祥的葬礼,二韩人给他操办得很隆重,规格很高,但凡辈分比韩伯祥低的,岁数比韩伯祥小的,都带了孝,这个事在二韩还没有人有过,虽然韩正义的葬礼也很隆重,但是,那毕竟是后来补办的。韩正义给枪毙以后,按照韩大帽子的想法,把他的尸骨扔在韩碱塘算了。一个被政府镇压的人,还想进松树林子,哪有这样的好事。韩大帽子安排人在韩碱塘挖坑,韩伯成站了出来,人要有良心,韩正义是汉奸吗,不是,当年韩长峰是因为带着日本人围攻八路,镇压他,把他扔在韩碱塘那是应该的,韩正义是为什么,他是藏了红薯,他的红薯是自己吃肚子里的吗,他是为了二韩一个庄子的人不被饿死,这样的人,放在韩碱塘,亏不亏心。因为有了韩伯成的坚持,韩正义才能在南塘,在松树林子里安身,韩正义的葬礼是九年之后,韩伯祥当了书记,韩伯祥给他补办的,那个时候,韩伯祥睡不着觉,想想这个事,如果不是韩正义挡下了,死的人应该是韩伯祥,如今九年过去了,死的时候,韩正义才三十七岁,比韩伯祥大两岁,现在呢,韩正义的女人改嫁走了,孩子也带走了,韩正义家的一间半土坯房坍塌得只剩下一堆土,韩正义的坟头蒿草长了一人多高。每次到南塘去看望韩正义,韩伯祥都觉得睡在那里的不是正义,而是他自己。把正义葬在南塘,韩伯祥不在二韩,他在县城的看守所里关着。他回到二韩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正义的坟头嚎啕大哭。人生,你做错了一件事,你受到惩罚,那样活该,但是,当你去做一件正确的事你也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这就让人痛惜和无奈。韩伯祥当了书记,他要给韩正义补办一个葬礼,为这个事,他到三十里外找来了韩正义的女儿燕子,找来了韩正义的儿子小奎。十七岁还不到的燕子已经嫁人了,燕子瘦,人还小,像个孩子一样,看到燕子韩伯祥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韩伯祥把燕子搂在怀里,韩伯祥说,闺女,闺女你还想二韩吗,你还想你爹吗,燕子哇地一声哭了。燕子的泪流在韩伯祥的胸膛子上,韩伯祥的泪水落在燕子的脸上。燕子说,叔,我想回家,我想回二韩。
       陆续地有人前来悼唁韩伯祥,孝子麦铺要出来迎,麦铺一步一叩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麦铺的脸上被雨水和泪水铺满,麦铺喊一声爹啊,双膝跪在泥水里。麦铺的身后是他的三个姐姐,大麦小麦和荞麦,三个姐姐已经哭了三天了,她们的眼泪还没有哭干,她们的泪水比雨水还多,姐姐哭得声音不大,却绵绵不绝。
       撤了席,二韩人才真的意识到,韩伯祥是真的要走了,来悼唁的客人一拨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走,现在,要送韩伯祥了,这是二韩人自己的事情。
       韩伯仁站在灵棚前,对着二韩湿漉漉的天空,在充满哀怨凄凉悲苦的唢呐声里喊了一声,棚下可齐?
       传奠的韩伯平韩狗剩。
       跪棚的韩来书韩来龙。
       齐声回了一个字:齐。
       韩伯仁说,时间不早了,伯祥要走了,我们老少爷们一起给他烧个纸,一起给伯祥道个别。
       二韩人按辈份一排一排都站在灵棚前。
       韩伯仁拉长了嗓音喊:得响。得响是司仪主持这个仪式的专用词,意思是要鸣炮奏乐。
       先是光明点燃了一串鞭炮,然后唢呐二胡如泣如诉。
       请呀请上香。
       韩伯仁喊这一句是要有个代表出来给韩伯祥点一柱香。来给韩伯祥敬酒,他要走了,要赴黄泉了,要喝一杯,走吧。
       二刚走到灵前,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给韩伯祥磕了三个头,后面的人也都跪下,都在给韩伯祥磕头。
       磕完头,二刚把香点上,插在香炉里。
       香案上有很多贡品,都是给韩伯祥吃的。二刚说,叔,这些都是咱们二韩人的心意,你吃吧。你吃好了,就上路了。
       韩伯平一样一样递给二刚,二刚举过头顶,一拜再拜三拜,拜过了,狗剩接过去。
       传完,韩伯仁喊,哀到就是,请呀请起。意思是说,拜祭完了,该起来了。
       没有,不仅二刚没有起,灵前那一排一排的人都没有起,拜祭的人不起,贡品就要再传一遍,那意思,要让韩伯祥吃好喝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看样子天快要黑下来了。
       韩伯仁又喊了一遍,香烟礼毕,请呀请起。
       韩伯仁是告诉大家,拜祭的时间不短了,一柱香都烧完了。早早晚晚都是要把韩伯祥送出门的,都这么跪着怎么行。
       韩伯仁喊,鸣炮起棺。
       这是最后一个程序了,这是真的要把韩伯祥送出门了。
       韩伯祥的棺材是现做的,松木。南塘有一片松树林子,那些松柏都长得高大笔直,听二韩的老年人讲,这些松树是地主韩长秀的老爷栽的,距今有一百多年了,韩长秀的老爷是个秀才,在二韩建过学校,办过学,二韩有多少年没有出大人物了,找来风水先生一看,说是缺水,秀才出资,在二韩的村南打了一口塘,打过了,人才还是没有露头,直到有一天韩大帽子穿着军装,带着红花回来了,二韩才算出了一个人物。这些树秀才没有用上,秀才死的时候,树还小,秀才的儿子也没有用上,秀才在儿子年少的时候把他送出了门,说是读洋学校去了,读了,就没有回来,参加了北伐,后来就没有了消息。秀才变成了老秀才,他收养了韩长秀。到了韩长秀死,松树长大了,没有给他用,韩大帽子当家,把韩长秀和那个小女人的尸骨埋在了韩碱塘。当然,韩大帽子也没有用上,一九七二年韩大帽子死外地,他的两个儿子用板车把他拉回家用个条草席盖上就下地了。第一个用松树的是韩正义,当时给他砍了两棵,做了新棺,把韩正义的尸骨重新入殓,安葬在南塘一个向阳的地方。
       韩伯祥的棺材是鲜木做的,重,十六个男人上肩,没有起。韩伯仁再吆一声,起棺了,请啊请起。
       男人们喊起了号子,一,二,起了,起棺。
       麦铺端起老盆,砰地一声 ,摔得粉碎。
       麦铺喊了一声:爹,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