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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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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吃萝卜

  北山的夜很静,静得能听见石缝里虫子的喘息,黑暗中,虫子窸窸窣窣的,偶尔地叫一声,这边叫,那边就有回应。
  虫子是在说话呢。
  没有人和马翠花说话,马翠花睡在一间石屋子里,石屋子的房顶漏了,惨白的月光从上面泄进来,洒了一地都是。
  马翠花睡不着,晚上吃饭的时候,马翠花给8号盛饭,8号问她,看路了没有。8是大冲的代号,天天在山窝子里背石头,大冲身上穿的背心印着一个8,还有淮河,淮河是21号。这里的人没有名,也没有姓,都是用数字给代替了。马翠花不用背石头,她做饭,但是,黄背心她有,同样印了字在上边,马翠花是0,到了点名的时候,政府手捧花名册,读到0,马翠花就叫一声到。
  大冲想逃出去,这个事酝酿多天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大冲说,关键是路,把路给探好了,再找机会逃,管教手里握着枪,万一被发现了,一枪下去,命就丢了,大冲说,要看清,看准了,再逃。但是,大冲背石头,他没有机会去看路,他要马翠花去看。
  马翠花做饭,每天要去山下接菜,菜是白菜,萝卜,土豆。拉菜的汽车只能到山脚下,往山上走,要靠人工挑。挑菜这个活都是马翠花干,伙房里还有一个女人,99,99胖,也高,看上去力大无穷的样子,整整比马翠花大出一个型号来,马翠花进了伙房,99就对她指手画脚的,就指使马翠花跳水,刷锅,择菜,马翠花听她的,不光是马翠花要听她的话,在马翠花看来,这里有很多男人也听他的,你不听话,你碗里的饭菜就会少一点分量。
  99也没有睡着,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99的木板床都要咯咯吱吱地响。
  刚进山的时候,马翠花很不适应,99拉着脸,问马翠花,为啥子进来的,她这样问,脸都没有抬起来看马翠花,依旧是耷拉着眼皮,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马翠花没有回答她。99不是政府,她也是个劳改分子,她有什么资格问马翠花。马翠花在择菜,蹲在门外。99说,你是哑巴吗,我问你,你怎么不说话,你为啥子进来了,是不是找男人找多了。这话就不对了,马翠花是找了不少的男人,那是马翠花的事,即使犯错误了,政府来管,轮不到你问。马翠花不理她。99舀了一瓢热水,哗一下泼出来,泼在马翠花的头上,马翠花没有注意,一点躲闪的准备都没有,马翠花烫得嗷嗷叫,99笑了起来,个X女人,我说你哑巴了呢,你叫什么,你跑什么。马翠花也不是个饶人的茬子。马翠花骂,你个骚X女人,你想烫死老娘。马翠花居然骂她,99没有想到,你在北山窝子里打听打听,谁骂过99,除非他是不想活了。99放下水舀子就去抓马翠花的头发,马翠花当时想,反正是劳改分子了,想回二韩不可能了,既然已经这样,为什么还要受你的气呢,马翠花就跟99号打了起来。要说马翠花的力量真不弱,跟99拉扯了几个回合,马翠花没落下风,99碰到对手了,搁在以往,哪有对手,偶尔有个顶嘴的,99一个巴掌下去,都不吭了,马翠花不一样,硬碰硬,和她干了起来。两个人一边干架,一边吵嘴。
  99说,你个X女人,跟男人睡觉睡多了,被那些男人宠着,撒野惯了,到这里也敢跟老娘逞脸了。
  马翠花说,你个X女人,搁家里撒野撒惯了,自己家的男人不理你了,你才来这里的吧,这里的男人多,你想找哪个就找哪个。
  99说,你是仗着自己的脸蛋好,能吸引男人,跟男人睡觉的时候,会浪,会卖骚劲,你这一身的劲都是跟男人睡觉锻炼出来的。
  马翠花说,我跟男人睡觉我有本事,你呢,你在家里肯定是狗不吃猪不啃,自己的男人不要你,别的男人也看不上你,你个浪货,闲一身的劲留在这里用了。
  99说,老娘就是狗不吃猪不啃的,老娘的裤裆都闲很多年了,那又怎么样。
  马翠花说,早着呢,就你这个模样,一辈子也没有男人要你。
  马翠花的这个话太伤人自尊了,可能也是说到了99的伤心处,99撇下马翠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马翠花正打的起劲呢,99居然停下了,不打了,多没有意思。马翠花问,还打吗。
  99说,老娘不打了,老娘连个男人都看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到了晚上,两个人睡觉了,99还是对马翠花很好奇,她问马翠花,哎,你男人是干什么的。
  马翠花说,种地,是个社员。
  99又问,你来这里了,你男人要是在家找女人怎么办啊。
  马翠花说,他找个鬼啊,他都死好多年了。
  99听马翠花这样说,一下子兴奋了,坐了起来说,真的吗,你男人真死了吗,死了好几年,你怎么办。
  马翠花说,我领孩子过日子,挣工分呗。
  99说,你就没有找男人。
  马翠花不理她。这个女人有病。
  99说,我知道了,你肯定找男人,找多了,才蹲了劳改。
  马翠花还是不吭。
  99有话说,一肚子的话,眼前这个女人有意思,人年轻,长得也不难看,男人又死了很多年,她能闲得住,能不去找男人,不找才怪。
  99说,你找人家男人,被人家女人看见了,逮住了,还是怎么着。要不就是那个男人被你迷住了,他害了自己的女人,结果出事了,政府把你们两个都逮了。
  99对马翠花说,你说话啊,我猜的对不对。
  马翠花说,不对。
  99说,那你猜猜我是怎么进来的。
  马翠花说,俺猜不着。
  99说,你猜猜看。
  马翠花随口说,杀人。
  99说,天,你一下子就猜对了。
  把马翠花吓了一大跳,不会是真的吧。
  99说,我就是杀人,杀了俺男人,不过,没有要他的命。
  马翠花不想知道下文,99自顾地说。
  俺那个男人,长得好,是俺爹把他给提拔上去的,跟俺结婚的时候就当了大队的民兵营长,后来俺爹退了,让他当了大队书记,头上没有人管他了,不一样了,他开始胡作非为,开始找女人。狗日的,你找就找了,还带到家里,当着我的面,去搞那个女人,我怎么不生气,晚上,他睡着了,累了,用巴掌扇他都扇不起来,我用个剪刀,一下子把他的“本钱”给剪掉了。
  马翠花听得嗷地一声叫。
  99平静得很,说,剪掉了,我也没有给他保留着,俺家养个狗,我把那个东西给狗吃了,为这个事,政府判了我八年,判就判了,我也不想回去,你说我回去了,我跟着那个男人还有什么意思,他本钱都没有了,我还跟他弄什么。99问马翠花,你判了几年。
  马翠花说,不知道。
  99说,给送到这里了,你能不知道判了多少年。
  马翠花说,案子还没有结,没判。
  靠,你这跟无期徒刑一样,没有头啊。
  马翠花没有回应她。
  99根本不在乎马翠花的态度,她问马翠花,你找男人了吗。
  真是有病,三句话不离男人。
  99说,你一定找了,找是对的,你说说你这么年轻,长的又好,怎么不找男人呢,你就是不找男人,男人也会去找你。
  马翠花困了,想睡觉了。
  99说,找个男人多好,多幸福,俺家那个男人,原来也是很好的,本钱也好,也能把俺给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后来他就只想着伺候别人去了,他十天半月的都不上俺的身子,你说说,他咋就老想着别人的女人呢,别的女人跟俺长得不一样还是咋的。
  马翠花像是睡了,马翠花这边已经没有了反应。
  99睡不着,她越说越兴奋,说得心里像是有一百只手要伸出来,要抓个男人过来才好。哪里有呢,要说这里的男人不少,一个一个的裤裆里都带着本钱,问题是他们的本钱只能当做摆设,他们一定也想这个事,到了这个地方,想,是白想,你敢有个风吹草动的,政府会治你,会加重你的判罚。为这个事,99被政府治两次了,第一次是和代号5的小劳改犯,5老实,出事的时候还不到十八。99问他为啥子进来的。5号说,强奸未遂。99笑了,说你汗毛都没干,你还能去强奸。5脸就红了。99又问,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了人家了。5扭捏的,不说。99劈脸给了他一巴掌,个熊羔子,老娘问你,说。5号说,我和女同学好,我们在一起亲了个嘴,被女同学娘看见了,就告我,说我强奸。99很失望,说,没有干点别的。5说,没有。99又给他一巴掌说,没屌用,什么都没干,就进来了。5很委屈,呜呜地哭。
  99把5号给要到伙房里,帮她做饭。
  出事的时候是在晚上,犯人都睡觉去了,99要5收拾伙房,准备明天的早饭。就是那天,99趁机勾引5,谁知道5不解风情,不懂号,99去掏他的本钱,5吓哭了,吓得裤裆里的本钱软嗒嗒的,这让99非常失望,政府居然把这样的人当作强奸犯给收进来,你给他个胆,照他现在的样子,也不会强奸,他最多属于情窦初开的小男人,他还不会收拾女人,他怎么去强奸。但是,那天99不甘心,她想开导开导这个小男人,结果不仅没有开导成功,还被政府发现了,关了99三天的禁闭。
  另外一个事,99也是被关了禁闭的,但是,那次关了她,她觉得不亏,那次她得手了。也不是她得手了,应该说是33得手了。33看上去就是个老手,第一次看见99,就一眼不眨的,直直地看,他的目光里内容是相当地丰富,什么都有。在那个目光里,99看到了男欢女爱的场景,太吸引人了。那一天33装肚子疼,没有出工,到伙房里去了,两个人在这之前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是,想法是一致的,心有灵犀,两个人在伙房里干了好几次。那些日子,99做出来的饭吃起来都有味,心情好了,干活也有劲。谁知道这个事做得不够保密,让别的犯人看见了,给检举了,33号弄到别的地方去了。政府这一次不仅关了她一周的禁闭,还警告她,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就把她送到白湖去。99知道,白湖也是个农场,那个地方关押的犯人都管得严,放个屁都要报告。
  没有了男人,99显得百无聊赖,太失落了,她要自己想办法解决心里想的事,真的,不解决不行,心里痒痒得难受。
  99选择了萝卜。
  这个秘密是马翠花过了很多天才发现的,晚上,马翠花都睡了,99一个人在木板床上坑吭哧哧的,像是身上压了个男人,马翠花以为99做噩梦呢,马翠花叫一声,99,99你怎么了。99很快没有了动静。马翠花还没有闭上眼,那个动静又来了,听99的喘息,好像她很享受一样。怪了。
  马翠花趁99不在伙房里的时候,去检查了她的木板床,99的枕头下有一个萝卜,一搾长,带一点弯度。马翠花左看看,右看看,看明白了,马翠花自己笑了,好,这个东西好。
  让马翠花更意想不到的事居然还在后边。
  开伙了,犯人们都来吃饭,马翠花给犯人分窝头,盛稀饭,99给犯人打菜。99把那个萝卜拿出来,问,谁吃生萝卜。犯人都举手说,我吃我吃。99就把萝卜给一个犯人,眼看着犯人把萝卜吃到肚子里。谁吃了萝卜,99会把他的菜盛的满一些,所以,每天,99的萝卜都有人争着吃。
  那天淮河争取到了,淮河一脸的兴奋,接到萝卜就往嘴里填,马翠花想去阻止他,来不及了,一个萝卜三口两口被淮河咽到肚子里。气得马翠花问淮河,21号,你吃的那个萝卜可香。淮河说,香,还有点盐味,咸乎乎的。后来大冲也吃了一次,大冲也高兴。也说那个萝卜好吃。
  99对犯人说,以后生萝卜轮流吃,不要争,天天都有。
  马翠花去山下接菜,她挑一副挑子,一边走,一边看,山里崎岖蜿蜒,马翠花没有像往日那样沿老路走,老路走来走去的,根本探不出新路来,大冲和淮河急不可耐,一再催马翠花,好好找找,大冲说,他不相信只有一条路能下山。一定还有别的出路,只是我们还不知道。马翠花想那条路在哪里呢,马翠花肩上的挑子一晃一晃的,再往前走,是一块巨石,她想绕到巨石的后面看看,还没有走,山上传来了喊话,点炮了,注意啊,开始点炮了。这样的喊声每天都有,刚来的时候,马翠花不知道点炮是干什么的,是99给她说的,点炮是用炸药轰山的,山上喊点炮,山下的人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要躲到个隐蔽的地方,有一次马翠花在伙房的门口洗菜,一块石头呼呼隆隆地滚了下来,把马翠花吓死了,原来石头真的能从山上滚下来的,马翠花学乖了,她跑到巨石跟前,那里有个小山窝子,她卧下,听到山那边,轰隆,轰隆轰隆,炮放完了,马翠花才敢探出头来。
  两个筐篮,前边装土豆,后边是萝卜,土豆很匀称,圆溜溜的,很光滑,萝卜不是的,大的大,小的小。一看到萝卜,马翠花就生气,尤其是小萝卜,99会一个一个地用,用完,还要那些贱男人吃,马翠花看着萝卜,越挑担子越重,干脆,捡一部分扔了。马翠花光扔萝卜,扔的都是99喜欢用的型号。留下来的,都是大的,或者是很小很小的。扔完了,马翠花自己笑。
  99的脸一直黑着,不高兴。马翠花把菜挑子放下来,99就看了,她最先看的是萝卜,越看,她的脸越黑,99问马翠花,萝卜是怎么长的,都长成这个样子。
  马翠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马翠花说,今天的萝卜好,大。
  99说,太大了。
  一挑子菜要吃两天,没有可用的萝卜,99很难过,自己用一次不是最重要的,现在对99来说,晚上用过的萝卜第二天有人吃,她看着才高兴,真的,开心。
  只能凑合着了。马翠花看到99捡了一个萝卜走了。马翠花很是佩服99的眼光,是的,一筐篮的萝卜里,99捡走的那个的确小一点,但是,在马翠花看来,那个萝卜还是比她以前用过的那些大了不少。
  那个晚上,马翠花没有听到99兴奋的吭哧了,99似乎有些难受,嘴里吸溜吸溜的,看样子是疼了,疼了,还想用,听得马翠花心里也是痒痒的。
  今天吃萝卜的人轮到81,81是个老犯人了,马翠花到了这里第一次看见他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在二韩的那个宋政委吗,不光马翠花认出来他,大冲和淮河都认出了宋政委。宋政委在二韩很随和,大人和小孩都喜欢他。马翠花张口叫宋政委的时候,81像是没有听到,把脸转了过去,弄得马翠花,大冲和淮河面面相觑的,这个宋政委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认错人了,如果自己认错了,大冲,淮河难道都认错了。马翠花问99,宋政委犯了什么错误,给弄到这里干活。99说,哪个宋政委。马翠花说,就是81。99笑了,他是政委,你有没有弄错啊,他是省里的干部,是个大家伙。马翠花问,这个大家伙姓什么,是不是姓宋。99说,不知道,他来这里都一年了,和谁都不说话,好像是个冤案。
  别看81不说话,他心里明镜一样,这些劳改分子,谁心里想什么,打算出什么洋相,他都知道,大冲和淮河要逃跑的事,也没有躲过他的眼睛,那天马翠花给81盛饭,他面无表情对马翠花说,告诉8号,老老实实干活,跑不掉的。马翠花手里的舀子哆嗦了一下。
  81接过萝卜,看看,很想吃,可惜牙口不好了,啃不动。但是,既然99今天能把萝卜给他,他还是很高兴的,就像你干工作的时候,上级肯定了你的成绩,你没有理由不接受这样的表扬。81舍不得放下,要吃。
  马翠花说,这是旱地种的萝卜,水分少,辣。
  81转头看看马翠花,说,萝卜辣了才有味道。
  马翠花说,辣都不说了,梗,嚼不动。
  是啊。81说,我的牙不行了,嚼不动了。
  99不死心,她就是想让这个大家伙也吃她的萝卜,大家伙不是从省里来的吗,你就是从中央来的,到了这里都一样,都要吃她用过的萝卜。
  99说,你吃两口,你尝尝,这个萝卜好吃。
  81说,要搁在年轻的时候,我一口气能吃俩,现在不行了,咬不动了。
  81把萝卜递给了身后,身后是大冲,大冲当然知道吃萝卜的好处,这不是仅仅多吃了一个萝卜的问题,碗里的菜也会多不少。
  大冲在哪里都能讨到便宜。
  大冲光想着便宜了,他没有看,那个辣萝卜是红的,要是看仔细了,萝卜上还有斑斑血迹。
  大冲说,萝卜好,脆,也甜,不是马翠花说的那样。
  弄得81老觉得惋惜。好好的机会,让给大冲了。
  马翠花一点都没有看出老天爷有下雨的意思,她挑着担子下山,天晴得好,万里无云的,99对马翠花说,问问那些买菜的人,怎么买的萝卜,要他们买些小的。马翠花知道,这些日子小萝卜都被自己扔了,99受苦了。马翠花答应说,知道了。99还交代,要抓紧,挑一趟菜要到晌午西才回来,我真怀疑你半路上找男人去了。
  99想男人都想疯了。
  马翠花没有去找男人,她在找路,81说了,没有路,一条下山的路通到山口,那里住着部队,别说是个犯人,就是有个兔子从那里经过,也逃不脱他们的眼睛。
  走到半路,马翠花想解手,要说在山上,哪里都可以蹲下,马翠花不,即使没有人看到,马翠花还是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她觉得那块巨石后面好,安全,谁都看不到,她把挑子放下,绕到巨石后头,解好手,把裤子提起来,马翠花看到的是悬崖峭壁,她往前走几步,探头往下,足有五十米,人要是掉下去,哪里还有命。除了悬崖,马翠花还看到树林子,树林子绵延几里路,极目张望,再远处,是一条河,影影绰绰的,有几只船在游动。
  绳子,只要有一根绳子,人就能逃出去。
  马翠花把自己的想法根大冲说了,马翠花还对大冲说,以后不要吃99的辣萝卜。
  大冲不解其意,问萝卜怎么了。
  马翠花不好说,没有回答大冲,弄得大冲一脸的疑惑。
  雨下得很突然,早晨起来,还是晴空万里的样子,根本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但是,雨不仅下了,而且是瓢泼一样,哗哗地往下倒。马翠花在伙房里干活,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大冲说了,要想法子把库房里的绳子给偷出来,这个事不需要马翠花插手,由大冲和淮河两个人负责,一旦得手,要抓紧时间逃出去。在这个地方,累不死就气死了,北山,有劳改分子300多号,个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都恨不得骑在别人的头上屙尿,大冲和淮河进山第一天就被人打了一顿,那个事因为81,81背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大,81背不动,踉跄了两步,人倒了,石头从后背上滚落下来,石头没有砸着人,81倒的时候扑在73号的身上,73号在生气,中午没有吃到99的萝卜,萝卜被别人给抢走了,他抢不过那个人,73只好把气撒在81的头上,73不仅没有伸手去拉一把81,他还踢了一脚,个老东西,你想要老子的命啊,你要是把老子给弄倒了,老子还活不活了。就这个事,大冲看不下去了,这要是在二韩,是个长家伙的爷们都要站出来,都会把73给扁一顿。大冲考虑是新来的,大冲没有说话,他到跟前把81给拉起来,问81摔得厉害吗。73斜眼看看大冲,咂咂嘴说,他是你爹。大冲看73一眼,大冲在二韩算是个怂人,在村子里很少跟人干仗,大冲以为,爷们弟兄们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多事让一让就过去了,打架多伤和气。这里不一样,这是在外边,他大冲不能让人给欺负了,再说了,你今天把我拿倒了,以后天天都要搞我,这样怎么可以呢。大冲说,我以为是你爹呢,要真是你爹,你也是个不孝的儿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爹呢。73没有想到大冲敢还嘴,敢张口骂他。个王八蛋,我不治你,你还逞脸了呢。73摸一块石头照着大冲就砸,大冲也不含糊,大冲一把抱住73,恁娘,我今个替恁爹管管你。大冲用力,把73摔倒在地。73想爬起来,大冲哪里容他,抢一步上前,把73压在身下。挥起拳头就打。大冲的拳头还没有落下来,和73同一个号子的十多人一拥而上,把大冲打得鼻青脸肿的,淮河还想上去帮大冲,81死死抱住淮河的腿说,不能上,你要是上去了,他们会打死你。大冲和73打架,管教干部在跟前,他没有去制止,在这个地方,打架是很正常的,对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就是要打,让管教去打,他打不过来,再说了,号子里的规矩是靠拳头打出来的,谁拳头硬,谁说了算。当然,拳头再硬,你硬不过枪,说到底,还是听管教的,管教把这个拳头硬的人管住了,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
  管教看大冲被打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会出人命,他举起枪对着天空放了一家伙。就这一枪,灵得很,不打了。管教说,干活。
  下了雨,炮捻子点不着火,轰不了山,没有石头背,人都关在号子里出不来。
  大冲在号子里故意生了个事,他去找了73的茬子。他问73的爹死了没有。大冲说,要是恁爹死了,你娘那个岁数还找不找男人了。
  大冲这是找打,说实话,73不再想和大冲斗下去了,大冲进山快三个月了吧,两个人打架20次都有了,大冲现在不知道是怎么了,三天不挨一顿打,皮肉都痒痒似的。
  73没理大冲。他在睡觉,妈的,天天累死了,就这一天的闲空,哪有心思去打架。
  大冲说,你个狗娘养的,老子问你话你怎么不吭声。
  73说,老子困了,想睡觉,不想打架。
  大冲照着73的屁股踢了一家伙,你不想打,老子想打。
  73没动,73说,我要你再踢两家伙,好不好,咱俩今天不打了。
  大冲急了,不打怎么行呢,大冲打架是有目的的,打架了,才能被关禁闭,禁闭室在仓库的隔壁,大冲在禁闭室呆了不少的日子,他都看过了,从禁闭室的屋梁上翻过去,就能进入库房,库房里当然没有枪支弹药,都是干活用的工具。进去,把绳子顺石缝递出去,只要递出去一个绳头,淮河在外边就把绳子给拽了出去。所以,这个架一定要打。
  大冲说,你要老子踢两脚,老子偏要照三脚踢。
  73笑了,说你踢吧,反正老子也没有感觉。
  狗日的装怂了。
  大冲照着73的脸啪啪给了两个巴掌。
  这下子73睡不着了,打,狗日的,不打都不行了。
  大冲有蛮力,73有技巧。两个人不相上下。一个号子里的人都在加油。现在,大冲也是老油子了,这种情况下,就按照规矩办事了,输了的那个人会倒霉的,到最后大家会一人踹你一脚。让你小子长点记性。
  大冲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吃饭的时候对马翠花说,你挑菜的时候,把绳子带到巨石崖,在那个地方等我们,等到约莫10点钟,我和淮河还没有到,就说明我们没有机会,你就把绳子藏在那里。
  马翠花说知道了,马翠花嘴上答应,说出来的话哆哆嗦嗦的,整个身子都哆嗦。
  81眼皮耷拉着,伸出手里的碗,要马翠花给他盛稀饭。81说,对8号说,出去之后,千万不能回二韩。
  马翠花手里的舀子停下来了,这些天她都认为自己认错了人,看来没有,他就是宋政委。
  81说,给我盛饭。81没有看马翠花。
  这几天马翠花忙,她不仅要去挑菜,还要烧火做饭,99生病了,裤裆里的毛病,老是用那些大萝卜,生病是早晚的事,别说用萝卜,就是用男人,你也要休息,也要有闲的时候,99不是的,她天天晚上都要折磨自己,有几次,马翠花挑菜回来先去洗萝卜,她把那些小的洗出来,剁了,留下来的都是大家伙,在马翠花看来,99想用哪个都不可能,第二天99把萝卜拿出来给那些人吃的时候,马翠花都吃惊了,这么大的萝卜她也敢用。天爷,估计99和二韩的池喇叭有一拼。马翠花听二韩人说池喇叭的裤裆能夹住二斤八两的红薯。 99的萝卜也有一斤多重吧,区别在于池喇叭是用腿夹住的,99不是。这就不一样了。
  马翠花挑着菜筐往巨石崖走去,她的菜筐里有一条长长的绳子。马翠花的心情很复杂,她想出去,天天想着回二韩,一做梦,三个孩子就哭,孩子哭,马翠花也哭,一直哭到醒。但是,81说了,逃出去之后是不能回二韩的,不去二韩,马翠花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大冲说,天下这么大,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马翠花说,家呢,家就不要了吗。大冲说,先要命,谁知道我们在这里能不能活着出去。大冲和淮河怕把命丢在这里,是的,在这里要是死个人,像死了一个蚂蚁一样。大冲到北山,这里死三个人了,其中一个带眼镜的6号,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肚子疼,疼得嗷嗷叫,连一向沉默寡言的81都听不下去了,81骂那些管教,你们还是不是人,张教授都病成了这个样子,再不送医院会出人命的。管教理都不理81。81说,妈的,老子要是在位,老子枪毙了你。被81称作张教授的人到了后半夜,不叫了,死了。管教安排两个犯人,把张教授抬到山下,埋了。大冲担心自己生病,要是病了,也会像张教授一样,只有死路一条。大冲对淮河说,搁这里是死,还不如逃出去。
  马翠花等得急了,太阳都快爬到山顶了,大冲和淮河还没有来到。如果再不来,马翠花就要下山,要抓紧去挑菜,要是到晌午马翠花回不到伙房,这个事就要暴露。马翠花往北边的山峦看了几遍,没有看到他俩的影子。
  大冲和淮河还在背石头,一块一块要背到山腰的空地去,那里有车,要把石头装车上。
  大冲走在前边,淮河走在后边。
  大冲说,歇歇。 
  淮河说,不能歇,过了这个坡再歇。
  大冲说,翠花该着急了。
  淮河说,你先走,你现在就走,我在后边。
  大冲把石头丢下,猫着腰往山梁里走。
  淮河看看前边的两个人,有了100米的距离,他也把石头放下,猫着腰跑了。
  马翠花在栓绳子,她没有找到栓绳子的地方,到处都是石头,栓不住。马翠花一头一脸的汗。
  大冲到了,他看了看,巨石崖旁边有个凸起的石块,绳子可以绕上去,大冲用力拽了几下,绳子很容易给拽掉。这样不行。
  再也找不到可以栓绳子的地方了。
  淮河也到了。
  眼见天晌午了,真是把三个人急死了。
  大冲说,淮河,你先下,我在这里看着绳子,我用手扣住,脱不了。
  淮河说,那不行,你下去怎么办。
  大冲说,不要说了,快下。
  山上有了大喇叭的回音,8号,21号,听到广播立即归队,听到广播立即归队。
  大冲说,淮河,你还等什么,等死吗,快。
  马翠花紧张了,她伸头往山下看,山梁上到处都是端枪的人。
  马翠花说,他们来了。
  大冲说,下,快下。
  淮河攀着绳子,滑了下去。
  大冲对马翠花说,学淮河的样子,快下。
  马翠花说,我不下,你下。
  大冲说,别争了,你和淮河先逃,我有机会再逃。
  马翠花说,这次逃不掉,再也没有机会了,你快跑吧。
  马翠花一把把大冲给推过去,快走。
  马翠花手扣住绳头,用自己的身子紧紧压住凸起的石块。
  不能再争了,大冲说,马翠花,你要出去,你三个孩子要有人养。
  马翠花说,大冲,你个孬熊怎么这么多的废话。
  马翠花压着绳子不松手。
  淮河在下边喊。
  大冲眼泪下来说,翠花,你怎么办。
  马翠花说,不要你管。
  大冲也攀着绳子下去了。
  马翠花想起来有句话忘了给大冲说。
  马翠花对着山下喊:大冲,这回子你个孬种没能占到便宜,你吃的那个萝卜是99用过的。
  大冲在半山腰上,他听到马翠花的话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冲说,用过的怎么了。
  马翠花不能再说了,几个兵端着枪到了跟前。
  马翠花怀里抱着绳子,一步一步往后退。
  马翠花怕兵来抢绳子,马翠花说,你不要来,你再来我就跳下去了。
  兵说,你站好,把绳子放下。
  马翠花还在往后退。
  兵厉声说,把绳子放下,不放下我就开枪了。
  马翠花不能放下,放下,大冲和淮河就跑不出去了。
  马翠花一扬手,绳子向悬崖处落去。
  砰,兵手里的枪响了,阳光下,枪口一缕瓦蓝的烟在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