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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一封遗书

  胡佩珍起床早,天还没有放亮,她拾掇一堆衣服去南塘洗。搁在过去,胡佩珍的活做得不紧不忙,做得有条不紊。来义挑水,劈柴,顺便管理几个羊和孩子。有他在,孩子老实,羊也不乱窜乱跳的。来义一走,乱了,管不过来了。再加上马翠花的三个孩子也在,胡佩珍把黑天当做白天用。
  也不知道来义去了哪里,走到哪天,胡佩珍说,不能走得太远了,你要是走远了,在外边出个事什么的,我们到哪里去找,怎么能打听到你的消息。
  来义说,不走远,我就在这周围转。
  胡佩珍说,也不能太近,近了,专案组知道了,去逮你,你怎么跑掉呢。
  来义说,我到江苏,河南,山东,就在这周边,听到风声,我到外边。没有动静了,我就在省内,我不走远。
  胡佩珍说,都到了边界了,还说不远。
  来义说,说是边界不假,你想想,往北,江苏,山东,也不过二三百里。
  胡佩珍说,二三百里还近啊,二三百里我到哪里能见到你。
  胡佩珍的泪水流在脸颊上。
  来义用手给她抹去了。
  这边抹完,那边又流了出来。
  来义心里也是难受。来义难受一个是要离开家,要离开佩珍和孩子。另外,来义是恨自己,怎么就把持不住自己呢,那天脑子一热,一冲动,把马翠花给摁倒了,当时是快活了,浑身上下都放松了,都舒坦了,结果呢,也惹了一身的骚,洗都洗不掉。
  说起来这个事都怪书记韩伯祥,虽然来义是晚上把马翠花给放倒的,但是,让来义兴奋起来是中午的事。
  中午,来义去找书记韩伯祥,汇报一队的生产进度,在这方面,来义事先订好了调子,汇报的时候,要谦虚,不仅不掺假,不加水分,还要把收入少报一些,到了秋后,公社和大队都在想方子往上面收公粮。报得多,当然要交上去得多。来义不憨,地里收的,都是一队的社员辛辛苦苦干出来的,交上去了,一队的人就吃不饱肚子。另外,来义找书记韩伯祥,也是想摸摸其他生产队的底子,如果别的生产队交得数字多,自己的差距太大了,也不好,有埋伏可以,不能埋伏太多。任务虽然是上面定下来的,来义想好了,报报灾害,一队人口多,有五保户,困难户,都要照顾。
  韩伯祥不在家,张大兰说,在大队部,中午饭都没有回来吃。
  是啊,秋收完了,公社也在催他,他要对公社负责。
  来义去大队部。
  大队部的喇叭在唱歌,《红星照我去战斗》,这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来义看过,战斗片,歌也有劲,一冲一冲的,每次听都热血沸腾,来义听着歌到了大队部,门关上了,推不动。来义听到有人说话,是韩伯祥韩书记的声音,韩书记在喊万岁。来义真是佩服,怪不得韩伯祥能当书记,跟一般的干部就是不一样,韩伯祥处处都能体现出忠诚和决心,书记一个人在大队部,还能万岁万岁万万岁地喊。二韩大队谁能做到,只有韩伯祥,不容易。
  再听,好像还有别的声音,来义透过不严实的门缝,看到了,乖乖,是两个人,韩伯祥和姜美芳,脱得光巴的,姜美芳说了什么听不清,韩伯祥切着牙在喊万岁,真是有战斗力。
  来义越来越佩服了,到底是领导懂得生活,搁在一般群众,只能在家里,在被窝里,黑灯瞎火地摸索着弄。书记和主任不是的,人家弄这个事,弄出水平来了,弄的时候,配上了音乐,喊出了口号,真是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啊。
  来义的一腔热血就这样沸腾了,虽然是秋天,他浑身还是热辣辣的,要说韩伯祥和姜美芳两个人弄这个事不新鲜,二韩人谁不知道呢,是的,都知道,问题是,你光知道,你见过吗,没有吧,今天来义见了,真刀真枪地干,来义都长到三十好几了,才第一次见到这么生猛这么热烈的场面,过劲。
  来义这个人,心里能存住事,不是四辈和孙光腚,狗肚子里盛不住热油,看到什么就想给人家说说,不光是看到的喜欢说,自己干的事也说,四辈和孙光腚为这个事打过架,当时是在生产队干活,中间休息,四辈说他和马翠花的事,四辈说,在生产队的烟叶垄子里,那天多热,四辈硬是战斗了三个回合,连马翠花都服了,马翠花说四辈这样的才是男人。
  孙光腚撇撇嘴,很不服气的样子。
  孙光腚撇嘴,四辈没有看见,大冲看见了,大冲想看热闹,大冲说,四辈你牛什么逼,你比孙光腚厉害吗,人家孙光腚一口气都弄了五个回合,人都不谝,你弄了三家伙,还值当说的。
  四辈说,孙光腚,你个狗日的你敢说你弄了五家伙。
  孙光腚不以为然的样子,哪次不弄五家伙。
  听孙光腚的口气,五家伙都是少的,都习以为常了。
  四辈很没有面子。
  孙光腚,你个狗日的吹什么牛,马翠花都说你攘,你还弄五家伙。
  要说孙光腚让让四辈这个事就过去了,多一家伙少一家伙,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不,在孙光腚看来,二韩人欺负他,他认了,但是,这样的事不能认输,这关系到男人的尊严,你比他少弄一家伙,你在马翠花那里就不吃香了。
  孙光腚说,骗你是狗日的,六家伙我都弄过。
  我的乖乖,这还了得啊,四辈今天算是丢了人了,本来想显示自己的能力的,没有想到孙光腚都六家伙。
  四辈恼了,孙光腚,你个狗日的,你敢再说你弄了六家伙,我撕你的嘴。
  孙光腚说,你撕了我的嘴,我也要说,我就是弄了六家伙,不信,你问问马翠花。
  这是真的了。
  四辈的脸磨不开,孙光腚,我日你祖宗,你是出我的洋相,二韩老少爷们几十口人,你孙光腚出了风头了,我不治你怎么行。
  四辈照着孙光腚就是一家伙。
  孙光腚躲过去了,孙光腚不打架,真打了,四辈不一定是他的对手,问题是,这在二韩,孙光腚是外来户,他让着四辈。
  四辈看孙光腚不还手,四辈逞脸,还打。
  大冲说,孙光腚,你给四辈摔一跤,谁赢了谁厉害。
  看看,就是有嫌不热闹的。
  大冲这一说,孙光腚要摔了,不摔倒四辈,仿佛孙光腚那六家伙都是假的。
  摔。
  四辈连倒了三跤。
  二韩人承认,孙光腚厉害,孙光腚肯定弄了六家伙,不是瞎话。
  来义内敛,这样的事怎么说出口呢,要是有人开来义和胡佩珍的玩笑,来义不去理会,都是胡佩珍去应战,胡佩珍一开始也是脸红,不好意思,问题是你不说,有人找你,跟你开这样的玩笑,渐渐地,胡佩珍适应了二韩的环境,你老是让着,不是吃亏了吗,不是要挨欺负吗,胡佩珍的嘴也开始不饶人。谁要是开来义的玩笑,胡佩珍就说,让你家的女人来试试,试一下,你就知道来义为什么能当上队长了。胡佩珍这话有水平,这个话说得来义当队长是有来由的,有一定的本领的,队长不是什么人说当就当的,你一个男人,裤裆都顶不起来,你还能当队长。
  如果来义今天没有看见那个场面,没有听到韩伯祥一口一个万岁在喊,来义只能把胡佩珍的话当笑话听。因为胡佩珍的话没有道理,按照胡佩珍的逻辑,在男人和女人这个事上,队长比社员厉害,大队书记肯定比队长厉害,公社书记呢,县长呢,再往上,不是越来越厉害吗,难怪过去皇上要有三宫六院,皇上天下第一是这么来的啊。要说不信,今天韩伯祥的表现真不差,韩伯祥快五十了吧,你看那个干劲,跟年轻人一样,咬牙切齿的,你不服都不行。
  来义心里有事,憋着。吃了药一样,东一头西一头的,吃过午饭,他想和胡佩珍亲热亲热,他抱着胡佩珍往床上去,正好,马翠花来了,来找来义,问问来义能不能帮他把过冬的红薯给窖上。
  胡佩珍在屋子里答应,说,怎么不管,就要来义去。
  马翠花说,老是支使恁家来义,我都不好意思。
  来义走出门,觉得马翠花来的真不是时候,搅了自己的兴致。一肚子火没有放,还得继续憋着。
  挖红薯窖子是个力气活,来义使的是一把铁锹,他要在平地挖一个方方正正的坑,来义把硬土挖出来,马翠花拾里面的散土,两个人配合了大半天,把窖子挖好,马翠花给来义点烟,给来义倒水,问来义累了吧。来义不累。真不累,尤其是和马翠花在一起干活,马翠花的胸脯一颤一颤的,马翠花的屁股一撅一撅的,生动得很,惹眼得很,这要是别人,会和马翠花言来语去的就男人和女人的话说一说,来义在这方面嘴拙,不会说,老是用眼看,看直了,看到马翠花本来衣领子没有扣的,来义一看,马翠花扣严实了,不给来义看。来义的心里特别不是个滋味,来义就想,马翠花这样的,四辈说弄了三家伙,孙光腚个狗日的说弄了六家伙,我看看她,马翠花都不让看。
  来义心里屈,身子胀,洪水一样要爆发。
  到底是撑不住了,在马翠花的屋里,他抱住马翠花,把马翠花按倒在床上,马翠花反抗,她没有想到来义会对她下手,马翠花攥紧裤子,就是不让来义得逞。
  来义心里急,二韩这么多人都能和马翠花在一起弄,我来义怎么就不行呢,你是怕我不给钱吗,我给。来义说,翠花,我给你钱,我给你钱。
  马翠花更生气了,你个来义是把我马翠花当做婊子耍的,你滚吧,马翠花把巴掌都举了起来,她看看来义,把手放下了,来义今天疯了,看来表面很老实的人,疯起来比谁都厉害。
  来义要走了,他和胡佩珍抱在一起,临走,他想把那件事给做了,两口子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明白的很,但是,那一夜,来义怎么努力,都努力不起来,胡佩珍安抚了来意好一阵子,来义就是不起劲,软塌塌的,胡佩珍说,不弄了,不弄了,啊,我给你留着,都给你留着。来义愧疚,眼泪都下来了。
  胡佩珍也流泪,胡佩珍说,你在外边保护好自己,不要操心家里,你放心,我什么都给你守住,什么都丢不了。
  听了胡佩珍这个话,来义真想扇自己的巴掌。
  人家四辈和孙光腚倒霉,人家弄的多,倒霉了不亏,我韩来义就弄了一家伙,我他妈的也要背井离乡,弄得韩伯祥和姜美芳都知道了这个事,丢人啊。
  到底是没有和胡佩珍把那个事完成,佩珍担心姜美芳等时间久了,急。佩珍说,来义,姜美芳等着呢。佩珍说这句话,搂住来义,让来义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脯上。
  来义走了,姜美芳希望胡佩珍把一队的担子给挑起来,姜美芳说,有男人在,这个天就让男人顶着,男人不在,我们也不能让天塌下来。
  胡佩珍说,一队还有男人,生产的事还是由男人来管。
  姜美芳说,哪里还有男人,你给留下来的男人排排队,看看谁是挑担子的人,一个一个的腰杆子都站不直了,他还能管理别人。
  姜美芳说的不错,留下来的,没有出问题的,都像歪瓜斜枣一样,没有男人的样子,自己都收拾不利索,怎么能去领导别人。
  姜美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胡佩珍在说,二韩的男人都是孬种,你让他硬邦的,个拔的,长了个男人的样子,他就烧包,像是什么都能干一样,处处谝能,显本领,这下子好了,本领显大了,有种,恁都别跑,本事呢,不谝了吧。
  姜美芳的话,胡佩珍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有完全懂。
  二韩这次出事,第一生产队有二十七个男人进去了,这不包括早些时候进去的四辈,不吱声跑的,也有三十一个人了,当然,这三十一人里头包括韩来义。
  胡佩珍也听了音信,说抓起来的人跟苏珊强奸的案子关系不大,大多和马翠花有关系。今天姜美芳这么说,难道俺家的来义和马翠花也有一杠子。
  可能吗。
 
  天渐渐亮了,东边开了线,开始了灰白。
  胡佩珍用个木棒在河岸的石板上敲打衣服,啪啪,啪啪,节奏分明。
  南塘的水也渐渐清晰,渐渐,水面上漾起的一圈一圈波纹向四周荡去。
  敲打完了,胡佩珍还要把衣服在水里摆一摆,在离胡佩珍不远的地方,一件衣服飘在那里。胡佩珍以为肯定是自己不小心,没有收拢好,衣服顺水漂走的,她走过去,伸手去抓,抓不到,还有,那件衣服生,不像是自己家的,胡佩珍仔细看了看,这一看,胡佩珍的魂都给吓跑了,娘啊,我的娘,这是个人。
  苏珊。苏珊死在了南塘里。
  二韩一阵恐慌。只是一阵。
  公安看了现场,在苏珊的宿舍里,苏珊留下了遗书,她是自杀。二韩人长出了一口气。如果苏珊没有留下遗书怎么办,是不是又要抓人,不知道。好在苏珊苏医生把自己想死的话都写在纸上了,总算是给二韩人留下一条生路,要谢谢苏医生。
  苏珊用半天的时间写了遗书,她是写给顾玉芬的,她知道,她走了以后,顾玉芬会看到。
  顾玉芬今天出工,去干活去了,韩伯祥被关起来之后,二韩大队暂时有公社书记廖恒昌来负责。
  春耕已经开始了,廖恒昌问姜美芳,怎么安排的。
  姜美芳说,各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安排,种多少花生,栽多少红薯,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
  廖恒昌说,那就好,招呼吧,干活。
  第一生产队打红薯垄子。
  男人使牲口,女人培垄子。
  一队没有能使牲口的男人了,说起来打红薯垄子不是个复杂的活,一犋牲口,一部木梨,两个来回趟子,第一个来回趟子是基础,要慢一点,牲口要走稳一些,垄子打得直不直,宽与窄,都在这个来回,第二个来回很关键,要往垄子上拱土,要把垄子拱起来,所以,牲口要顺溜,要赶起来,牲口走快了,才能形成垄子。
  一犋牲口换了两个人了,都不行,那红薯垄子打得跟菜席子没有区别,平平荡荡的,一点起伏都没有,没有办法,只好叫来韩伯仁,韩伯仁是把式,活是不错,毕竟年龄大了,脚步跟不上,牲口跑起来,他掌不住梨子,人已经跑不动了。
  有大冲在就好了,大冲打红薯垄子是一把好手,他打出来的垄子,不仅直,垄拱得也高,不培土都能栽红薯。
  可惜,大冲到现在也没有放出来。
  垄子打不起来,胡佩珍只好带着妇女用铁锨用锄头培土。
  姜美芳看着这些男人生气,是真生气,男人要是在女人身上没有本事,干什么都不够料。
  廖恒昌坐在地头,看一队的娘子军,她们手忙脚乱。
  廖恒昌没有去指挥,乱就乱吧,乱完了,就上道了。
  胡佩珍在派活,按垄子数,一人负责一垄。
  姜美芳每个生产队都看了,别的生产队都干的井井有条的,唯独一队,虽然人也在干,总像是少了什么似的。
  一队人的劲头没有了,都蔫了。
  姜美芳问,胡孩子,红旗呢,把你一队的红旗插上。
  原来缺少了红旗的指引。
  胡佩珍赶忙回家把放在门后头的红旗扛来,插在地头上。
  有了红旗的招展,人也有了精神。
  廖恒昌在人堆里发现了顾玉芬。顾玉芬也在给红薯垄子培土,她干活慢,不是别的妇女,从小干惯了,顾玉芬虽然也干过,毕竟练的少,再加上她今天身子不方便,来了例假,别人都干到前边,顾玉芬落后,落得多。让廖恒昌看见了,这个女人叫顾玉芬,廖恒昌当然记得,曾经在公社大院里骂过他的,而且,最严重的是,她有一个反动的老子在台湾,她本人也是一个死不悔改的反动分子。
  原来她在这里。好。廖恒昌决定教育教育这个人。
  别人一个来回,培完了一垄子土,可以休息了。顾玉芬不能,她还在地中间,来干活的时候,她给胡佩珍说了,她今天不舒服。胡佩珍当然知道不舒服是怎么了,胡佩珍说,你歇着干,不急,需要处理了,你就去处理一下子。
  顾玉芬说,谢谢嫂子。
  打心里面,顾玉芬服胡佩珍,跟胡佩珍打完了架,顾玉芬很后悔,自己就是为了出一口气,跟胡佩珍有什么关系呢,胡佩珍一个女人,她哪里会知道知青返城这样的事,别说是胡佩珍,就是韩来义也不知道,顾玉芬是在气头上,是想找个茬子,结果把气撒在了胡佩珍身上,从自己来到二韩,就这些知青来说,多多少少的,谁没有得到过胡佩珍的帮助呢,有个什么难处,只要肯在胡佩珍跟前张嘴,胡佩珍没有推辞过,就凭这,胡佩珍是个好女人。架打完了,顾玉芬没有想到胡佩珍会来给她道歉,在顾玉芬的宿舍里,胡佩珍说,小顾,是我错了,韩书记已经批评我了,还有俺家来义,帮助我认识到了错误,俺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啊。我认错了,以后我和你小顾还是好姐妹,你拿我当自己的大姐,你呢,就是我亲妹妹。我们和好吧。
  顾玉芬还能说什么,胡佩珍都来道歉了,顾玉芬说,是我不好,嫂子,我错了。
  顾玉芬到了地的那头,一个人要坐下来歇歇。
  廖恒昌带着姜美芳到了跟前。
  廖恒昌说,你是知青,政府让你们到农村锻炼,你就是这样锻炼的。
  顾玉芬看看廖恒昌,没有理会他。
  你应该向广大的农民学习,看看他们是怎么劳动的,再看看你自己,你已经比别人慢了,你还好意思坐下来歇。
  顾玉芬说,我累了。
  廖恒昌说,谁不累,难道他们就不累了,他们还不是一样干。
  我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
  我身上不舒服。
  姜美芳说,小顾,坚持一会。
  顾玉芬站起来,继续培土。
  廖恒昌对姜美芳说,这个人,要看着她干,别人干多少,她就要干多少,不能因为是下放知青就搞特殊化。
  廖恒昌还说,我们国家下了这么大的力气,让这些人接受再教育,我们就有责任有义务帮助他们成长,帮助,是要从精神和思想上全方位的改造他们,这样,他们才能成长为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而不是个懒人,废人,拖社会主义建设后腿的人。
  廖恒昌对顾玉芬说,为什么很多知青回城了,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大潮中去,而你要留下,就是你改造的还不够,远远不够。你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到你思想里的错误,你还想着你老爹的反攻计划吧,还盼望有一天能和你的反动父亲胜利会师吧。那是妄想,我告诉你,妄想。你只有从根本上认识到自己的反动思想是错误的,你才能彻底地得到改造,才能得到广大人民的谅解,才能真正投入到人民群众的怀抱里。
  放工,廖恒昌没有让顾玉芬走,因为顾玉芬干的比别人少,廖恒昌对胡佩珍说,看着,她干完了,干的和其他人一样多了,再给她放工。
  天都黑了,胡佩珍帮着顾玉芬干。
  廖恒昌很严肃地批评胡佩珍。廖恒昌说,同志,你的行为是很危险的,你不是在帮她,你是帮助一个自由主义思想在泛滥。
  胡佩珍说,我不懂自由主义,天黑了,我家里有孩子,我要做饭。
  廖恒昌说,胡闹。因为这,你就可以纵容她懒散下去,就对一个自由主义者,甚至是反动分子放任自流。
  姜美芳说,佩珍,你回去吧,我在这看着。
  如果顾玉芬和一队的社员一起放工,回到宿舍里,她会看到苏珊留下来的遗书,或许,那个时候还来得及。顾玉芬放工晚,她回到宿舍,已经是满天星斗,顾玉芬累了,她没有去做饭,也没有考虑苏珊去了哪里,她心里装着委屈,装着无处诉说的不满和愤恨。她睡觉了。
  天亮,一个二韩都轰动了,苏珊死了,在南塘里。
  顾玉芬才看到苏珊是给她,也给这个苏珊要离开的世界,留下最后的话。

玉芬:  
  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不在了,已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我这样不辞而别,你会恨我,是吗?
  恨吧,玉芬,好在我没有走远,我还在二韩,在这个我们共同居住了八年的村庄里,不同的是,你在人间,我在地狱。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不能和你共悲苦,同受难了,我受不了,选择了逃避。
  玉芬,你答应我,你要活下去,你活下去了,我说的话才会有人听,也只有你,才能把我们所承受的这些苦难告诉我们生死未卜的亲人,假如他们还活着。
  告诉他们,我爱他们,想念他们,我想走到他们的身边,叫一声很多年都没有机会叫出口的爸爸,妈妈,女儿对他们的思念不会因为他们是什么身份而改变,哪怕他们是传说中的魔鬼,我也要说,我爱他们,他们是我最亲的人。
  妈妈,爸爸,我爱你们。
  为了走进你们温暖的怀抱里,女儿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甚至是屈辱地献出自己的肉体。
  这些都没有用。
  和你们告别了,爸爸,妈妈,这是一个你们很陌生的村庄,如果你们有幸活着,愿老天保佑你们,你们来看看我吧,妈妈,你们一定要来看看我啊。我告诉你们,这个村庄叫二韩。我会祈求他们,让他们给我留一块栖息的地方。你们就在我的坟上对我说,爸爸妈妈看你来了,我就很幸福,就知足了。
  我等你们。
  妈妈,我曾经给你们写过信,也寄过,都没有回音,可能是审查没有过关,也可能是你们没有收到。后来就没有再寄,就等着有一天见面了,好好给您和爸爸说说。也曾经让回城的同学给你们捎过信,不知道捎到了没有,也许他们根本找不到你们。这不怪他们。
  这是女儿留给你们的最后几句话了,爸爸妈妈,把这些话传到你们手里的,是一个叫顾玉芬的人,她是和我一样受苦受难的人,我们在一起八年了,她的爸爸在外边,妈妈也已经失去了联系,如果你们能好好活下来,把她当做我一样看吧,她是我的姐妹。
  要走了,要离开你们,去另外一个地方,你们一定会担心我,会问我,女儿,去那个地方你怕吗。
  我怕,妈妈,我真的很怕。如果不怕,可能两年前就已经去了。
  但是,因为我,这个叫做二韩的村庄也在受苦受难,这不是我的错,我却不能阻止灾难的降临。所以,我要离开了。
  现在,当我决心要走的时候,妈妈,爸爸,我已经不怕了,我就想,人间我都来过,我还怕去地狱吗。
  最后,写给树根,一个给过我幸福和快乐的男人,等你回来了,就在南塘那个地方,给我唱一首歌吧:乌苏里江水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那歌真好,你唱的也好,听你唱,我会想到我家门前的黄浦江,如果有一天,你去了上海,你看到滚滚而去的江水,你会唱得更好。
  一直想着有一天我们会去,我们没有机会了。
  我走了,玉芬,还有我的亲人。

上海人苏珊绝笔。
75.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