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纪实·历史

首页 > 小说 > 长篇小说 > 纪实·历史

第五章

        “这些树木,它们在延伸无尽的沼地中长大,高低不平的灌木丛星罗棋布,到处杂乱地生长着野草……是的,它们就生长在这片绝望的土地。”
       转眼四年过去了。我的生活,在这四年里似乎一直循着永远不变的节奏,我来往于病床和宿舍之间,我每个月到财务科去结一次帐,我的房间总是关着门。我的生活过得就像这笔下的景致:暗淡、无望。
       我时常听人说你的命运原本可以不是这样的,如果你母亲是另一个人而不是阮香怡的话。这种假设当然很可笑,但有时,我也不禁暗自猜测:如果,如果我的母亲是另外一个人,比如沈春绫——那么,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每每这想法一起,我便立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可能,我叫罗小小,我的生命只能属于一个人——那个惯于炮制毒药的阮香怡。哪怕她所做的一切也许只不过是一次毫无目的的试验——生活太一成不变了,她必须在酒杯里为自己加上几滴自制的毒汁。她为此成了一个超凡的殉道者。现在,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不做,但对于她周围的人仍具有一种幽暗,神秘的影响力。人们从没有遗忘过她,仍会为她那冷酷的不言不语的魅力所倾倒。
       “母亲”我咬了一下牙关,这个词是多么动人,几乎让人想流泪。
       好了,既然假设毫无意义,那么现在,我就坐在这里,将下面的故事一一说出来——说给这个美丽女巫,这独一无二的我的母亲听吧。这些故事我本不想提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一桩又一桩的事件的发生,我方感到,我的命运,看似单一,实则千变万化。就像阮香怡。
       是的,在前面的读书生涯中,我所说的,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环节。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我一直有意回避一些事。我以为,只要不说,那些伤口便会在缄默中淡化、消亡。但现在,我相信了,我身上其实还附着另一个不仅仅是我的灵魂。这灵魂的责任就是将我此生的所有碎片一一收集起来。我曾想将它们不顾一切地抛掉,但太难了,它们就像一只只残忍又顽固的吸虫,已牢牢吸附在了我的生命底盘。“宝贝,只有强大的人才敢于珍藏绝望。”那个幽灵说。孤独、冷漠、自相矛盾的残忍的道德心……所有在其它人看来致命的悖论,她统统收入掌心。而我,在这些东西日深一日的侵蚀下,越来越明白,生活就是这么回事,绝望和不幸,才是我此生惟一真正拥有过的财产。
       卫校,那个除了几个年纪可以做父亲的男教师外便几乎再也看不到别的男人的地方,就像一座深藏不露的现代修道院。在那个医士班没有开办,也就是那件事的男主角——白桦没出现之前,那些未来的白衣天使们的生活,就像一个从没有坏过的机械表一样,规整有序。
那该是实习前的最后一个学期,确切地说是1992年9月8日,学校里来了一辆大巴,它像其它车一样,停在那个小杂货店对面,店门口一成不变地摆着各种规格的塑料盆,话梅红薯干紧挨着粗细不等的铆钉。车上下来许多年轻人,他们你推我搡,三三两两地挤出车门,面带着骄傲的羞涩。接下来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那位热衷于练气功的中年妇女,然后是司机。大家都以为再没有人了,但还有一个,最后下来的是一个小伙。
       那小伙慢慢地环顾四周,好像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他的行李非常简单,只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他穿着一双耐克牌球鞋,乌黑的头发随风轻轻飘动,一双眼睛就像镶在白色大理石上的珠宝,皮肤像秋天的麦子。
       这个漫不经心地消失在我们视线里的年轻人,我们后来知道了他的名字——白桦。这名字就像晴朗的九月天一样恰当。他十八岁,来自浦北。
       他走出我们的视线,走向操场,“那让人回不过神的嗓音”,那位被问路的女生,说话有些大舌头,平时爱看些从地摊买来的言情小说。那天下午,她至少走访了二十间女生宿舍,她面色潮红,关上门,结结巴巴地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每一个人。
       “谁啊?”
       “笨蛋!那个穿耐克鞋的男生啊。”
       “他来自浦北。”
       “浦北?浦北哪里?”
       “我怎么知道?浦北就是浦北,反正不是你家乡。”
       “他很高,噢,那么高!”
       “天啊……他的腋毛!你不知有多性感……”
       “你上次不会就是因为看了男人的腋毛而住院的吧?”
       被问的人生气了,扭头走了出去。问话的人则感到满足,因为晚上又有东西可谈了,可以谈谈浦北,谈谈修道院里那些难得一见的神秘的身影,当然,还有那个有着性感腋毛的男生,不仅腋毛,他哪里都值得一谈,他实在太出众了,出众得不适合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到。
白桦住在一楼,也就是那扇大铁门旁边。这样一来,那条原本就窄小的过道更拥挤了,无数张一直素面朝天的脸开始布满形形色色的油彩,走路目不斜视的女生开始变得有亲和力,而那个人,他走向操场,走向广播室的身影,就像一个醉人的梦一样令人魂不附体。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有一个人,不管过去还是将来,也许永远都不会进入到我的文字。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这个人太平庸太容易让 人忘记,相反,她非常的引人注目——一如那位长着性感腋毛的医士班男生一样。我不想描述她,仅仅是因为我内心的一种自惭形秽。她,乔灵,那个明亮得就如同迎春花一样的同班女生,早在入校之际我就听人夸赞过她如何如何可人。确实是这样。她明眸善睐,肌肤如雪,她轻言细语,款款而行,而衣着,那些不是从上海就是从香港买来的衣着,无论哪一件,她穿上都显得那么优雅,得体,她身上永远都散发着一些光听名字就足以让人神往不已的名牌香水的味道。这样一个女孩,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我想到那天,我们的内科老师,也就是那位永远将“扩大”说成“矿代”的瘦男人在握住乔灵的手时,他的眼珠几乎都要掉出镜框外了,甚至连嘴唇都抖动起来。92年,对于握手,年轻人早就已不屑一顾,然而乔灵似乎很喜欢这样。男人们抖动得越历害,她的笑容就越甜美。
       乔灵是活泼的,一种很有教养、很有分寸的活泼,除握手之外,对其它任何一种方式的接触,她都恰到好处地保持着某种距离,就像她美丽的衣裙,远闻上去,是香奈尔5号、第凡内,但真正接近,却会是落叶和森林。
       没人知道乔灵是从何时起爱上散步的,反正有人发现她有好几天都连续出现在学校后的小池塘,这现象虽然不如白桦的到来轰动,却也足以让人谈论不已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爱美的女生有多么讨厌肮脏,哪怕是最自然最常见的肮脏。有时,下雨天,泥泞不小心溅上她的鞋面,她一定会马上掏出香喷喷的丝绸手绢擦拭并毫不犹豫地将之抛弃。
       她去池塘,长时间坐在草地上阅读,或者凝视远方。她出门的时间总是那么的巧,总会在小路上很偶然地遇上白桦。那时她便会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然后微笑着将手向前伸去。她向他问好,声音欢快有礼。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爬上了那个山坡,山坡下就是池塘,它像一块不清晰的绿玻璃缩在那里,与几丛凤尾竹紧紧相连。虽然下面就是缤纷的世界,但站在那里,会有种远离一切的感觉。
       那天,我该是爬得比往常都高——我想追上那只受伤的斑鸠。它在我面前扑腾着滴血的翅膀,但显然,它的伤势很重,我很快就捉住了它。它的背部缺了一大块肉,几根细小的断骨戳了出来,结着血痂的伤口因为感染而发黑。它拼命扑打翅膀,但除了颤抖之外它什么也做不了。我蹲下来,看着它,有些不知所措——仅几分钟,它翅膀的抖动便弱了下来,然后,随着一阵突然的剧烈抖动,“噗”的一声,一切停止。
       一只斑鸠,一个柔弱之躯,在那个早上,带着它的痛苦和失去的叫声,走了。我用一块竹片挖掘着泥土,这时,一个影子慢慢地靠近、拉长并遮住了太阳。我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我试着向他微笑,但没有成功——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白桦。一道真正的阳光。他也在看我——那种凝视简直是一种酷刑。然后,他蹲了下来。
       那天我根本不知道时间是如何流逝的,我们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好像他曾抓住过我的手,天知道!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感到了自己的心跳,感到被血液冲击得微微发麻的指头。我睁大眼睛,白桦在我面前走着,稍远一点,是另一个人——乔灵。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来的,她的高档皮鞋沾满污泥,洁白的面颊涨得通红。红得都要发紫了。这个女孩,以前每次遇见,她都会朝我点点头,微笑,然后娇俏地一挥手——她从不跟女生握手。她在朝我微笑,然而我却吃惊地发现,那双活泼动人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某种冰冷、强硬如同机关枪扫射般的东西。
       日子一样地过着,但有一些不同了。自那个星期天之后,我与白桦不期而遇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我,只要远远看到他,就想方设法避开。我钻进食堂,躲在门廊下,如果实在没地方躲,我就拼命拉高衣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跟他多说一句话。虽然我还会去爬山,但心境,怎么说呢,不再那么无所谓而变得有点像个朝圣者一样。我总坐在那里——我们一起埋葬那只死鸟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直到四周完全沉寂。
       灾难是从不会因为有人拒绝便畏缩不前的,相反,它总是朝着希望的反向,朝着那条窄小却畅通无阻的通道一路将阳光,将每一个连在希望上的纽扣轻轻松松扯下,就像扯掉一条无关紧要的线头一样。
       事情发生在十二月,那个晚上,风很大,好像要把一切都从地面吹走似的,黑漆漆的天空有如一个巨人的身躯,深沉、疲惫又带着某种奇特的温柔。我走出教室,就在楼梯拐角处,乔灵叫住了我。她的笑容有如校门口那个糕点店里的甜品。我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我饿了,陪我出去吃点宵夜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奇特,就像一个瓷器被风抛在屋顶上。说完,她的一只手搭到了我肩上,我感到了羊毛手套的温暖。
       “罗烈焰,其实我很希望跟你交个朋友,”
       听到这话,我的脚差点在楼梯上踩了一个空。
       “我非常孤独……我们做个朋友吧。”
       乔灵揉着我的肩。那一刻,我希望那只手永远都不要挪开。永远。
       那是一间隔间效果很好,光线柔和的卡拉ok包间——我第一次进到的娱乐场所。那天乔灵跟我说了很多话,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诚恳。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直到两年前,我才知道,他们不是。我是他们抱养的。”
      乔灵用纸巾轻轻擦了一下眼睫,随手递给我一杯啤酒。我很不习惯那种味道。但我还是喝了一口。
       “怎么样,有趣吧?我,不过是一个弃儿。”
       我从不知道她会喝酒,她的杯子很快就空了,她倒满,又清空。她软软地瘫在那里——她竟然也有不雅的时候。她说早在13岁时她就开始喝酒了,酒真不是种好东西,但有时可以帮你解决一些问题。我想她一定是喝多了,她的身体一直在摇晃,她打出的嗝全是酒精的味道。
       我们就那样喝着。我望着手中那些淡黄色的液体,我想起了白桦,想起他夹在我的书本里的那张书签:遇上你真好。我为了这几个字两个晚上睡不着,我一下觉得那张书签是随意夹进去的,一下又觉得他是刻意送给我的。那个人,他在操场上打球时有太多为他而起的尖叫声了,他是宠儿,所有人注目的焦点,他的目光怎么可能越过那么多张青春明丽的脸而落到罗烈焰身上呢?别想了,就算那天他主动跟你打招呼又怎样?别想了,这种幸运的事不可能降临到你头上。
       乔灵一直在咯咯发笑,她的身体烫得惊人,她说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想方法得到,没有人可以阻挡。她该是醉了吧。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我想站起来,想去一趟洗手间,可我的脑袋胀得就像一个皮球,脚步轻飘飘的,似乎踩着的全是空气。我浑身软极了,我似乎也说了很多话,不记得了,反正各种声音乱七八糟的在空气中飘荡,我的眼皮无比沉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是跟谁在一起。我感到房间里拥挤不堪,那些人:截了肢的、做过颅脑手术的、瞎了眼的、肠子被抛出腹腔外的……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们喘着气在地上爬,其中一个挤到我身边,不断地大声重复着一句话:我们都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晕眩中,我看到一张投映在玻璃窗上的淌着水的脸——她的五官全被蛀空了。那张脸突远突近,然后,我听到了几个人的笑声,那笑声就像落在地上的一口浓痰。空气混浊极了,到处飘浮着刺鼻的烟味酒味以及汗臭味。我闭上了眼睛。
        “拍就行了,不要碰她!”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我努力睁了一下眼——角落的那个人,脸红得就像辣椒一样,但我不知道她是谁。
        “看不出啊,这么丰满。”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滑来滑去。
        “咦,这是什么?”
        “让我再摸摸看……”
       该是一张抽象画吧,那么夸张地在我上方晃荡。
        “我可不想碰那地方,晦气。”
         “够了!”
       一阵什么声音传过来,有点像洗牌声,然后,一切就像一个梦境一样,消失了。

      七月,我收拾行囊,回到F县。
       我将那些东西:衣服、信件、水彩画、耳机等等放进皮箱,然后坐上汽车。
       梅泽的大学还有两年,天知道他是怎么弄到那么几天假的,他坐了五个小时的车专程跑来为我送行。汽车开动的时候,从反光镜,我看到那越来越小的奔跑着的身影:他高举着手,一边跑一边不断地指着自己的胸膛:我的心。我的心。我再也不想看下去了,我抹了一下眼睛,将车帘放了下来。
       我回到了F县。
       三年的时间,罗旭阳的家也有所改变:他养了一条狗。那条狗,毛很厚,耳很尖,嘴很长。一只苏格兰牧羊犬,名叫帅虎。
除了狗,家里还多了一个半岁大的孩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显然,罗旭阳对我的到来有些意外。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给我倒了茶,拿了一碟糖果又切了一小块蛋糕,才在沙发坐下。
       “不知道你今天回,你说是17号……小解,将床单换一下……这天气真热得让人受不了……钱,够用吗?”
       我随口不咸不淡地应了几句。我们是没什么话可说的,无论时间过去了多少年,我们之间永远都隔着一堵墙,这堵墙,我们谁都无法将它推倒,无法朝对方伸出手去。至于钱嘛,当然够,甚至还有些剩余,三年来,我只从那张存折取过三次钱,每次三千,余下的,我不会花它,一分都不花——它将流淌到医院,流淌到那一辆辆载满药品和尿布的大卡车。
       看得出,罗旭阳这些年过得也不宽裕,虽然他每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但至少有三分之一,也源源不断地流淌进医院,另外的,则流淌到他的女人以及那张粉嫩的小嘴里。临走前,罗旭阳进了一趟房间,出来时,手里握着五张百元票子。坐在一旁的女人望了那叠票子一眼,脸麻麻的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解开了衣裳。
       接过钱,我没有马上走——我的目光让那个在角落里吃棒棒糖的孩子给吸引住了。我认识那孩子,他曾用那样一种甜甜的声音叫过我“姐姐”。他片刻不离地盯着那个半裸的胸膛,盯着那张用力吸吮着乳汁的小嘴。那目光里有羡慕,有渴望,还有深深的嫉妒。无奈又专横的嫉妒。他几乎忘了手中的糖了。我不由想起某天,有人指着一个女人的大肚子问她身边的孩子: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孩子没有回答,而是一笑,将头扭过一边。如果我母亲的肚子再一次隆起,如果也有人问我这样的话,我相信,我的表现一定会跟那个孩子一样,不回答,一笑,然后将头扭过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