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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拨浪鼓子和换荒挑子

  来义一个人走在冰天雪地里,天灰蒙蒙的,来义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上午还是晚上,他已经走了很久,他的走没有目标,就是不停地走,他只想离开二韩,走着走着,脚下的路没有了,一条河猛然横在了他面前,奇怪的是,这么冷的天,河居然没有结冰,惊涛骇浪的,韩来义吓了一大跳。来义回头看,后面的公安追上来了。来义不敢多想,顺着河岸就跑,来义慌张,越想跑,他脚下的步子越是迈不开,路上有厚厚的冰,来义跑着跑着就倒下去了,起来再跑,再倒下去,公安提着枪眼看追上了来义,来义喊了一声,佩珍,佩珍你救我啊。来义这一喊把身边的佩珍喊醒了,来义也醒了,原来是一个梦。这些日子来义老是做噩梦,梦里头什么样的事都有,离奇得很。大来二来死一个月了,但是,一到晚上睡觉,大来二来就来了,在来义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有一次他梦见大来二来往树上爬,那个树高,直插云霄,大来二来爬得也高,来义站在地上,昂头看,看不见大来二来的影子,来义就喊,大来,你下来,二来,你下来。大来说,哥,我在天上。二来说,哥,天上真好玩,有那么多的鸟在飞,扑啦扑啦的。大来说,哥,这里有很多人,都是咱二韩的。二来说,大爷和俺爹都在,他们在使牲口犁地呢。大来说,哥,你上来啊,你上来啊。来义就在大来二来的召唤中醒来了。那一夜来义再也没有入睡,老想着梦里的事,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不好的梦,大来二来到了天上,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还招呼来义去,这能是好事吗。来义越想越害怕。
  今天来义招呼人干活,二月了,到了红薯下炕的季节,他要安排人把红薯的炕给整一下,要往炕床上挑粪,拌肥,匀土,覆膜。下红薯母子是个细活,弄不好了,红薯坏在了炕床上,发不了芽,育不了苗,一季子庄稼就耽误了。来义招呼人,把人招呼到地头,再具体去分工。招呼了两遍,人还是没有到齐,人不能到齐来义是知道的,现在关起来三十七个人,有二十五个是他一队的,用韩伯祥的话说,你韩来义的生产队是个重灾区。就像地震一样,因为马翠花是一队的人,这个生产队就成了地震的中心位置。来义看看人群,对会计忠民说,点名吧。
  忠民捧着花名册开始点名:
  韩来义。
  到。
  韩忠民。
  到。
  韩伯仁。
  到
  韩来平,没有人应。韩来平。忠民又叫了一遍。
  来义说,来平不在,往下念。
  来平是老叫驴的名字,老叫驴关起来了,怎么会在呢。
  忠民继续念下去:
  韩伯良,韩大来,韩二来,韩小河。。。。。。
  地头有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吹得人冷冷的,一个一个在风里抖。
  第一生产队有男劳力一百三十八人,光青壮劳力一百零八人,来义说我们是水浒里的一百单八将。说这个话是在大队部里开生产大会,不光是一个大队的队长会计在,公社的廖恒昌也在。来义说得自豪,是的,凭劳力,哪个生产队都不行,都要往后梢梢,来义介绍了他们生产队的人员状况,接下来想说说他们的生产计划。廖恒昌打断了他。口气相当得严厉。廖恒昌说,我们是搞生产,搞社会主义建设,要水浒干什么,要一百单八将干什么,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当时的来义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委屈。会后,忠民说,水浒是一本造反的书,你不知道啊,不说水浒。来义初中文化,水浒这本书他没有看过,他了解的水浒,都是戏里演的,都是从门口打竹板拉二胡这些要饭的人嘴里说出来的,那些人说水浒里都是英雄,忠民如果不告诉他水浒是一本造反的书,他还真不知道。来义当然没有造反的意思,来义是想说一队的生产力是最好的,最强大的,但是,今天点完名,来义没有了往日的豪气,搁在以前,每一次安排活,或者到了收工的时候,叽叽喳喳的,又疯又闹的,现在不了,冷清了,把所有能干活的人都叫上,也不足百十号人。
  到了黑天,来义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白天,干活的时候,社员对他说,关押在里面的人咬乱了,都开始胡说八道,据说,罗文彬放出话来,谁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谁就可以回家。谁不想回家呢,在里面忍饥挨冻的不说,还要挨揍,谁都不知道是能活着出去,还是被家里人抬出去。不是这些人装了孬熊,搁谁都撑不住打,谁个不想活命呢。
  到底是走还是不走,来义拿不定主意,不走,万一有人把自己给提供出来,怎么办,别说自己跟马翠花有那档子事,就是没有,又能怎么样,大来二来的例子搁在那里。如果走了,现在已经是开春了,队里的生产怎么办,有谁来安排,还有这个家,靠胡佩珍一个人支撑,来义不放心。另外,自己真的走了,专案组一定会追究的,会不会连累老婆和孩子,本来没有问题的,也会弄出问题。
  胡佩珍也睡不着,也在想着这个事,按照目前的形势,来义还是走比较好,走了,先保住命,只要有来义活着,哪怕他走千里万里,这也是一个完整的家,他要是给公安逮进去,能不挨打。胡佩珍想了好多天,也想了很多个结果,如果来义进去了,能撑住打,哪怕给打残废了,她胡佩珍都会养着来义,都会照顾来义一辈子,问题是,万一,万一来义撑不住,打死了,这个家就没有了,天就塌了。胡佩珍几次想张嘴说,想让来义去逃命,都是欲言又止,和来义结婚十二年了,来义还没有离开过家,她不放心,来义出去了,他往哪里逃,他靠什么生活,再有,你身上没有毛病,你跑什么,跑,就说明有问题,专案组要是追捕,要是把来义从外地给抓了回来,那不是更惨吗。胡佩珍拿不定主意。
  暴乱发生的时候来义不在二韩,他去供销社联系化肥去了,按照自己制定的生产计划,他打算先把化肥落实好,二韩一队有耕地五百一十亩,想都买化肥不现实,一队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来义和忠民商议好了,春季作物要抓住,要适当地上一些氨肥,磷肥,打好底子。到了夏季,要以生产队积攒的土家肥为主,他怀揣着自己的购买计划去了一趟公社,没有想到,一回来,整个二韩变了,八个生产队的队长,有五个给请到公社,说是配合调查,社员称,这五个人其中有四个在暴乱发生的时候在现场,当然增产的问题就更大了。队长给弄进去,还不是最重要的是,重要的是韩伯祥也给弄公社去了,有去打探消息的社员说,都关起来了。
  韩伯祥担心的事不幸发生了,姜美芳顿时感到了肩上的担子沉了。
  她找到来义,来义在烧火,胡佩珍在和面。
  姜美芳说,胡孩子,我找来义有事说。
  姜美芳的辈分重,她男人韩光明是独苗,二韩数他的辈分高。光明的辈分高,姜美芳的口气也就老气十足了,不管是谁的媳妇,你姓孙,就是孙孩子,姓王,就是王孩子。没有办法,梳子没有了齿,背(辈)在那搁着。
  来义把风箱停下,问姜美芳在哪说。
  姜美芳说,去大队部吧。
  大队部空了,人都走了,都给送到公社去了。
  找韩来义谈话,是韩伯祥交代的,韩伯祥原来打算这次谈话有他自己跟来义说,把自己对二韩的担忧以及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详细地给来义说说,最终韩伯祥没有说的原因是他还存在另外一种担心,万一说出来的事,没有发生,会给韩来义以及整个二韩带来恐慌,他是书记,他自己的言行举止要有一个坚定的表现,只要他韩伯祥不乱,二韩就不会乱,但是,他给姜美芳说了,按照当前的形势发展,韩伯祥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万一自己不在,二韩怎么办,他要有自己的安排。
  姜美芳坐在上首,那个位置是韩伯祥开会的时候坐的,很严肃。
  姜美芳说,你是一队队长,三个问题我们交流一下。
  第一,你来分析一下,韩书记在公社会怎么样,他不在二韩了,我们该怎么办。
  来义说,主任,我昨天就分析了,韩书记三天两天的他来不了,我说他来不了,不是他身上有多大的问题,他能有什么问题,没有。别说韩书记了,就咱二韩来说,又有多大的问题,不就是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睡了吗。多大的事,结果呢,翻了天一样,成了大事了。所以,我说,韩书记没有问题,他也回不来。
  姜美芳说,韩书记不在,我们怎么办。我说的是整个二韩大队,二韩还要过日子,还要生产。
  来义说,眼前不是过日子和搞生产,眼前的事还有很多,我听说,冲击专案组的社员很多,我担心专案组会挨个收拾。
  来义到底是男人,不乱。
  姜美芳说,还有一个问题,你说实话。
  来义说,啥子问题。
  姜美芳说,有关马翠花的事,我问你,你和马翠花有没有问题。
  来义看着姜美芳,他不知道姜美芳怎么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
  姜美芳说,很重要的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姜美芳这样说,两个眼睛盯着来义。盯得来义浑身不自在。
  来义点了一下头。
  姜美芳不相信地看着来义,你点头什么意思,你是说有。
  来义又点了一下头。
  姜美芳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又慢慢地坐下去。
  当初韩伯祥担心来义的就是这个,韩伯祥说,如果来义在这个问题上不出事,我离开二韩,生产的事就由他来办。当时姜美芳说来义不会出这样的问题,姜美芳想得很简单,来义人正,不是日鬼弄棒的人,也不像二韩其他的男人,看女人的身子,眼睛都放出光来。来义老实。还有呢,来义即使偶尔地有点想法,他跟前看个好女人,有胡佩珍管着,来义不会出事,胡佩珍人长得有模有样,还通情达理的,来义能去偷嘴,不可能。
  姜美芳和韩伯祥交流这个问题的时候,姜美芳说,要我看,二韩的男人都能去,来义都不会去。言外之意,你韩伯祥说不定在马翠花那里也不干净。
  韩伯祥说,不一定。
  果然让韩伯祥说着了。这下子完了,韩来义都做过了,二韩还不全军覆没啊。还指望来义在二韩负责搞生产呢。
  姜美芳用个手指指了一下韩来义,很有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又把手放下了,姜美芳知道自己批评韩来义,韩来义是不服气的,韩来义一定在心里也说姜美芳。老大不要说老二,在这方面,男人和女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办,姜美芳说,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你就不怕马翠花也把你送进去。
  来义老老实实地说,是有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你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来义说,听天由命。
  姜美芳说,不行,马翠花在里面一天,你就有一天的危险,你得离开。
  来义说,我,逃?
  姜美芳说,这是书记交代的,你只要和马翠花有关系,你就得离开二韩。姜美芳怕来义不理解。对来义说,书记说了,不能都进去,这是保护你。
  来义说,我什么时候走。
  姜美芳说,宜早不宜迟,今天晚上。
  姜美芳说,你这次走,书记还给你安排了个任务。
  来义说,什么任务。
  姜美芳又拿出一张纸说,你看看,这是咱二韩最近两个月的外逃人员名单,你在外面要多联系他们,有三个人是重点,一个孙光腚,韩书记担心他挨了枪,不知道是死是活。他虽然姓孙,他也是咱二韩人。另外两个是援朝和韩争鸣,韩书记派他俩去找宋政委,到现在音信全无,你不仅要去找到他俩,你的任务也要尽快找到宋政委,把二韩的事给反映上去。
  姜美芳最后说,你先回家吧,去给胡孩子告个别,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好好说说话。
  来义站起来,转身出门,身后是姜美芳的声音,姜美芳说,你放心在外头找人,胡孩子那里我有安排。
  来义没有回头,他知道姜美芳的意思,姜美芳不会把自己和马翠花的事给胡佩珍说的。
  夜深了,姜美芳还在等来义,看来,来义和胡佩珍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村子里有了狗叫。
  姜美芳没有等来义敲门,就把门给打开了。
  来义和胡佩珍。
  胡佩珍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有泪痕。
  姜美芳给来义准备了一套道具。一副换荒挑子,一个拨浪鼓子。
  换荒挑子和拨浪鼓子是姜美芳男人光明的一套家伙。
  光明身子骨弱,生产队里的活吃不肖,再说了,他在家里碍事,韩伯祥就想了个招,让他出去换荒,卖个针头线脑的,挣几个小钱。顺便也成全了韩伯祥和姜美芳的好事。光明身子差,脑子不差,他还能不知道韩伯祥让他去换荒的真实用意吗,知道,从韩伯祥安排姜美芳去公社学习,光明就知道韩伯祥不安好心了,但是,他说不出口,二韩人都知道,韩伯祥救过光明的命,六零年春天,光明家饿死了四口人,他爹,他娘,还有两个妹妹。光明也只剩下一口气了,韩伯祥让自己女人给光明熬一碗粥,给光明喂肚子里,才有了光明的今天。再有一个,光明能娶上姜美芳这样的女人,也是韩伯祥的女人张大兰的功劳,张大兰从娘家回来,给韩伯祥说娘家的事,一个邻居,外来户,爹死了,娘改了嫁,留下一个丫头,给谁谁都不要,那是一张嘴,要养活啊。当时韩伯祥说,多大了,要是能找个婆家,不就把肚子问题给解决了。张大兰说,十六,显得小,还没有长开阔。韩伯祥想都不想,说,你带来,你带来给光明,光明一个人,怪孤苦的,让两个苦人一起过。张大兰眼睛一亮,说,那倒是。
  姜美芳来的时候真没有个丫头样子,人瘦,黑,胸脯还没有发育起来,几根头发也是黄黄的,到了二韩才过两年,变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喝了二韩家的水,又长胳膊又长腿,人一下子就鲜亮了,就漂亮了,韩伯祥说,这个光明真是会养女人,咋就养得这么白嫩呢。姜美芳不仅人变得漂亮,还给光明生了个孩子,光明没有爹娘,收拾孩子的活他干不好,都是张大兰去帮他。光明的辈分高,却视韩伯祥两口子是亲人。谁能想到韩伯祥当了书记,他的心跟韩大帽子一样,往歪处想呢,一个二韩大队,谁不能当妇女主任,来义女人,艾敬,哪个不比姜美芳有文化,不比姜美芳有水平,韩伯祥偏偏让姜美芳去当主任,偏偏安排姜美芳去公社学习,他不是在打姜美芳的主意是干什么。按说,姜美芳当了主任,也该给光明安排个清闲活,比如看青,比如仓库保管员,当然,做这两样活,人要凶一点,要狠一些,光明承认,自己不凶也不狠,当个跑腿的联络员管吧,公社和大队之间有个什么事,要跑跑腿干什么的,光明可以吧,不,韩伯祥给他弄了一副换荒挑子,要他去换荒,这不是明摆要支开他光明吗,这不是嫌他光明碍事是什么。光明不干,姜美芳和韩伯祥一股劲,光明不换荒,姜美芳就不让光明上她的身子,这一对狗男女合起伙来治光明。光明能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吧。光明的心里那个气,那个恨,牙根子都痒痒。
  刚开始去换荒,光明不走远,他连二韩大队的范围都不出,就前前后后地转悠,要是看到姜美芳和韩伯祥两个人走在一起,他故意摇起拨浪鼓子,卟咚卟咚,卟咚卟咚。弄得姜美芳和韩伯祥心里很别扭,个熊孩子,不是故意操蛋吗,要让他出庄,让他走远一些。光明是六队人,六队队长是韩伯成,韩伯成凶,怕他的人多。这个工作就由韩伯成去做。韩伯成跟光明没有凶,韩伯成说,小老爷,你天天卟咚卟咚的,你卖掉什么了,你是换出去了一根针,还是卖掉了一团子线。你在二韩再怎么卟咚,你可能不让韩伯祥当书记,你可能不让俺小奶奶当主任,你心胸子窄啊,管不到的事,屁用。
  韩伯成这哪里是做工作,这不是戳火吗。
  韩伯成不是戳火,光明这样的,你再怎么扇风,能扇起多大的火来,韩伯成说的都是实话,韩光明再难受,你也要受,韩伯祥搞了你的女人,你能把韩伯祥怎么样,你去杀了他,你没有那个胆子,你天天摇个拨浪鼓子,卟咚,卟咚的,你卟咚个熊,碍鼻子碍眼的,还不哪里凉快到那里歇去。
  光明当然能听出韩伯成话里的意思。是的,他再怎么着,韩伯祥和姜美芳都会在一起,都会干出那种勾当来。只是,光明这心里不好受啊。
  虽然不能阻挡两个人在一起,光明做为男人,他还是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他还是要对两个人提出警告。
  那天韩光明佯装出了二韩,在庄稼地里绕了个圈子,突然又回到二韩,突然回到了家,门没有锁,从里面插上了,韩伯祥和姜美芳在里面。光明没有推门,也没有大喊大叫,他摇起了手里的拨浪鼓子,卟咚,卟咚,卟咚卟咚,卟咚,卟咚,卟咚卟咚……
  拨浪鼓子整整摇了一个上午,弄得韩伯祥和姜美芳出来不是,不出来也不是。
  二韩人说,韩光明摇拨浪鼓子的时候,两行泪不住地往下淌。
  没想到,韩伯祥给弄进去配合调查,这换荒挑子韩光明也挑到了头。
  来义挑起换荒挑子,想想这一去,背井离乡的,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来义的心里泛起无边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