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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狗日的增产

  韩伯祥是下午才知道增产进了大队部的,增产进大队部,不是公安来抓的,是增产自己进去的,增产对公安的做法想不通,案子不是这样审的,他要去和罗公安理论理论,在去找罗公安之前,增产把自己的想法和韩伯祥沟通了一下子,增产说,书记,案子照这样审下去,会把二韩给毁了。韩伯祥说,审案子是公安的事,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
  增产说,一个案子,死了四个人了,弄得一个二韩鸡飞狗跳的,都活得不安心,你让罗公安自己看看,我们还像不像一个村庄,死的死,逃的逃,还要不要搞生产,要不要人过日子了。
  增产年轻,有点火爆脾气,这个时候要把增产给按住了,不能由着性子来。
  韩伯祥说,增产,他们审他们的案子,我们搞我们的生产,现在对我们来说,稳定压倒一切,我们的任务就是带领社员把生产搞上去。
  增产说,人心惶惶的,还怎么搞,你去看看,我们六队还有几个劳力,再这样下去,人都走完了。
  韩伯祥说,你咋呼什么,你是怕专案组不知道还是咋的,你六队损失再大,能比一队大吗,你看看来义,一队进去了多少人,跑了多少人,来义不还是一样去搞生产。
  韩伯祥的话增产听不进去,从小河抬出大队部的那一天,增产就有了情绪,就对专案组有了意见,增产说,你是书记,你要向上面反映反映。
  韩伯祥说,公安也是上一级政府,公社的廖书记都受公安的指派,我给谁反映去。
  增产说,向县里,向省里,再不好向中央。
  胡说。韩伯祥生气了,增产太年轻了,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在韩伯祥看来,省里和中央能是二韩人去的地方吗,能有多大的事要惊动上面的人,你不知道深浅的,去了上面,找了上面的人,谁生气,肯定是县里,县里的人要是生气了,能有二韩人的好果子吃,不整死你才怪,这样的教训韩伯祥经历过,一九六一年的春天,二韩人去给韩正义喊冤,那个时候韩正义已经死了,已经给枪毙了,二韩人的想法是不能让韩正义死了还带一个坏分子的帽子,韩正义是为了二韩大队的所有群众死的,在二韩人的心中,韩正义是个英雄。当时大队选了三个代表,去了县里,他们学古时候戏里的样子,在县政府门口跪下,每人手里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冤字,他们以为这样做了,一定会引起政府的重视,一定会给韩正义平反昭雪,结果不是,三个人当天没有回到二韩,给送到拘留所去了,拘留了半个月,这还不算,公社开了批斗会,韩大帽子扣了三个人长年的口粮。很多事情是不能冲动的,你冲动了,不仅办不成事,往往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韩伯祥告诉增产,二韩大队发生了这样的案子,光你一个人着急吗,不是,大家都急,我也急,着急有什么用,着急能解决问题吗,不能,我们还是要相信政府,政府比我们有办法,等案子破了,真相大白了,二韩自然也就安静了。
  韩伯祥的话增产听不进去,在增产看来,韩伯祥这是怕事,怕耽误了自己的前程。不就是一个大队书记吗,至于吗。增产不怕,大不了把我的队长给撤了,撤了,我还是个社员,还在生产队里出力吃饭,我怕什么。到底是没有经过风霜,韩增产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自作主张去找专案组的罗文彬,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增产莽撞,韩伯祥是知道的,韩伯祥以为,自己批评了增产,把这个事件的脉络和走势跟增产这么一分析,增产就会有所认识,会慢慢冷静下来。韩伯祥忽落了一件事,在二韩,增产家的背景和势力有点特殊,增产的父亲韩伯成是老革命,从一九四八年的十一月淮河战役打响开始,到一九四九年的一月十日的胜利结束,韩伯成都始终在担架队参与伤员的救护,如果不是韩大帽子比他更早几天加入了队伍,二韩的大队书记怎么会是韩大帽子的呢,即使是后来韩大帽子当了大队书记,韩伯成也不尿他,在韩伯成眼里,韩大帽子鸡巴毛都算不上,对韩大帽子的历史,韩伯成再清楚不过了,当初韩大帽子参加革命,是迫不得已的,也算是撞上的,那个时候韩大帽子在二韩光棍一条,租种地主韩长秀的二亩地,一年下来,他不仅交不起韩长秀家的租子,他连肚皮都混不饱,这样说不是韩长秀的租子重,在方圆十里八里你去打听打听,还有谁的租子比韩长秀少,没有了,别的村都到二韩求韩长秀的地租,按说,像韩大帽子这样的,韩长秀完全可以把地收回来租给别人,韩长秀可怜韩大帽子,还是让他种着,在二韩人眼里,韩长秀根本没有个地主的样子,他和所有的二韩人一样,就是个种地人,他看到韩大帽子天天去赌场,天天和不三不四的人五马溜溜地混在一起,把二亩地荒着,他也心疼,他和他的小女人饶彩云扛个锄头,到韩大帽子的地里去锄草,帮着韩大帽子管理庄稼,韩长秀知道,韩大帽子是个可怜孩子,爹死的早,在韩大帽子很小的时候,他爹就死了,不知道他爹得罪了什么,被人家逮起来,身上坠块石头,扔河里去了,他娘年轻,耐不住寂寞,丢下韩大帽子,跟了一个货郎挑子跑了。韩大帽子是二韩人你一口饭,他一口饭喂大的,缺爹少娘的,到底是长不成个人,眼见着这孩子不着正道走。谁能想到韩大帽子投了革命队伍呢,说起这个事纯粹是偶然,一个中午,饶彩云还在地里帮韩大帽子锄草,已经三十出头的韩大帽子顿起歹心,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要干人家,饶彩云不从,韩大帽子就来硬的,两个人在玉米地里扭在一起,饶彩云一边挣扎一边喊救命,结果这个事轰动了,二韩人拿锄头的,拿扁担的,草叉子,抓钩子,能打人的家伙山都抄起来了,当时韩伯成是韩长秀家的长工,听说这个事也参与了对韩大帽子的围剿之中,狗日的韩大帽子腿快,跑了,不然,二韩人饶不了他,这个不吃粮食的东西。不吃粮食是二韩最恶毒的一句骂人的话。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两年,韩大帽子回来了,穿着军装,胸佩红花,风风光光地回到了二韩。韩大帽子回到二韩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收了韩长秀的田地和家产,一起没收的还有饶彩云这个女人,韩大帽子在外边当了两年兵,除了打仗不想着女人,得空,脑子里就是饶彩云的影子,就想着那天脱饶彩云裤子的情景,他把饶彩云的裤子都扒拉下来了,是韩伯成扛个锄头跑在最前面,韩大帽子没有得手,想想,韩大帽子就咽一口唾沫,太遗憾了。现在不同了,现在二韩是韩大帽子的天下,他的愿望到底是实现了,就在韩长秀睡觉的床上,他把饶彩云给收拾了,这只是开始,按照韩大帽子的想法,对这个韩长秀要彻底的,不折不扣的打倒和镇压,韩大帽子已经开了很多场批斗会,他带头讲了韩长秀的累累罪行,包括他爹死的事,他都安在了韩长秀的身上,他说韩长秀逼他爹缴租子,他爹缴不起,又担心韩长秀不会放过他,情急之下投了河,这不是张嘴说白话吗,你韩大帽子还是共产党员呢,你咋就不实事求是呢,二韩人谁不知道你爹死在外地,你爹大概是少了人家不少的赌债,想耍赖了,才被人家给做掉的。你把这样的事往韩长秀身上安,你不亏心啊。至于说饶彩云是无恶不作的坏蛋更是子虚乌有了,二韩人对饶彩云知根知底,饶彩云是外来户,跟着爹娘逃荒要饭来的,他们到二韩,在南塘岸搭了一个窝棚,白天去要饭,晚上在窝棚里睡觉,韩长秀可怜这一家人,租给了饶彩云家三亩地,饶彩云爹娘常年流落,身体不好,先后死在了窝棚里,可怜饶彩云无依无靠,韩长秀本想着从中做媒,让饶彩云跟着韩大帽子在一起过日子。只是饶彩云宁死不从,饶彩云感念韩长秀出钱把她的爹娘给葬了,饶彩云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让小女子做牛做马来侍候您吧。那个时候韩长秀的女人已经过世两年,韩长秀身边的确需要一个女人照顾,就答应了饶彩云,续了弦,把饶彩云接到了家里,这就是韩大帽子对韩长秀怀恨在心的原因。韩长秀和饶彩云经受不住韩大帽子的凌辱和折磨,双双投了南塘。韩伯成是忠厚人,两代人都做韩长秀家的长工,他还能不知道韩长秀是什么人,不光是韩伯成,二韩谁没有得到过韩长秀的接济和照顾,韩大帽子一来,这一变天,韩长秀就变得十恶不赦了,就成恶霸地主了。韩伯成不信,他把这笔账记在韩大帽子的头上。韩伯成虽然也自诩为老革命,毕竟是老不过韩大帽子,韩大帽子当书记,在二韩说了算。他不仅成功打倒了韩长秀,他还自作主张把韩长功给饿死在生产队的磨房里,这些还不足以让韩伯成把韩大帽子给扳倒,但是,账韩伯成给韩大帽子记下了,只要你作恶,你把事做绝了,扳倒你,那是早晚的事。
  时间到了一九六九年,马翠花的丈夫二赖子死了,二十七岁的马翠花成了寡妇,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诱人的味道,何况二赖子没死韩大帽子已经对马翠花垂涎三尺,就想着马翠花的好事,要说韩大帽子在二韩那是绝对的统治,说一不二的,真是看上了谁家的媳妇,他还没有说哪个弄不到手,但是,就是这个马翠花不一样,你别看二赖子病怏怏的,他不怕,他往死里去缠,一个人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韩大帽子尝试过,半夜去敲过马翠花的门,二赖子掂着刀出来,撵韩大帽子撵了一里多路,要不是二赖子有病,跑不快,说不定一刀会把韩大帽子给结果了。现在不一样了,二赖子死了,谁还敢怎么样,你马翠花还能跑掉吗,还能逃脱我韩大帽子的手掌心吗。
  那是夏天,一个中午,韩大帽子穿着一个大裤衩子,光着膀子去找马翠花,按说,这样的事你韩大帽子避乎一下,你去搞别人的女人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韩大帽子就是让二韩人看看,他韩大帽子要去搞马翠花,看谁敢说个不字,他是想让二韩人看看他的威风。
  他从村里穿过,走到四辈门口,四辈家的树荫下几个人在打牌,那牌很破了,都卷了边,缺了张数,找张纸写上字去代替的,几个人玩得津津有味,当然,他们没有钱去赌,他们在扛鞋底,谁输了,谁就把鞋底扛在肩上,韩大帽子纯粹是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威风,看四个在玩,韩大帽子骂了一句,妈了个逼的,干活的时候装孬熊,把力气都用在这里了。
  其实,韩大帽子这么骂一句就过去了,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不会认真,问题出在四辈这张烂嘴上,四辈胡说惯了,顺嘴接了一句,扛的是破鞋,又不是石头,要啥子力气。你四辈不是找事吗,你说什么不行,你要把破鞋说出来,韩大帽子兴致勃勃的就是去搞破鞋的,你这一说,韩大帽子能不生气,韩大帽子都已经走过去了,他又回了头。
  四辈说过也后悔了,不光是四辈后悔,另外三个人也意识到了问题,也知道他韩大帽子是去干什么的。
  果然,韩大帽子回来了,韩大帽子先是把牌给他们撒了,在四辈的脸上扇了两巴掌,骂四辈,狗娘养的东西,敢在老子跟前说三道四的,你不想活了。四辈不吭声了,任由韩大帽子骂。
  离马翠花家还有老远,马翠花就听到了韩大帽子的咳嗽声,马翠花知道,韩大帽子就是咳嗽给她马翠花听的,就是让马翠花知道,他韩大帽子来了,来找她了。今天马翠花没有躲,往哪里躲呢,她不是没有躲过,听见韩大帽子的动静,她就躲西家藏东家的,结果,谁藏了马翠花谁会跟着倒霉,韩大帽子扣过来义家的口粮,扣过淮河家的口粮,今天她不躲了,韩大帽子要是硬来,马翠花只好跟他拼了。
  没有,韩大帽子来的时候也想了,到马翠花那里,什么都不说,先把马翠花给做掉,他已经急不可耐,可是,半路上出了四辈的事,韩大帽子发了一通火,心里渐渐平静了,见到马翠花他没有了来的时候那样的冲动,他给马翠花讲了一通道理。
  韩大帽子说,翠花,你说在二韩谁说了算。
  马翠花说,当然是叔说了算,叔是书记。
  马翠花故意把叔这个称呼叫得很清楚。叫得韩大帽子浑身不自在。
  韩大帽子说,叫书记,不叫叔。
  马翠花说,你是书记,也是叔,二赖子在你是叔,二赖子不在,你还是俺叔。
  这就让韩大帽子没办法弄了。
  韩大帽子说,你知道就好,一个二韩,谁听话谁就有口饭吃,你马翠花是聪明人,我想什么你还不知道,你知道,就不要装,人吗,总是要先把肚子给吃饱了。
  这样说的时候,韩大帽子把马翠花的面缸给掀开了,马翠花家的面缸空了,见底了。
  韩大帽子说,断顿了。
  马翠花没有说话,是的,两天前她就开始借着吃了,大丫二丫都饿得嗷嗷叫,她到来义家借一瓢面,熬成糊糊,给大丫二丫填肚子。一瓢面吃两天了,马翠花想着,下一瓢面到谁家里借,谁家都不好,吃饭都紧张,借吃的,真是不好张嘴,还有,她马翠花要是有指望还,去借还好说话,没有指望,谁都能看出来,一个女人,领三个孩子,指望什么去还呢,所以,马翠花的嘴就更难张了。
  韩大帽子没有硬来,他到仓库里,背了半口袋小米子给马翠花送了过来。小米子黄橙橙的,诱人得很。但是,马翠花不敢吃,吃了,他韩大帽子就抓到了把柄,就可以对自己为所欲为。
  马翠花说,叔,这个粮食是公家的,我要是吃了,我就是犯了错误。
  韩大帽子说,是公家的就是我的,我给你吃的,你怕什么,你吃,你看看你把孩子饿成了什么样子。
  是的,大丫二丫都瘦成皮包骨了,再不吃点粮食在肚子里,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隔三差五的,韩大帽子还会给马翠花送来高粱,玉米,甚至做精面的麦子。马翠花到底是抵挡不住韩大帽子的攻势,在粮食面前,马翠花倒下了,也由此掀开了马翠花在二韩新生活的第一页。
  韩大帽子做的这些事,作为同是老革命的韩伯成,很是为韩大帽子的堕落和无耻感到痛心,他把这些看在眼里,也一笔一笔记在心里,一九六九年底,上面派来了新的工作组,韩伯成以一个老党员的名义,如实地汇报韩大帽子错误行为。工作组一件一件地调查,如果说韩长秀两口子死了,他们是地主,死了活该。还有韩长功,他说了反对政府反对领导人的话,把他饿死虽然做的过了,那也是咎由自取。但是,你韩大帽子搞一个寡妇就不对了,你韩大帽子去搞寡妇,从各个生产队的仓库里背粮食,保管员是知道的,也有愿意出来作证的,你想抵赖你都抵不了,念你韩大帽子在解放战争中,你的腚半子挨过国军的冷枪,就不治你的罪了,撤职。
  韩大帽子不是在二韩一手遮天吗,不照样给他扳倒了,为什么,那是因为韩大帽子做的不对,他犯了错误。韩伯祥只给增产举了失败的例子,却把这个成功的例子给忘了,如果不是增产的爹韩伯成去给工作组汇报,韩大帽子不还是要在二韩作福作威吗,难道当年韩伯成去告韩大帽子的状就没有风险了吗,也有,要是扳不倒韩大帽子,倒霉的就是韩伯成,韩伯成为了谁,是为他自己吗,不是,他是为了二韩广大的社员。再进一步说,你韩伯祥是直接受益的人,韩大帽子不倒,你能干书记吗,弄不好,你连个生产队长都不是,现在,你书记当顺溜了,就不想着为人民服务了,你不是思想上出了问题是什么。
  增产不怕专案组的另外一个原因,增产家族大,整个第六生产队都是增产一大家子,他们能抱住气,团结,六队自成立以来,队长就是增产的爹韩伯成的,接下来增产当了兵回来,就是增产的,每一年评先进,都有六队的份,这不是吹,六队的成绩是干出来的,不管是搞生产还是挖沟打塘,你要是不服气,你去跟六队比一比,这几年一队在来义的带领下,对六队形成了冲击,一队仗着劳力多,硬,敢跟六队较劲了,但是要看长远,你一队人多是不错,也杂,好几个家族拢在一起的,你跟六队还是不一样,六队有什么活不用招呼,干的自觉,你一队行吗,不行吧,所以,增产干的比来义硬气。专案组如果不是牵扯到了六队的人,增产也不会没事找事,六队已经进去三个了,没有来由的就进去了,人进去出不来,吓得外边的人惊慌失措,跑的跑,逃的逃,六队本来人就少,这让增产怎么开展工作。
  增产进了大队部,罗文彬还在审案子,增产还没进大门就听见淮河嗷嚎了,还有罗文彬的骂声,增产的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的往里闯,把门的公安想制止增产,公安把枪横在增产面前,增产一把把枪给拨过去,增产说,老子在十里长街站岗的时候,你他妈的还是小屁孩一个,你还以为老子怕枪啊。增产没有说大话,当兵的时候,增产是在北京,真的在长安街站过岗,增产站岗的时候,比这个公安站的直溜,纹丝不动的。唐成田过来了,他认识增产,在二韩住快两个月了,唐成田对二韩的人认识不少,知道这个增产是队长,六队的,唐成田说,增产,你有事啊。增产说,有事,想和你们当领导的说说话。唐成田对站岗的公安说,你让增产进来。唐成田能看出来,增产带着一肚子怒火来的,他这个样子进来没有好事,唐成田说,增产,罗组长在审案子,你有事先给我说。增产说,我就是找罗组长的,我要给罗组长说。唐成田一把拽住增产说,你先到这边,先给我说,看看我能不能做主。唐成田的意思,把增产给稳住,让他冷静冷静,年轻人气盛是可以理解的,现在让增产直接去面对罗文彬,两个人要是话不投机,吃亏的是增产,对增产,唐成田还是了解的,唐成田在增产家吃过饭,增产和他爹韩伯成都算得上是知情达理的人,增产今天火气这么重,一定是有原因的,唐成田想给他降降温,开导开导他,没想到增产是个犟筋,不拐弯,一甩手去了罗文彬审案子的屋子。
  淮河跪着,牛橛一样,直岗的。
  增产站在门口,对淮河说,淮河,你站起来。
  淮河抬头看见增产,又转脸看看罗文彬,他不敢站。
  增产说,你站起来。
  淮河说,他们打人,增产,你不知道,他们打人。
  淮河说的时候眼泪就淌下来了。
  增产对着淮河的屁股踢了一脚,二韩有你这样的孬熊吗,你的膝盖就这么软啊。
  淮河说,都跪着,又不是我一个人。
  增产说,你放屁,你一个大男人,有一点二韩人的血性没有,你的膝盖跪天跪地跪父母,不是见什么东西都下跪的。
  增产这个话是骂人了,是奔着罗文彬去的了,罗文彬不认识增产,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罗文彬对左右说,先把这个人给我拿下。增产说,你不要拿,我就是找你的,你不就是专案组的组长吗,我问问你,你这样审案子是不是刑讯逼供,你一个强奸的案子要了几条命了,你是怎么审的案子。
  罗文彬说,你是什么人,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增产说,我是二韩人,我看你不会办案子,我想给你纠正一下子。
  罗文彬拍了桌子说,你也太狂妄了,给我绑了。
  增产说,你敢?罗文彬说,绑了。看我有什么不敢的。
  唐成田过来了,唐成田批评增产说,你这样给办案人员说话是不对的,你知道吗,你阻挠公务是犯法的。
  增产说,老子犯了什么法,老子知道杀人犯法,你专案组已经杀了好几个了,到底是谁在犯法。
  罗文彬说,还反了你,绑了,押下去。
  关于羁押增产的事,唐成田给罗文彬做了交流,唐成田的意思,增产这个人,你绑也就绑了,但是,绑一阵子,还是要放的,毕竟,这孩子没有大错,他就是年轻,不冷静,等他冷静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就让他回家。
  罗文彬说,老唐,你认为这个增产仅仅是不冷静吗。
  唐成田说,我到过增产家,在他家里吃过饭,他爹也是个老共产党员了,立场上不存在问题。
  罗文彬说,我认为不是这么简单,他一个人,如果没有人指使,他敢来我们这里闹,这背后一定有人。
  唐成田听罗文彬这么一说,心里忽悠一下子凉了,这不是又要闹大吗。唐成田说,老罗,你这样一定性,问题就大了。罗文彬说,这本身就不是小事,他敢这样公然和我们公安对抗,难道还不足以引起我们的警惕和重视吗。唐成田知道,他的话罗文彬是听不进去的。罗文彬显然也是对他羁押增产的事所带来后果的严重性估计不足。
  有好些日子,韩伯祥没有这样和姜美芳在一起走走了,太忙,天天被案子的事缠着,谁家有男人抓进去的,女人就去找韩伯祥,让韩伯祥想个法子,有什么法子好想,韩伯祥真的没有办法,他已经被这个事弄的焦头烂额了。搁在往年,这个时候多清闲,春耕还不能开始,村里人三五成群,在一起唠嗑,啦闲呱,所有的话都离裤裆不远,都和男人女人有关系,这样的时候,韩伯祥也会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把姜美芳摁在身子底下,当然,这个摁不是强行的,姜美芳心甘情愿在韩伯祥的身下,即使韩伯祥不是书记,姜美芳也愿意,这话是姜美芳给韩伯祥说的,两年前姜美芳就说了,在姜美芳家里,第一个回合都结束了,姜美芳要韩伯祥发起第二轮攻势,韩伯祥心有余力不足,就是那一天,姜美芳极尽一个女人的柔媚,硬是把软塌塌的韩伯祥给召唤了起来,姜美芳咬着韩伯祥的耳朵说,伯祥,你太好了,你别说当个书记,你就是二韩的一个农民,我也喜欢你。这个话韩伯祥听着舒服,有劲,能焕发起自己已经丢失了的青春。韩伯祥觉得都是女人,张大兰和姜美芳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今天,韩伯祥找姜美芳不是上床的,他没有上床的心情,他找姜美芳在谈工作,韩伯祥说,男人都不在,女人的思想工作就更要做好了,也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去做,特别是那些男人被抓进去的家庭,你要挨家挨户地跑,要告诉这些娘们,相信政府,相信公安人员,死了人,是谁都不愿看到的,家里稳定了,里面的男人才放心,外边的女人要是想不开,出了意外,你说说,男人听说了,还能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说不定会出大事,所以,你近期的工作会很忙,也很重要。姜美芳点点头。韩伯祥接着说,看样子,案子还没有头绪,还不知道往下会怎么样,我估摸着,不会风平浪静,说得再严重一点,我们这个班子有可能受到冲击,我说的是我们男人,如果这样的话,你的担子会更重,你就要勇敢地挑起来。姜美芳看韩伯祥,韩伯祥的脸冷峻,严肃,似乎真的要出大事一样。姜美芳打了个冷战。韩伯祥说,你不要怕,你是党员,关键的时候,就要站起来,就要领着二韩的广大社员把生产搞起来,把日子过下去。
  大喇叭突然响了,找韩伯祥的。唐成田的声音,说的很客气,请书记韩伯祥到专案组来一趟。
  唐成田说,增产在这里。唐成田指指旁边的屋子。
  韩伯祥的心沉了一下。这孩子到底是没有听他的话。
  罗文彬说,你好像不意外。
  韩伯祥说,不,很意外,你说韩增产吗,他在这里?
  罗文彬说,是的,增产来的时候你不知道。
  韩伯祥没有去看罗文彬的表情,他知道,罗文彬在盯着他的脸,他罗文彬想从韩伯祥的脸上看出内容来。韩伯祥有过斗争的经验,这个时候,还真不好回答,要说不知道,增产来之前跟韩伯祥沟通过,要说知道,罗文彬会把罪名安在韩伯祥的头上,这样问韩伯祥,罗文彬是别有用心的。
  韩伯祥说,韩增产有过情绪,我批评过他。
  罗文彬紧追不舍,韩增产有过什么样的情绪,你是怎么批评他的。
  增产说,二韩人心惶惶的,不好搞生产。
  这个话是你说的,还是增产说的。
  罗文彬咄咄逼人,韩伯祥很不高兴,韩伯祥说,罗组长是在审问我吗。
  你不回答我,说明你有情绪。
  没有,我支持专案组来二韩办案子,支持专案组早一天把真正的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说说增产。
  增产有情绪,我对他说,要相信公安,相信政府。
  你是说增产到这里来,你不知道。
  韩伯祥说,不知道,韩伯祥还说,他要是犯了错误,你们当领导的批评他。
  唐成田说,我已经批评他了,但是,他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和罗组长吵上了,你要去说说他。
  韩伯祥说,我去,我好好说说他,他太不懂事了。韩伯祥不憨,唐成田在给他帮腔。
  罗文彬说,我打算把增产送县里去,你有什么意见。
  罗文彬说出来这个话,连唐成田都感到意外。罗文彬说,案子我们还要审下去,还要在二韩住一段时间,我不想有第二个增产来破坏我们案情的进展,把他送县里保险。
  韩伯祥站了起来,说,罗组长,不要了吧,增产年轻,你把他送县里,这以后他怎么生活。韩伯祥知道,送县里就是进了看守所,就有可能去坐大牢。增产要是坐了大牢,出来以后怎么做人。这样不是把增产一生都毁了吗。 
  罗文彬说,我已经决定了,就这么着。
  韩伯祥沉不住气,韩伯祥说,你已经决定了,你们还通知我到这里干什么。
  罗文彬说,听说这个增产在二韩有点号召力,我要你去通知他们,一个一个的,都老实点,要是出了差错,有你来负责任。
  韩伯祥担忧的事到底是发生了,他一直担心二韩的社员会爆发,会引起骚乱,现在,增产给送到县里,有可能就是爆发的导火索,关押增产,韩伯成不会不知道,也不会无动于衷,以韩伯成的秉性,他不会善罢甘休。这不是给韩伯祥出难题吗。
  半个月以前,也就是大来二来出事以后,韩伯祥就开始行动了,他安排人去找宋政委,宋政委的名字叫宋瑞德,六九年就是他作为工作队的政委住进二韩的,就是他依法办事,撤了韩大帽子的职位,宋政委在二韩过了一年,办了好几件让二韩人高兴的事,包括韩伯祥当书记,宋政委来的时候,韩伯祥还背个处分在身上,按当时的情况,韩伯祥是不可能当书记的,宋政委了解情况之后,力排众议,说韩伯祥能够想人民群众之所想,急人民群众之所急,他完全可以当书记。宋政委七零年的秋天走的,宋政委走,二韩人送出一程又送一程。宋政委说,二韩就是我的家,有时间我会来看大家的。没有想到,宋政委这一走,四年了,杳无音信的,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有人说,宋政委去地委工作了,前两天韩伯祥把发生在二韩的事一一写在纸上,安排两个人去了城里,去找宋政委,两个人去城里之前,韩伯祥一再交代,不见宋政委,不要把信拿出来,信,只能给宋政委一个人看。现在,宋政委还没有联系到,二韩的事又是燃眉之急,韩伯祥越来越担心了。
  在韩伯成家里,六队的人聚齐了,男女老幼,好几百口人,只要能走路的,都在韩伯成家里。他们手上有家伙,铁的,木头的,都拿了出来。都在等韩伯成的一句话。家族里有两个“长”字辈的老人,胡子都白了,在骂着韩伯成,说你看看,孩子让这些狗崽子给叼走了,你伯成能坐得住,你要是不去,我们带着大伙去。
  韩伯成说,叔,现在不是过去,抓咱们孩子的也不是解放前的国军,要是国军来抓壮丁,我早就跟他们拼了,不是,现在是我们自己的队伍,是公安。
  老人说,谁都不行,公安就可以乱抓人。他们不讲理,我们就不给他客气,对不对,爷们。六队的人齐声回答,对,给他们拼了。
  韩伯成说,不能去,增产只要没有错误,我相信公安还是会放人的。
  你信,我们不信,我们去把增产救出来,走啊。
  六队的人轰轰隆隆地往大队部奔去。
  韩伯成急了,韩伯成说,爷们,弟兄们,你们不能去,你们这一去,增产就危险了。
  老人说,照你的话说,我们反而害了增产。
  韩伯成说,去那么多人围攻专案组,那是犯法的,增产本来没有事,也变成了有事。
  老人说,难道把增产逮起来我们就不管不问吗。
  韩伯成说,问,怎么不问,增产是我的儿子,我比谁都着急,这个事不能这样去办。
  那你说怎么办
  我去,我一个人去,到那里先问问情况,回来再说,可好。
  老人说,好,我们在这里等你的消息,两个时辰不见人,我们就冲进去。
  来了一辆卡车,离得很远,二韩人就看到了,二韩路孬,坑坑洼洼的,卡车在路上歪歪扭扭的两边跩,小孩子稀奇,都往大路上跑,跟在汽车后面又是蹦又是跳的,毕竟来二韩的汽车不多,近了,看清了汽车的颜色,绿的,车上还带有五角星,车厢子上盖了账篷,是辆军车,一定是到专案组去的。
  这个时候来汽车干什么呢,专案组吃的用的,都是二韩人用牛车到公社去拉,以前,就是来车也都是小吉普车,从车上下来的也是干部模样的人,来卡车干什么用,早有人去大队部打探消息。
  韩伯成还没有到大队部,他迎着韩伯祥了,韩伯祥说,老哥,我就是去找你的,我给你说增产的事。
  韩伯成说,没怎么着他吧。
  韩伯祥说,没有,增产好好的,我来,是担心你六队有动静。
  韩伯成说,有,都在家等增产的消息。
  韩伯祥说,不能动啊,动了,对增产不利。
  是啊,我也这样说,说不算,不听了。
  那也不行,你想想,老哥,你六队动了,会带动一个大队,到时候是什么后果,你和我都兜不住,咱们二韩要倒大霉。
  伯祥,我们家几百口子等着呢。
  解散,抓紧解散。
  晚了,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车是送增产去县里的。
  这还了得,走吧。
  几百口子扛着锄头铁锹把大队部围住了。
  村里有听说的,也来了,马蜂一样往大队部涌。
  乱了,控制不住了。
  韩伯祥韩伯成拦谁都拦不住,二韩人忍两个月了,再不出这口气,人活活的就给憋死了。打吧,打他狗日的。
  大喇叭响了,罗文彬的声音,罗文彬声色俱厉,我警告你们,都给我老实点,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受别有用心的人鼓动和利用,你们要知道,和人民公安对抗的严重后果。
  放屁,放你奶奶的臭屁,滚,滚出二韩去。
  外边的声音比大喇叭还响亮。
  罗文彬的声音变了腔,退出去,再不后退就开枪了。
  形势紧张。
  韩伯祥在往人堆里挤,他想挤到里面去,要在大喇叭里招呼社员,不能闹,不能乱来。专案组会开枪的,会死人的。
  韩伯祥挤不进去。
  后面有越来越多的人。
  砰,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