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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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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叫魂

  案子一直在审,审案子的过程,马翠花看得一清二楚,关押马翠花的屋子就是隔壁,透过一道墙缝,马翠花看到公安打韩小宝子,打韩大来韩二来,公安用那根三角带,一下一下甩出去,每抽一下,跪在地板上的人就叫一声,马翠花的心也会紧紧地收缩一次,马翠花没有想到,那么单薄的韩小宝子,是一个有种的男人,开始打他的时候,他还叫唤,还会哼哼叽叽的,到最后他连哼都不哼了,他趴在地板上,背上的血往下淌,他不吭,罗文彬问他什么,他闭上眼,一句话都不说,第二次审韩小宝子,他还是那样,公安把韩小宝子的衣服扒掉,那个时候韩小宝子的后背还是一道子一道子的血痕,韩小宝子主动趴倒,那个意思,你打好了,打死也就打死了,一个人要是死都不怕,他还有什么要怕的呢,没有了。小河的死跟罗文彬有直接的关系,都审完了,要把小河给押回临时的监房,罗文彬有点气急败坏,审了一天了,没有审出一点头绪,罗文彬说,我再问你,你孩子生病了,你下半夜有没有去找过苏医生。小河说,真没有,都快天亮了,是我媳妇去的,我媳妇发现苏医生被人捆在了床上。罗文彬不信,他夺过三角带,劈头盖脸地朝小河的头上打去,小河躲了两下,躲不过,三角带结结实实地抽在小河的脑袋上,马翠花看见小河踉跄了一下,软软地倒下去,小河就这么没有了。
  这些后果马翠花没有想到,她要是不把小河给招出去,小河怎么会这样呢。马翠花真是后悔,她后悔的不仅仅是把小河给招了出去,她更后悔不该招惹罗文彬,去勾引罗文彬是因为罗文彬的口袋里有钱,是现钞,是一张一张的十元票子,马翠花的两个孩子还没有缴书钱,学校的账上,还欠着,为孩子学费的事,马翠花去给校长韩玉朋保证了,过了年,到了开学的时候,她一定要让孩子带着钱来,话说出去了,钱不是坷垃,伸手就能在地上捡起来,正是年关,谁家不缺钱花,张嘴向谁借都借不来,按说,马翠花可以要账,如果赊出去的账能要回来,也不会欠孩子的学费,这个事也就解决了,问题是账难要,比如大冲个狗日的,他少了两次的钱了,去年他就赊账,马翠花去要的时候跟池喇叭打了一架,今年马翠花说什么是不赊给他的,他硬来,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说话一点都不顶数,到了还账的时候,还磨叽,还跟马翠花算细账,按照马翠花的算法,你弄了一次,就要给一次的钱,记账,也是这样的记法,韩大冲不给她这样算,每次弄的时候,韩大冲可以连续做两次,他有这个能力,做完了,给马翠花一次的钱,如果是赊账,他会赊两次才去给马翠花送钱,算下来,大冲算是打了五折,这还不算完,还两次的钱,韩大冲要马翠花饶他一次,要不他就不给你这个钱,你说,你是饶给他一次呢,还是不饶给他,不饶一次,钱他不给,饶了,他又是连续地做两家伙,他狗日的也太精明了,马翠花对韩大冲是又气又恨,审大冲的时候,马翠花就想着,这才是个该打的,使劲打他狗日的才好,结果呢,谁都挨揍,就是大冲不挨,大冲第一次过堂供出了树根,你说说,树根怎么会招惹你韩大冲,树根和你大冲又没有仇,你把他供出来,不是让树根挨打吗,树根不是要倒霉吗。第二次过堂,还没有开始问他话,他就哭了,大冲哭的样子真是可怜,大冲说,公安同志,我也是有仇的人,我弟弟二冲给生产队看仓库,让坏人活活地给打死了,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凶手,我恨死坏人了,我要是知道了线索,我一定给政府报告,一定要把坏人绳之以法。大冲这样一哭,真就没有挨揍,这个孬熊,在哪里都不会吃亏。
  韩伯良去看了大来二来,人已经给关进去半个月了,一点结论都没有,韩伯良说,他要是犯法了,恁就给毙了,要是没有犯法,该放的人就放了,天天这么把刀子架在脖子上,谁受得了呢,别说割头了,吓就吓死了。韩伯良说的是,现在,不光是把刀子架在关起来的那些人的脖子上,在外边的人日子也不好过,抓进去二十一个人,除了小河出来了,大年初六那一天给埋在了南塘,剩下的人不仅没有出来,陆陆续续地又进去不少,树根,淮河,韩大蛋,都进去了,听说,这些人即使出来了,也没有好,韩伯良想看看大来二来怎么样了,他先给韩伯祥说,让韩伯祥去通融一下子。
  韩伯祥说,还通融呢,我连大队部的门槛也进不去,除非是他们找我。
  韩伯良说,古时候唱大戏的都允许家人去探监,现在怎么就不能了呢。
  韩伯祥说,还说呢,那不是唱大戏吗,这是什么,这是公安局在办案子,是真的。你以为呢。
  韩伯良说,你不去通融,我去求求他们。
  韩伯祥说,去你也是白去,你就坐家里等。
  韩伯良说,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能坐住吗,说不定他们还没有出去,我就死了。
  去大队部之前,韩伯良是做了一点准备的,去年生产队结了账,家里进钱,进了七十八块五毛三分钱,钱是韩小宝子给的,韩小宝子卖了猪肉就把钱送来了,现在,这个钱派上了用场。在韩伯良看来,戏里演的是古时候的事,既然戏里有,生活里就有,韩伯良想好了,要是站岗的不让进,不让他去看两个儿子,他就把这个钱掏出来,打点一下子。结果韩伯良的钱没有用上,不是站岗的让他进了,没有,站岗的说,你回去吧,没有彭局长罗组长的话,谁都不能见。站岗的语气也不是太硬,但是很坚决。韩伯良说,同志,我进去看看,就说几句话,好不好。站岗地说,大爷,不是我不让你见,这是纪律,我要是让你进了,我就犯了错误,你还是回家吧,大冷的天,你就不要往这里跑了。韩伯良不死心,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呢,再说了,要是人家一句话就拒绝,你转身就走,自己还来干什么,戏里头也是这样,也都说不让见的,掏了银子,不都是见了。韩伯良很小心地往站岗的跟前凑凑,很小心地把兜里的钱掏出来,韩伯良说,同志,我进去看看,我不说话,好不好。韩伯良把钱卷成一团,他不知道是塞在人家的手里,还是直接放进人家的口袋里,这样的事韩伯良生平第一次做,按照戏里的做法,是递到人家的手里,人家在手里掂一掂,看看分量,能掂出那是多少银子,现在不是了,现在是票子,是要数的,如果直接放进口袋里了,怎么能知道多少呢。韩伯良想想,还是递到人家手里好,韩伯良说,同志,俺家里穷,没有钱,都带来了,你数数,是七十八块钱。站岗的人没有明白韩伯良是什么意思,问韩伯良,你给我钱干什么。韩伯良看看这个人,这你都不明白吗,我去看看我儿子,你让我进去,这个钱就是你的了。站岗的人一听,那个钱像是咬了他的手一样,一下子给扔了出去,一下子把枪举了起来,对着韩伯良说,不许动,你这个坏蛋。韩伯良才知道坏了,新社会就是新社会,政府培养的兵和古时候的狱卒是不一样的,你看看这个人,人家是一脸的正气,是真正的视金钱如粪土。但是,这个时候韩伯良想收回去已经晚了,站岗的去报告了,罗文彬说,这是企图贿赂收买我们的公安人员,押起来,从严处置。
  批斗韩伯良的大会是在大队的小学操场上进行的,这是个午后,操场上还有雪,有校长韩玉朋养的几只羊,羊在雪地里一跳一跳的,转身钻进不远处的一个草垛。
  一个大队的人都到了,大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通知是从大喇叭里传出来的,说是开大会,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播诵通知的不是韩伯祥,也不是唐成田,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很硬,很倔实,二韩的人有些害怕,心里七上八下的,谁也不敢猫在家里,去吧,到了会场,都看韩伯祥,想从韩伯祥的脸上看出一些内容来,韩伯祥主持大会,韩伯祥说,都到齐了啊,开会,今天开一个批判韩伯良的大会。二韩人有好多年没有开过批判会了,当年韩大帽子当书记,他喜欢开,斗私批修,天天开,那个时候多热闹,又是游行,又是带高帽的,韩伯祥不行,他当了书记就没有开过这样的会,今天有热闹看了,乖乖,这些年不开这样的会,都有点怀念了。
  专案组的人押着韩伯良走进会场,二韩人都吓了一大跳。
  逮住了啊,是韩伯良强奸了苏医生啊。
  我的天,是吗。
  韩伯良多大了,六十出去了吗。
  好像还不到,五十多了,快六十了。
  他够可以的,到了这个岁数还能干这个事。
  会场闹哄哄的。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韩伯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有什么不能的,韩伯良的女人都死十年了,你想想,一个男人,十年没有沾过女人,没有闻一下腥味,他能不想。
  哎,不管怎么说,这下子好了,逮住了,要是不逮住,咱一个二韩好像都是强奸犯似的,现在呢,我们都落了个清白身。
  安静,安静。韩伯祥说话了,韩伯祥的声音不小,但是,在这样的会场上,还是显得力量不足,显得嗓门不够洪亮,韩伯祥又说了一遍,社员同志们,安静了。旁边的人给韩伯祥说,书记,你站在桌子上,你站在桌子上喊,就安静了,当年韩大帽子都是站在桌子上的。这一提醒,韩伯祥想起来了,批斗韩长功,韩大帽子多有激情,人家站在桌子上,振臂高呼,弄得群情激愤的,多有气势,自己这个样子,风平浪静的,哪里是在开批判会。韩伯祥就上了桌子,站在桌子上,人就高了,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意味,韩伯祥说,社员同志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开会,开批判韩伯良的大会,下面我们请罗公安给我们讲话。
  罗文彬环视一下会场,说,同志们,在开会之前,我们先学习两段毛主席语录,一,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二,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调查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像“一朝分娩”。调查就是解决问题。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学习毛主席语录呢,因为,有一粒灰尘落在了我们的跟前,我们要拿起扫帚,把他扫掉,这个人就是韩伯良。
  罗文彬把今天韩伯良到大队部的事给二韩的人说了一遍。说完了,罗文彬问韩伯良,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韩伯良跪在地上,五花大绑。韩伯良说,是。
  罗文彬说,我们的同志是不会轻易被收买的,今天站岗的是朱江同志,他不仅站好了革命工作的这班岗,更是经受住了糖衣炮弹的诱惑和腐蚀。我们的队伍是经受得住考验的,有些人想钻空子,我要明确地告诉他,革命队伍没有空子可钻,不要白日做梦,不要痴心妄想。
  哦,是这样的,还以为韩伯良强奸了苏医生呢,不是啊。
  二韩人失望了,不是韩伯良,就是说,案子还没有破,还要在二韩调查下去。
  韩伯良想收买公安,想去救他的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如果不是他儿子干的,他为什么要去收买公安,别人就不去,说明坏事不是人家干的,一定是大来二来干的。
  这下子好了,明了了,不要调查了,应该把大来二来都拉来,一起斗。
  这样看,小河死的就亏了。
  查案子,谁也不能查那么准,你说,谁能到了那里就把坏人给抓起来,早晚冤枉一个,也是难免的。
  就是,公安也不容易,说到底,公安也是为了咱们二韩好。
  罗文彬挥了一下手,示意大家不要说了,罗文彬说,毛主席说了,调查就是解决问题,案子我们还会调查下去,我们要把真正的罪犯给抓起来,到时候我们还在这里开大会,开一个审判大会,开一个胜利的大会,好不好。
  群众鼓起了掌。齐声高呼:好。
  罗文彬说,同志们,跟我喊打倒韩伯良的口号好不好。
  又是齐声高呼:好。
  打倒坏分子韩伯良!
  打倒坏分子韩伯良!!
  。。。。。。
  两千人的声音呼啸而来,韩伯良羞愧得把脑袋低到了裤裆里。
  散会了,公安网开一面,让韩伯良回了家,公安现在忙,还有很多事等着公安去做。
  韩伯良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后悔没有听韩伯祥的话,韩伯祥告诉他了,生活是生活,戏就是戏,生活里的事可以搬进戏里,戏里的事你是不能去学的,果然,今天韩伯良学戏里的事,学走样了,丢了大人了,韩伯良这一辈子,没有偷过,也没有抢过,就是生产队分粮食,他也不争,给多少,他就要多少,在二韩,像韩伯良这样的户,叫宽敞户,说宽敞,是因为劳力多,到了年底一结算,年年都有剩余,有剩余的,就有欠账的,不管欠多少,有人要韩伯良给担着,韩伯良不说二话,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一个生产队,他又不能跑了,担着怕什么了,韩伯良除了烟炕烧的好,泥水活做的也不差,谁家要盖屋,要脱坯垒墙的,找到韩伯良,他一定去,干那个活,不惜力,甩开了膀子干,力出了,饭才吃得香,要得是个心安理得。要说有丢人的事,是两个儿子没有结婚,是的,韩伯良没有给儿子娶上媳妇,这让他抬不起头,觉得愧对了儿子,愧对了已经先他而去的老婆,老婆是累死的,学大寨的时候,韩大帽子干得有劲,有牲口他都不让使,犁地,用人拉,要上面的人来看,来参观,白天黑夜地拉梨子,老婆的身子单薄,力亏,能不累吗,老婆走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那一年大来就算二十了,老婆想着给大来找个女人,如果大来有个女人,老婆可能就闭眼了。要说还有丢人的事,就是儿子和马翠花弄了那个事,对这个事韩伯良有自己的看法,儿子都大了,早就该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了,你不让他去体会一下,不是逼他去疯吗,像村东头的韩大路,现在,天天见个女人就追,就撵,撵得人家的女孩子没有地方藏,多不好。所以,韩伯良没有责备儿子,韩伯良对马翠花说,你常来。来了,韩伯良不亏翠花,毕竟,大来二来都要去照顾。
  如果今天罗文彬不把韩伯良的事给概括一下子,韩伯良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行为,更没有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它带来的恶劣影响,罗文彬是站在政治的高度来总结,来概括的,有高度就是好,就像你看一个人,长得也不差,也有模有样的,但是,你要是比他站的高,你就看到他的头上有几道疤痕。这就是高度的好处。韩伯良没有高度,别人告诉他了,他才知道,但是,知道了,晚了,韩伯良后悔得想扇自己的耳光,自己丢人还不要紧,还给大来二来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会上就有人议论了,说韩伯良一定是心虚了,才想起来花钱收买公安,天地良心,韩伯良不是这样想的,韩伯良想告诉每一个人,他就是想去看看儿子,没有别的想法,但是,没有人会听他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坏人。还有,公安会不会因为他韩伯良做了这样一个错事,去加重对大来二来的审问,如果是这样,大来二来就成了重点。想到这一层,韩伯良冒汗了,一身的汗,一脸的汗,汗水是一阵子猛淌,然后停了,开始冷,止不住哆嗦,一定是这样的,公安一定要在大来二来身上开一个口子,怎么才能不让公安加重对儿子的惩罚,韩伯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死,自己去死好了,韩伯良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是啊,要是自己死了,大来二来是不是不会成为重点怀疑对像了。
  韩伯良有一点说的对,专案组真的把大来二来作为了重点。散了会,罗文彬提审大来二来,今天这个韩伯良举动反常,如果大来二来没有问题,他不会用那么多的钱来探路子,七十八块钱,基本上是罗文彬两个月的工资,对这个钱的来路,罗文彬也查到了根,这是韩伯良带着大来二来爷仨加在一起一年的收入,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了,他肯花大价钱,他就有大目标。那么,审问大来二来的工作就要加大力度,罗文彬对两个公安说,今天我们加一下班,看看能不能加出成绩来。
  韩伯良真的悬梁了,在自己家的梁头上,把自己给解决了。
  发现韩伯良上吊的是胡佩珍,吃早饭的时候,来义对胡佩珍说,你去看看叔吧,看他来不来吃饭。
  昨天,来义就去叫过韩伯良,说,叔,到俺家去吃饭吧。
  韩伯良说,我不吃了,我吃不下。
  来义还劝过韩伯良,来义说,叔,批斗也就是个形式,你不要多想了。
  韩伯良说,我没多想,是我错了,批斗我是应该的。
  来义说,书记也是没有办法,公安要批斗你,书记说了不算。
  韩伯良说,叔没有怪他,他有他的工作。
  来义在韩伯良的床前坐了一会,韩伯良说,你回吧,叔困了,叔想睡一会。
  来义说,那我回了,叔,你睡吧。
  来义起身走了,走到门口,韩伯良又说了一句话,韩伯良说,来义,叔的事不要你操心,大来二来都给逮起来了,你要多操他们的心,怎么说,你也是他们的哥。来义没有多想,来义说,我知道了。
  韩伯良的身子已经硬了,想必是来义走后,他就上了吊。
  来义去找了韩伯祥,来义说,书记,俺叔的丧事怎么办。
  韩伯祥说,还能怎么办,埋吧,你还想找公安去抵命啊,你叔他是自己上吊死的,又不是公安勒死的。
  来义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大来二来还关在大队部,俺叔出殡,连个孝子都没有。
  哦,韩伯祥说,是的,这是个问题,怎么说,韩伯良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有儿有女的,老盆还是要有人给他摔的。
  来义说,书记,咱去给专案组汇报,看看能不能把大来二来弄出来。
  韩伯祥说,这个事,难,来义,你想想,案子还没有结,人家能让大来二来出来吗,不能吧。
  来义说,你担保,把俺叔的事办好了,再把大来二来送过去。
  彭局长大年初十回了城,关于这个案子,弄得彭局长很窝心,很没有面子,他到二韩,是给上面说了狠话的,要是破不了案,他不回城,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二韩的这些刁民是这么顽固,三角带抽断五根了,楞是没有问出个头绪,走的时候,彭局长交代罗文彬,你给我下狠心搞,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需要什么,你说,局里支持。
  彭局长走了,主持专案组工作的不是唐成田,是罗文彬,昨天罗文彬提审大来二来,审到凌晨三点,依然是没有结果,但是成绩还是有的,二来交代了他们和马翠花的事,他爹韩伯良是知道的,不仅是这样,这个韩伯良对两个儿子和一个寡妇弄这个事,不仅不反对,他还支持,可见,韩伯良这个人有多龌龊,他的灵魂是多么肮脏。罗文彬决定,天亮之后,把韩伯良给抓过来,给他下点猛料,从他身上寻一个突破。
  韩伯祥和来义到了专案组,罗文彬在睡觉。
  唐成田问,韩书记,什么事你说。
  韩伯祥说,不好了,昨天批斗的韩伯良,他上吊了,死了。
  他上吊了,他怎么上吊了呢。
  是啊,谁都想不到,他竟然上吊了。
  罗组长还要审一审他呢,他居然上吊。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想法。
  他死了也就死了,我们研究一下,把他给埋了。
  埋了呗,还研究个啥。
  是这样的,韩伯良是有岁数的人了,有儿有女的,丧事就得办得像个丧事的样子,比如,要有个孝子,要给他扛孝幡,摔老盆。
  你们大队研究不就行了,还要到这里汇报。
  唐公安对俺农村的事不了解,韩伯良的两个儿子都在这里关着,儿子不在,这个事就不好办。
  唐成田听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要把大来二来回家给他爹出殡去。
  韩伯祥和来义一起点头。
  这个事肯定不行,你们回去吧。
  就一天,一个晚上,把韩伯良殡了,再把大来二来送回来。
  要不,你们跟罗组长商量。
  当然要给罗组长商量,到时候你唐公安也替我们说个好话,他韩伯良死就死了,也赖不到公安,给他埋了,也就也个熊了。
  罗文彬听了汇报,同意了,不过,罗文彬交代了,出殡可以,一定要把人带回来,出了差错,你韩书记要负责任。
  其实,罗文彬心里明白,以大来二来现在的情况,你让他跑,他也跑不了,不如卖个人情给韩伯祥算了,
  大来二来走不了路,大来的腿断了,二来腿没有断,一身的伤,弱得很,要搀着才能挪一点步子。来义牵了牛,用生产队的拖车,把大来二来拉回了家。
  大来还没有到家门口,就从拖车上滚落下来,大来喊了一声:爹,爹来。
  二来也从拖车上滚落下来,二来往前爬了两下,对着门,喊了一声:爹,俺爹啊。
  韩伯良还没有寿材,他这个年龄,还没有到准备寿材的时候,韩伯祥说,给他做个木匣子吧,砍树是来不及了,大家给他凑一下,能让他躺里面就成。
  因为时间紧,灵棚就不搭了,把韩伯良放在屋子里,等明天木匣子做好了,入了殓,给他抬下地,也算是入土为安。
  打坑的,请灵的,买菜的,一切按部就班,终归是要来人烧纸的,要准备两桌子菜,要让来烧纸的人有饭吃,还有,来花那里要去通知一下,派个人去,要对来花说,明天要早来。来花的婆家有十多里呢。
  忙的差不多了,天晚了,大来二来给老少爷们磕头。
  大来说,俺爹的事,都仰仗大家了,爷们弟兄们的大恩大德,俺和二来在这里给大家磕头了,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报答你们。
  韩伯祥说,该干的活一定都会干好的,你弟俩今晚就好好陪陪恁爹,好好说说话,虽说你爹死的意外,你两个当儿子的还能送送他,他也该知足了。
  大来说,全仗着书记操心。
  韩伯祥说,不多说了,陪陪恁爹吧。
  韩伯良躺在一张软床子上,软床子窄,也矮,因为网床的绳经子时间长了,掉了劲,韩伯良躺在床上就像是蜷缩在牛槽里一样。
  韩伯良的床头有一盏灯,灯叫长明灯,从韩伯良死的时候就点燃了,这盏灯一直要把韩伯良送下地才能灭。
  大来二来跪在韩伯良的床头,他们两个之间是一个黄盆,黄盆的下面打了两个眼,大来打一个眼,二来打一个眼,一个眼代表大来,一个眼代表二来。
  大来拿一张草纸在长明灯上点着了,丢在黄盆里。
  二来也拿一张草纸丢在黄盆里,二来的草纸不用在长明灯上点,哥丢下的那一张纸还在燃烧,二来的纸丢在里面自然也就烧了。
  纸烧起来,红红的火,映着大来的脸,也映着二来的脸。
  大来说,弟,咱爹没有了。
  二来说,爹没有了
  大来说,以后就咱俩过日子了。
  二来说,是,哥,就剩咱俩了。
  大来说,咱俩给逮起来,让咱爹操心了,他的心操碎了,他就走了。
  二来说,爹走了,爹也走得不安心,哥,你要是结婚了,爹可能就安心了。
  大来说,是的,你要是听爹的话,愿意来花去换亲,你把那个女人娶来家,爹也安心了,你没愿意,伤了爹的心。
  二来说,不怪我,结婚也该你先结,你是哥,你说,哥,你要是结了婚,再有个孩子,咱俩就是给逮起来了,有个孩子陪着咱爹,他看着他孙子,他还舍得走吗。
  大来哭了,大来说,要说这个事,怪咱爹,二来你又不是不知道,翠花姐怀了你的孩子,是爹不愿意要的,人家翠花姐都愿意给你生了,爹硬是没有同意。
  二来说,哥,那个孩子是你的,这个话是翠花姐说的,我问过她,她一口咬定是你的。
  大来说,怎么可能,你算算翠花姐来咱家几次。
  二来说,十几次呢,从四月初八算,到八月的十二。
  大来说,四月初八是不错,那个时候翠花姐还没有跟我好过,我是五月开始跟她好的。
  二来说,哥,你五月跟她好,她是七月初说怀孕的事。
  大来说,弟,你糊涂,翠花姐说怀孕的事,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大来还说,就算是七月怀孕,也不能说就是我的,你想想,二来,翠花姐五月初二来一次,那一次是跟我好,五月初六呢,是跟你好,对不对。
  二来说,哥,五月初六和五月初九都是我不错,过了初十我就走了,我跟着来义哥到淮河抗洪去了。
  大来说,你抗洪走了,翠花姐是来过两趟,那也不一定就是我的。
  二来说,不管是谁的,都是咱爹的孙子,是爹说不要的。
  是啊,大来说,那一次翠花姐恼咱爹。
  二来说,爹要的是个面子,爹说,翠花姐给咱们生了孩子,传出去不好听。
  大来说,翠花姐可受了罪了。
  二来说,是啊,她把孩子打掉了,再也不和咱好了。
  有一股风从门外扑来,大来说,二来,咱不说这个事了,咱爹不爱听,有意见了。
  大来问,二来,昨天罗公安打你了吗。
  二来说,打了,他亲自动手打的。
  大来说,也打我了,也是他亲自打的,他问我最后一次去苏医生那里是什么时候,这个问题他都问八遍了,我给他说,忘了,他不信,就打我。
  二来说,他也问我了,我最后一次是和树根一起去的,树根说苏医生找他,要我和他一起去的。
  大来说,是你把树根说出来的。
  二来说,没有,我说出树根的时候,树根已经给抓进来了。
  大来说,对,咱不知道,咱不能乱说。
  二来说,我一个人都没有乱咬。
  大来说,我也没有。
  二来说,咱不说,咱就吃亏,昨天看样子罗公安露凶了,想杀了我呢,哥,你看到他身后的那个木棍了吗,他就用那个棍夯我了,夯我好几下子。
  大来说,我知道,我的腿就是那个木棍夯断的,那根木棍真硬。
  二来说,是洋槐树的,当然硬了。
  大来说,弟,身上还疼吗。
  二来说,疼,一个身子都疼。
  大来说,打的时候疼,疼得受不了,我就数,数他们打了我多少下子。
  二来说,哥,你数了。
  大来说,我数了,用三角带抽了我一百三十八下子,用木棍夯了我十七下子。
  二来说,我没数,光顾疼去了。
  二来还说,哥,你说说,我们把爹送下了地,我们还回去吗,还要到大队部去吗。
  大来说,听来义哥说,书记签了字,写了保证才让咱回家的,咱要是不回去,书记没法交代。
  二来说,哥,我都怕了,回去了,不还是要挨打吗。
  二来的眼泪流出来了,二来说,哥,我死都不想回去。
  大来的眼泪也流出来,大来说,弟,哥也不想回去,哥昨天都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想着自己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呢。
  二来说,哥,回去早晚也是被打死,不回去了。
  大来说,弟,你看看你,你好好的,你要活着,哥活不活的,也没有意思了,腿都断了,活着也是你的拖累。
  二来说,哥,咱问问爹,爹要是让咱活着,咱就活着,爹要是愿意带咱走,咱不如跟着爹走算了,咱也该看看娘了。
  大来说,弟,爹不是死了吗,爹死了,咱怎么问他。
  二来说,这样,咱给爹烧纸,拿在手里烧,纸要是能在手里烧完,那个火不灭,那就是爹愿意带着咱走,纸要是烧着烧着灭了,爹就是不同意,咱就活着。
  大来说,好,咱问问爹。
  大来拿一张草纸在长明灯上点着了。
  二来拿一张草纸在长明灯上点着了。
  草纸烧的快,大来和二来拿在手里,把草纸向下,火就烧的更快了。
  大来二来以为爹还是愿意带他俩走的。
  突然又是一阵风,把大来二来手里的草纸给吹灭了。
  大来哭了,大来说,爹,你怎么不愿意带我们啊,你是怕操我们的心吗。
  二来哭了,二来说,爹,你就是不愿意带我们走,我和哥也是活不了啊。
  大来说,爹,刚才那个风不是你故意刮的吧,不是你故意刮的,那就不算,我和二来就再烧一张。
  大来二来又点了一张纸。又被风给吹灭了。
  大来说,爹,你不带着我们,我们也跟着你走,你是俺爹,你去享福了,你不能留下我和二来在这里受罪。
  二来说,哥,爹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二来问,哥,咱们怎么走。
  大来说,跟着爹,爹怎么走,咱就怎么走。
  二来说,对,跟着爹走。
  大来说,哥的腿上不去了,哥上不了套怎么走,你要帮着哥,在下面托一下子。
  二来说,哥,我把你托上去了,你不能先走,你要等着我,咱一路。
  大来说,我什么时候不跟你一路了,你小的时候,我牵着你的手,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大来在梁的东头打了一个套。
  二来在梁的西头打了一个套。
  大来和二来又给爹烧了一张纸,大来说,爹,我跟你去了。
  二来说,爹,我也跟你去了。
  二来把大来托上去,二来说,哥,你等等我。
  大来说,等着呢。
  二来也上了套。
  韩伯祥和来义还没有睡觉,韩伯祥在来义家烤火,说马翠花的事,孙光腚的事,说大来二来的事,还说了二韩以后的事,这中间,两个人去看了一趟大来二来,那个时候大来二来在屋子里说话,说到了翠花,说到了孩子,韩伯祥和来义就没有进去。
  韩伯良家传来了咚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声音不大,闷闷的。
  韩伯祥和来义抽了一支烟,韩伯祥说,咱去看看,给大来二来说一声,就睡觉吧。来义说,好,看看去。
  大来二来悬在了梁上,一个人的脚下是一块土坯。
  韩伯祥上去抱住了大来,来义赶忙抱住了二来,韩伯祥说,托下来,快托下来,身子还热乎,吹气,嘴对嘴吹。
  没有吹过来,两个人没有一点想还阳的迹像。
  韩伯祥说,来义,你上房,你去喊大来,喊二来,他们走不远,你快去叫魂。
  韩来义站在房顶,对着天喊:
  大来呦,你回来。
  二来呦,你回来。
  大来,你来家吧。
  二来,你来家吧。
  。。。。。。
  来义的声音打着颤,在深夜里,嚎得失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