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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罗文彬的黑名单

  罗文彬的收获来得出其不意,如果不是马翠花意犹未尽,关于苏珊案件的线索可能就没有了,丢失了。马翠花意犹未尽,一定要罗文彬站起来,要求罗文彬像战士一样挺起胸膛,这就勉为其难了,整个过程罗文彬如同一只被俘虏的老鼠,猫用爪子抓一下,挠一下,让老鼠跑,再扑上去,这是形式上的,罗文彬不是一只老鼠,也不同于一般的农民,罗文彬是一个能从形式上看出意义的人,现在是马翠花在进攻,罗文彬在防守,在攻与防的过程中,看上去罗文彬是处于劣势,这是表面的,是现像,实质上这也是供与求的关系,是马翠花在索取,在向罗文彬讨要,索取和讨要的过程是愉快的,是美妙的,罗文彬在马翠花的召唤下,有了前进的动力,有了一往无前的决心,马翠花骑在他身上,像一匹在平原上跳跃的马,有节奏地运动,把罗文彬幸福得无以复加,乖乖,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家里的婆娘就知道四肢拉叉地仰躺在那里,婆娘以为她那个样子,就是给男人幸福,屁,如果不到马翠花这里还真没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不仅是这样,马翠花会在罗文彬气喘吁吁的时候,把自己的奶子放在罗文彬的嘴里,这些年,马翠花的奶子没有断过水,二韩庄的男人喜欢她,不仅仅只喜欢和马翠花睡觉,更喜欢她的奶子,马翠花的奶水,甜甜的,尤其是像罗文彬喝了酒之后,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灼热,奶水甘露一样滋润了他,这一滋润,让罗文彬先是兴奋,继而是清醒,他看到了马翠花奶子上的齿痕,深红色的,上下两排,清晰地分布在乳头的两边,这就不对了,罗文彬不吃奶了,一看,就知道这是成年人的牙印子,马翠花家里没有男人,一定是有人偷吃了食,罗文彬这样想,下边的力度小了,渐渐失去了战斗力。
  马翠花兴致盎然,正等着罗文彬的激情燃烧,他却突然停下,像一辆车,没油了,不跑了。
  罗文彬起身,把衣服穿上,要马翠花也把衣服穿上。
  罗文彬说,看见男人的痕迹,我弄不下去。说的时候,罗文彬的一只手在那个有齿痕的奶子上扇了两下,罗文彬的手用了点力度,显然是生气了,那个奶子随着罗文彬的手上下跳跃了两下。
  这个时候的马翠花才知道罗文彬没有了动力的原因。
  马翠花想,自己喝了酒,把这个事给忘了,疏忽了。
  罗文彬的脸阴沉着,阴沉得让马翠花不知所措,毕竟,罗文彬是个有身份的人,是个公安人员,他生气了,扇了马翠花的奶子,马翠花不敢动。
  她后悔,真是大意了,不该让自己面对着灯光让罗文彬吃奶。要是背过身去,罗文彬怎么会发现呢。
  她心里有后悔,也有怨恨,她怨恨的人是韩小宝子,她奶子上的齿痕是韩小宝子留下来的,以前韩小宝子没有弄过马翠花,韩小宝子穷,在二韩是出了名的,他养三个孩子,最小的都十二了,都没有上学,在家里割草,割了,缴给生产队,挣工分。老婆的身体也不好,得了个喘病,到了这个冷天,有上气没有下气的,可能是有些日子他老婆的身子不能弄了,他有些急,在生产队的水磨坊里,搂住马翠花,一定要弄。马翠花不让弄,在二韩,马翠花是赊了不少的账,但是,赊给谁都不能赊给韩小宝子,他挣的工分,能让一家老小吃上饭就不错了,他舍得还这样的账吗,不可能。马翠花挣扎,挣扎的另外一个原因,马翠花知道,韩小宝子既不可能给她钱,也不可能让马翠花满足一次,想找男人,找孙光腚那样的,找四辈那样的,孙光腚和四辈都身强体壮的,比韩小宝子强得没有影,和韩小宝子在一起弄,那算什么呢,有句话说,逮不到黄毛还惹得一身骚,不给他弄。韩小宝子搂住马翠花不撒手,韩小宝子说,我杀猪,我给你二斤猪肉。韩小宝子在生产队推粉,每年到了秋后,红薯收上来的时候,生产队都要磨粉,把粉磨出来,下成粉丝,到街上换钱花,一个生产队没有进项是不行的,剩下的粉渣可以喂牲口。韩小宝子磨粉,抓住机会就往家里带粉渣,粉渣是喂猪的好饲料,这些年,韩小宝子再急,再困难,他都会在春天买个猪仔养在家里,没有饲料,就喂青草,只要不死,先把猪架子给长起来,到了秋天,磨粉了,猪才会慢慢添膘。韩小宝子说杀猪,给马翠花二斤猪肉,马翠花动心了,随了他的意。像马翠花想像的那样,韩小宝子的确不行,还没打个照面,他就瘫倒在马翠花身上,瘫倒了,他还不起来,他觉得这么快就结束了,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二斤猪肉,他吃着马翠花的奶子,越想越后悔,亏大了这次,这样想,他的牙齿就用了力,恨不得把马翠花的奶子给咬下来一个。
  罗文彬生气了,马翠花不敢提要钱的事,马翠花的心扑哧扑哧地跳,她想好了,只要罗文彬不找她的茬子,不问她和谁一起睡觉的事,就让罗文彬白弄好了,不要他的钱。马翠花是第一次和有身份的人弄这个事,以前和她在一起的都是农民,没有人弄过了她还给她脸子看,看来农民和公安真是有差别的,农民都是脱掉裤子的时候硬,硬得不得了,裤子一穿上,软了。公安不一样,公安裤子脱下来硬,裤子穿上了,还硬,是脸硬。
  罗文彬是干什么的,罗文彬是公安,破案子的,他看到马翠花奶子上的牙印子,一下子想到了苏珊,苏珊的奶子也是男人咬的,照片都放在指挥部里,都在唐成田的抽屉里。是不是这个男人弄这个事的时候有咬女人奶子的习惯,罗文彬不得而知。他想着,怎么能从马翠花嘴里掏出话来。他在观察马翠花的变化,从马翠花身上下来的时候,罗文彬还不是很硬气,他知道今天的事要是让人知道了,他就完蛋了,前程不要说了,他会去蹲劳改,想到这样的结果罗文彬先是害怕,今天酒喝得多了,如果不喝酒,再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罗文彬的怕,是藏在心里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他看到马翠花被他扇了两下奶子,不动了,床上的风风火火没有了,再看她的脸,她的脸紧张,眼睛躲闪着,这就好办了。
  罗文彬沉下声,喝到,马翠花,你身上的问题很严重。
  就这一声,把马翠花吓倒了,不知所措了。
  现在的罗文彬威严得很,一身的公安制服,上面是白的,下面是蓝的,黑皮鞋,腰上扎一根武装带,别一把枪,枪是真枪,二韩人都知道的,就是前天,韩伯祥的狗咬人,见人就咬,像是疯了一样,韩伯祥自己拿挑水的扁担去打,怎么也打不到,他到专案组找唐成田,唐成田对罗文彬说,你去,给它一枪。罗文彬就去了,掏出枪砰一声,那条狗在地上蹬了两下腿,死了。
  罗文彬说,马翠花,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
  马翠花说,不知道。
  罗文彬说,我告诉你,你和强奸苏珊的那个男人有共谋的嫌疑,我还给你说,就凭你策划勾引专案组的干部这一条,就该让你去坐大牢。
  马翠花晕了,马翠花在床上坐不住,出溜一下跪在了罗文彬的跟前,说,没有,好兄弟,我真的没有。
  罗文彬说,哪个是你兄弟,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别动,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兴许还能救你。
  马翠花说,我老老实实,我一定老老实实。
  罗文彬问,今天晚上你干了什么。
  马翠花说,睡觉。
  罗文彬问,和谁睡的。
  马翠花愣了一下,罗公安忘的也太快了,这不是才把衣服穿上吗。马翠花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说,和你啊,你忘了,你还吃俺的奶子。
  啪的一个耳光,罗文彬手重,没有留情。打得马翠花眼前金花四射。
  你不想活了,好好想想,你和谁睡的。
  马翠花懵了,是真懵了,罗公安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不认账也就算了,还打她,问她和谁睡的。和谁呢?马翠花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自己一个人睡好了。
  马翠花这样说,脸上又挨了一巴掌,不老实啊,你是真不想活了。罗文彬把枪都掏出来了,说,你给我说,你奶子上那是谁咬的。
  这是在提示马翠花了,马翠花想想,韩小宝子你个倒霉蛋,你弄了我一下子不要紧,你不给我猪肉也不要紧,我要是把你说出来,公安一定会把你抓起来坐牢去。马翠花不想说,罗文彬又把手伸了出来,又想扇马翠花的耳巴子。罗文彬说,想蹲劳改我现在送你进去。马翠花不想去蹲劳改,她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还要靠她去养活,她蹲了劳改,谁养她的孩子。
  马翠花说,是韩小宝子咬的。
  罗文彬说,走,跟我去专案组。
  马翠花眼泪下来了,去专案组不会有好事,去了,弄不好就回不来。
  罗文彬说,只要你老老实实的,问你话你照实说了,我保证你没有事。
  你保证。
  我保证。
  马翠花放心了,干部说话都是算数的,像韩伯祥,马翠花把红旗改成了裤衩,韩伯祥说了,马翠花的行为往大了说,是破坏社会主义。这个罪名大了,后果马翠花也是知道的,韩长功说社会主义的坏话,被绑在生产队的磨坊里,活活地渴死活活地饿死。这个事谁不知道呢,后来为这个事,上面来了个调查组,调查的结果是韩长功该死,但是,不能死在磨坊里,该把他拉出去,拉到一个荒草坡,一枪给毙了才痛快。还说,当时的大队书记韩大帽子处理这个事的方式不对,这么大的一个反动分子,他说处理就处理了,那是不行的,要把这样的人交给上面,上面来处理他,那样的效果就不一样了,你说,一个省的人要是都知道了把坏分子韩长功给毙了,会震住多少蠢蠢欲动的人,那些人还敢吗。你把他关在磨坊里,不声不响地给饿死了,也太草率了,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受党的教育多年了,你韩大帽子这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上面很生气,把韩大帽子的职给撤了。
  马翠花那么大的事,韩伯祥说既往不咎了,结果就没有咎。韩伯祥能不咎,罗文彬也可以不咎。说到底,跟男人睡个觉,不会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没有把红旗改成裤衩的罪名大。
  韩小宝子睡在草铺上,二韩睡草铺的人家多了,草铺暖和,方便,到生产队抱来麦秸草,往地上一放,铺平了,就能睡觉。睡草铺不仅暖和,方便,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出,实在。睡在木头床上,两口子晚上有个什么事,把木床弄的咯咯吱吱的,弄得晃晃悠悠的,难免觉得不踏实,睡草铺就不一样了,在草铺上怎么折腾都没有问题,用不着担心把床给晃悠坏了,在草铺上可以使劲弄,使劲折腾,男人和女人都放得开,把男女之间的事做得惊天动地,做得风生水起,这样做得结果也不同寻常,二韩的女人高产,娶来家就能做出成绩,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外村有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都悄悄地到二韩打听,到底是什么原因二韩的女人产量会这么高。二韩的麦子亩产三百斤,红薯亩产一千斤,这都不算突出,为什么女人到了二韩就突出了。对这个事,二韩人不保守,都愿意乐于助人,说,你让那女人来,我们随便找个男人,都能做出成绩。这不是吹,不是说大话,原来老叫驴的女人何二叶,先是嫁到界沟西的张家,过了两年,何二叶的肚子不见动静,男人说是何二叶的问题,把何二叶给撵走了,撵到了邻村的徐家,跟光棍徐四睡觉,也不行。当时所有的人都认为是二叶的问题了,徐四也把二叶赶出了家门。二叶走投无路,寻死的心都有,老叫驴早晨去换豆腐,看到了二叶,老叫驴没有女人,把二叶领回了家,当时很多人都笑话老叫驴,都说一块白碱地你也想让她长出苗来。老叫驴不仅让白碱地长出了苗,还让她结了果,出溜出溜结了仨,用老叫驴的话说,都不敢弄了,随便弄弄都有结果。二叶的第一个男人和徐四见了二韩的人羞愧得说不出话来。本事,这就是本事。二韩人的本事不是说使用的工具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工具没有什么很大的差别,关键是使用的方法不同,在草铺上,什么样的动作都可以做出来,可以为所欲为。说到底,还是草铺好。
  但是,韩小宝子今天睡草铺睡得不踏实,脑子里老是马翠花的影子,马翠花光着身子,奶子一晃一晃的,把韩小宝子的心晃悠得用手按都按不住。韩小宝子给马翠花说了明天杀猪,还说要给马翠花二斤猪肉,杀猪的事小宝子没有给自己女人说,当时是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和马翠花交易,韩小宝子顺嘴说出了猪肉。说了也不要紧,无非再给马翠花说,要她等等,韩小宝子穷,却不是个赖账的人,韩小宝子恨的是自己没有屌用,才弄了一家伙,还没有品出味来,自己就倒了,就不行了。孙光腚说的对,韩小宝子不行。说起来想睡马翠花也是和孙光腚有关系的。孙光腚在生产队喂牲口,韩小宝子要磨粉,去牲口棚下牵驴,那时候,驴槽里还有草料,驴吃的正香,韩小宝子就和孙光腚啦呱。男人啦呱离不开女人,尤其是离不开马翠花。
  韩小宝子说,孙光腚,你个狗日的天天去弄马翠花,你拿什么给的她。
  孙光腚在二韩受气,三岁的孩子都敢骂他是狗日的。骂惯了,孙光腚根本就不计较,别人骂他狗日的,在他听来就像是说你吃饭了吗是一样的。
  孙光腚说,赊账。
  这个事也能赊账吗,韩小宝子不信。
  孙光腚说,我都欠她五次账了,昨天她又来找我,我说我不弄了,弄多了还不起。
  真的?
  真的,我哄你干什么。
  真是没有想到,原来是能赊账的。韩小宝子的心动了,波澜起伏的。
  韩小宝子睡得不踏实,还有一个说不上来的原因,就是心跳的快,没有来由的慌乱,仿佛要出个什么事似的,能出什么事呢,韩小宝子也想不出,和马翠花睡了一觉自己女人是不知道的,听孙光腚说,老叫驴也睡了马翠花,四辈和二冲这样的都可以睡她,自己去睡了她又能怎么样,她一个寡妇,还能反了天不成。再说,少她的账,早晚都会还的,怕什么呢。韩小宝子辗转反侧的。他女人身体不好,怕冷,说韩小宝子你能不能别翻身,你一翻身,风就进来了。韩小宝子只好抱着自己女人的腿,像是想抓个依靠一样,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想马翠花,他想睡着了就好了,但是怎么都睡不着,慌乱,慌乱得厉害。
  在专案组的指挥部,唐成田亲自坐镇。罗文彬说了,这个马翠花的身上有重要线索。专案组成员都很兴奋,都穿戴整齐,在二韩查一个星期了,没有查出头绪,这下好了,只要有线索,就能顺藤摸瓜,就会把犯罪分子给揪出来。马翠花往屋里一进,感到气氛的凝重,她看看罗文彬,罗文彬在她的身后,她想扭过脸去,罗文彬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脚,罗文彬穿的是黑皮鞋,踹的时候没有留情,有什么情好留的,对待这样的女人就是要狠,要狠得到位,狠得让她没有想法。马翠花被一脚踹倒在地,罗文彬说,跪下,说说,二韩庄你都和什么人睡觉。说!专案组的成员齐声喝道。罗文彬还说,今天不老实,今天就把你毙了。罗文彬把枪拍在桌子上,从第一个跟你睡觉的男人说,一个都不能保留。
  第一个男人马翠花当然记得,那是一九六零年的事了。一九六零年,马翠花居住的马塘堰子村饿死了不少人,马翠花的爹眼看村子里不断往外抬死人,爹说了,想活命就自己去找出路。有什么出路呢,只能要饭。马翠花十八岁了,饿得没有了人形样子,爹给她拿个碗,找个打狗的棍子,爹知道,这个年月狗比人饿得还厉害,那些没有人喂的野狗到处扒埋在地下的死人吃,还有人没饿死的,饿趴下了,狗也去吃,活活地吃了。走出村庄的马翠花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到哪里才会要来一口饭吃,马塘堰子没有吃的,别的村就有吃的吗,爹一定是不想看马翠花饿死在家里才把她赶出来的。走在路上,路上有点点斑斑的雪。有树,树没有皮,不管什么树,皮都脱得光光的,像人没穿衣服一样的光溜溜的。那些树皮被人扒了吃了。风刮过来,一阵一阵透心冷。马翠花在路上遇到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男人,一个大一个小,原来是和马翠花相向而行的,看见马翠花,他们折回了头,跟着马翠花,和男人打照面的时候,马翠花看了一眼两个男人,样子狰狞可怕得很,因为瘦,瘦成皮包了骨头,眼就大,颧骨高的厉害,尤其是眼,红红的,马翠花听说,只有吃了人肉,眼睛才是红的。
  吃人的事马翠花经历过,时间还不长,上个月的事,村里来了一个要饭的小孩,说不上他有多大,是十岁,还是十五岁,分辨不出来,因为人瘦,人小,像一个骨头架子进了村子,马塘堰子自己都没有吃的,哪有什么东西给这个孩子呢,孩子就饿死在村头。当时马塘堰子的人考虑把他给埋了,别让野狗给吃了。围在孩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七嘴八舌的,一个声音说,不如我们煮了,吃吧。突然就没有声音,静了,再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有了某种默契,分散开来,有人在沟边挖了一个洞,有人到村里拉来了一口大铁锅,那个大铁锅是用来晃麻油的,现在它有了另外的用途,还有人到生产队的柴堆抱来了柴禾,到村里挑来了水。
  马绪才去动的手,马绪才七十多岁了,颤颤巍巍的把孩子的衣服给脱了,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人,伸手要去把孩子抱走,抱到锅里去,锅里的水都烧开了,马绪才大喝了一声:住手。他要人去把锅里的热水舀一盆过来,马绪才要给孩子洗个澡,马绪才说,孩子,你是干干净净地来的,你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给孩子洗完澡,马绪才就背过脸去了,他把头昂起来,对着天,他的眼里有泪水流出来,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那么干瘪的一个老人,还会有这么多的眼泪流出来。
  马绪才闭上眼,空气中渐渐有一股味道飘浮起来,升腾起来,那种味道在空气中不仅不散,而且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厚重,像天空积压的云,密布在马塘堰子村庄的上空。
  身后有了动静,动静不大,仿佛都是悄悄地进行着,偶尔能听到碰到锅的声音,能听到碰到碗的声音。有人给马绪才也盛了一碗。马绪才没有看,他的眼闭着,闭得紧紧的,他不知道是谁给他端来的,他喝了一声,滚回去。
  身后渐渐恢复了平静,马绪才依然没有转过脸去,他知道,那些人还没有走,还等着他说一句话。
  马绪才的嘴唇哆哆嗦嗦,剩下没有几颗的牙齿不停地打颤。
  终于他说出了话,马绪才说,都听好了,我们马塘堰子的人做了一件违背天良的事,我们是要遭报应的,这个报应会很厉害,我是罪魁祸首,我第一个遭天谴。我死了,一定要把我也煮了,一定也要把我给吃了,你们听着,一定啊。
  说完,马绪才气绝身亡。
 
  两个男人跟马翠花跟得紧,马翠花害怕,她在前面走得越来越快。天要黑了,马翠花不知道往哪里走,两个男人撵上了她,他们在掏马翠花的衣服,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翻到。
  小个子男人说,哥,看样子她是才出来的,她什么都没有要到。
  大个子男人不死心,又在马翠花的身上摸,结果还是没有摸到。
  大个子男人说,你张嘴,张嘴我看看。
  马翠花害怕,听话得很,把嘴张开。
  大个子男人在翠花嘴里左看右看的,还把鼻子伸到翠花的嘴里去闻。然后很有经验地对小个子说,真没有,她都两天没有进食了。
  马翠花真是佩服,自己两天没有进食,这个男人闻都能闻出来。
  大个子男人叫韩大赖子,小个子男人叫韩二赖子。
  大赖子问,你怎么没有要到吃的。
  马翠花说,家里没有吃的,才出来。
  二赖子说,你有头绪吗。
  马翠花说,什么头绪都没有。                   
  大赖子说,天黑了,你住哪里。
  马翠花说,不知道,走到哪里住哪里。
  二赖子说,跟我们住好不好。
  马翠花说,好。
  大赖子从怀里掏出半块红萝卜头说,吃吧。
  二赖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坏红薯说,吃吧。
  睡觉的地方是草垛,睡草垛也有讲究,不是什么草垛都能睡的,大赖子和二赖子有经验,找到了草垛,他们要围着草垛转一圈,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草垛都被掏的千疮百孔了,你不知道哪个草洞里就睡个人,大赖子和二赖子用个棍子往草洞里戳,有人了,里面会哼唧一下,有时候里面有人,却没有动静,两个人就把里面的人拖出来,人已经饿死了,就是这样,两个人也会在死人身上翻腾一下,看看有没有可以下肚子的东西,怎么会有呢,失望,还是失望。
  把死人拖出来,大赖子要马翠花往里面钻,里面暖和,然后是二赖子,最外面是大赖子。大赖子拿一根木棍,木棍不是防人的,防狗,狗饿,活人死人它都吃。
  大赖子要饭有经验,他什么时候看到村庄里冒烟了,他才往村庄里去,冒烟也要冒白烟,冒白烟说明锅开了,在锅没有开,饭没有熟的时候,村庄里冒出来的是黑烟,是柴禾烟。不过,大赖子也知道,现在冒烟的少了,村子里快要绝户了。即使有冒烟的,那锅里有一口野菜就不错了,想吃饭,更多的要靠自己想办法,要到处去找,去碰,碰巧了,就能碰口饭吃。
  一天早晨,大赖子又出去了,其实他知道,出去也是白出去,没有饭可要了,出去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做为一个要饭的,就是饿死了,他尽力了,他不是没有去要,是没有东西可以要。临走,他给二赖子给翠花说,我要是回不来,你们一定要去找我,找到,不要埋了,抱一抱柴禾,烧了,填填你们的肚子,就回家吧。二赖子没有说话,翠花也没有说话。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大赖子说,记住了,一定要把我找到,一定要活着回去。
  大赖子果然没有回来,翠花跟着二赖子沿着大赖子出走的方向找去了,他们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他们没有看到大赖子,走不动了,他们绝望了,可能大赖子已经倒在了哪里,像二赖子和翠花一样,翠花和二赖子也要倒下去了,二赖子在前面,趴在地上,翠花走在后面,也趴在地上。二赖子回头看翠花一眼,翠花也在看着他。他们都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能用眼睛来交流。二赖子是在说,翠花,我不行了。翠花也在说,二赖子,我也要走了。有雪片从天上落下来,一片一片,漫天飞舞。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眼看要把二赖子覆盖了,要把翠花覆盖了,雪还在下。是突然飘来的一阵怪味让二赖子醒来的,也让翠花醒来了,两个人都把头抬起来,都往天空望着,天空只有厚厚的云,只有落下的雪。那味道还在天空飘浮着,似乎是在召唤他们。
  二赖子说出话来,二赖子说,翠花,这是能吃的味道。
  翠花说,二赖子,你闻闻,是不是香味。
  二赖子说,走翠花,我们看看去。
  二赖子搀起翠花,翠花搀着二赖子,向着飘着味道的地方走。
  味道是从一个村庄里飘来的,二赖子和翠花到的时候,那个村庄的人都在排队,排长长的队,每个人手里拿个碗,在雪地里静静地等待。
  生产队里没有猪杀,也没有牛杀,翠花说,是人。
  二赖子心里一震,是人?
  翠花说,是人。
  二赖子的眼睛不安分了,四处看,他看到了一堆衣服,破破烂烂的,那衣服再破,他认识,那是大赖子的,是哥哥的。二赖子惊呼一声,哥啊,昏厥在地。
  翠花也看出来了,翠花认得那双草鞋,草鞋是翠花用沟里的苇絮编的,大赖子和二赖子出去要饭,赤着脚丫子,大冷的天,怎么受得了,翠花就到沟里摘来了苇絮,给大赖子编一双,给二赖子编一双。
  村里人冷眼看着二赖子,看着翠花,没有人理会。锅里已经好了,肉熟了,他们要吃饭,他们饿,已经急不可耐。
  村里人讲究,给这两个要饭的留了一碗肉,二赖子和翠花是吃了一碗肉才回到二韩的。
  翠花住在二赖子家,成了二赖子的女人。
  翠花最忘不掉的人是大赖子,什么时候都忘不掉,想想大赖子把鼻子伸到自己嘴里去闻,想到睡草垛大赖子要她睡里面,想到大赖子给她的萝卜头,给她的一把野菜……,翠花吃了大赖子的肉。
  到了一九六六年,当时的大队书记韩大帽子从公社领来了一大堆老头像,韩大帽子说,一套是五个老头。马翠花看了,有的满脸横肉,有的胡子拉茬,有一个马翠花是认识的,马翠花知道那是领袖,是毛主席,马翠花当姑娘的时候,在河段挖大河,评上一次先进,公社奖给她一个纪念章,那时候的马翠花兴奋得很,天天把纪念章别在胸襟前,晚上睡觉她也会把纪念章攥在手里,贴在胸上。但是,这个人没有让马翠花吃饱饭,还饿死了她爹,饿死了她娘,马翠花把他请到家干什么呢。韩大帽子说了,五个老头一毛钱。村里的人都欢天喜地去请,请这个字是韩大帽子说的,你花了一毛钱你也不能说是买的,一定要说请,像请神仙一样,挂在自己家最显眼的地方。马翠花不去,韩大帽子送到她门口,她都不要,马翠花不要五个老头像不是嫌贵,要说一毛钱,马翠花当时还是有的,她是觉得这五个人和她没有关系,他们是哪一路的,是干什么吃的,跟马翠花有什么关系呢。马翠花家的正当门有了一副画,那画像上是大赖子,马翠花花钱找人画的,张楼村来了个下放学生,画画得好,马翠花把他请到家,那个时候二赖子还活着,翠花指着二赖子说,照他的样子画,眼比他大,个比他高,还有,脸长,颧骨高。画好了,二赖子说像,就是他哥哥的样子。翠花看也像,生动得很,就像大赖子站在自己跟前一样。翠花给那个青年五块钱,那是翠花的家底子。但是翠花觉得自己这个钱花得值,翠花虽然穷,她还是知道,花钱要买好货,用一毛钱买那五个老头有什么屌用呢,是能管饱,还是能管暖,有了大赖子就不一样,这是个救命的人,是个念想,一辈子都不会忘。
  大赖子没有了,二赖子到了一九六九年也不在了,二赖子做噩梦,天天梦见他哥,梦做完了,一身的汗,一身的水,时间不长,丢下翠花,丢下三个孩子,走了。
  第一个男人都不在了,公安还要查吗。
  罗文彬的名单上记下:韩小宝子,孙光腚,老叫驴,四辈,二冲,韩大来,韩二来,小河……
  马翠花的嘴巴肿了,马翠花自己都不知道说了多少人的名字,罗文彬站在她身旁,问,你说说,还有谁。
  马翠花不敢抬头看,看了,罗文彬手里的鞋底子又会抽在她的脸上,马翠花说,二冲。
  话没落音,鞋底子已经抽上来,马翠花捂着腮帮子哭。罗文彬说,不老实,二冲你都说三遍了,老实交代,还有谁。
  还有韩二来,啪,又是一鞋底子。
  韩二来也已经在罗文彬的名单上了。
  唐成田数了数,一共二十二个人。唐成田摆摆手,说,押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