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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专案组进村吃派饭

  二韩庄安静了,前所未有的安静。这样说似乎不对,这是一种沉寂,白天黑夜的悄无声息。可怕了,哪怕是角落里的一点响动,也会引起二韩人的恐慌。
  专案组驻扎在大队部。大队部的高音喇叭早中晚还是要响一阵子,只是在内容上做了调整,一早一晚的政治学习“韩伯祥读报”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专案组组长唐成田的讲话。
  唐成田进村,看了案发现场,然后从村东头转到村西头,转得二韩庄的爷们毛骨悚然,尤其是那些光棍汉子们,如果唐成田的目光在谁身上多停留了一会,这个人一定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害怕啊。唐成田,一个破案子的人,他用眼睛盯着你,意味着什么,想想,你就不寒而栗。唐成田一张黑脸黑着,不怒自威,谁见他不躲呢。
  唐成田说,想躲,你是躲不掉的。
  听听,唐成田仿佛是成竹在胸了。
  唐成田还说,我们是在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有问题,你要主动交待,争取宽大处理,不要存在侥幸心理,要知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唐成田怕二韩人不懂什么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举了很多的例子,说了很多狡猾的犯罪分子最终都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
  唐成田最后说,我们广大的人民群众要主动地检举揭发隐藏在我们周围的身边的不法分子,要和一切妄想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阶级敌人做坚决地彻底地斗争。
  二韩大队的人也想去斗争,当然,村里人所说的斗争和唐成田的斗争在政治上并不能保持高度上的一致,村里人所说的斗争,就是要把这个千刀万剐的家伙给逮起来,为苏医生报仇,问题是,这是谁干的呢,没有目标,二韩庄的人就没有斗争的对像,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像四辈那样糊涂,二冲的事,四辈出风头,逞能,结果呢,到现在四辈还在号子里蹲着。四辈爹挪着两条老迈的腿到四十里外的县第二看守所去过,也见到了四辈,回来的时候,四辈爹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他把四辈的几件衣服洗了,给四辈准备了一张草席,到了晚上才去找韩伯祥,四辈爹说,四辈要是还能来家,就在韩碱溏那个地方挖个坑,让他守着。韩碱溏是地名,是块白碱地,不长庄稼,到了汛期,二韩庄所有的污水都往那里淌。像四辈这个样子的,死后想进松树林子是不可能了,松树林子是二韩庄的坟地,祖祖辈辈的,老了,终了,都到那里去报到。四辈不能,四辈只能进韩碱溏,像韩长峰和韩长功一样。韩长峰是汉奸,伪满时期帮日本人的干活,解放后给镇压了,这样的人能让他在韩碱溏躺着也是高待他了。这个老家伙,不打倒他怎么行,斗,开批判会,斗他狗日的。他还不服,在批判会上还给社会主义抹黑,说,天天大跃进大跃进的,倒是跃进出成绩来啊,结果怎么样,饿死了多少人。他骂主持批判会的韩大帽子,说你个王八蛋韩大帽子,一个二韩大队百十条人命毁在你手里,你这个书记就当得这么顺心吗,你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啊。真是反了,嚣张得过了头,这就怪不得人民了,在韩大帽子的提议下,二韩大队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就如何让韩长功认罪伏法做个讨论。群情激昂了,枪毙,把他毙了。还有的说,饿死他,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他还能放臭屁吗。讨论来讨论去,到底枪毙韩长功还是饿死韩长功村民说法不一。枪毙他,那是一家伙的事,痛快了,却便宜了这个老家伙。还有,大队没有枪,得到公社去借,能不能借来很难说,一般地说,要是枪毙人,恐怕是借不来。最后一致通过,饿死韩长功。二韩庄所有的村民都在讨论结果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其中也包括韩长功的儿子韩争鸣,韩长功被押在了  闲置多年的油坊里,胳膊和腿都结结实实地绑在石磨上,不仅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还不能让他说话,他要是喊个反动口号啥的怎么行,要让他闭嘴。这好办,油坊里有驴蒙眼,给韩长功带上,紧紧地封住他的嘴。韩长功老实了,不动了,小样的,不信治不住你。过了半个月,韩大帽子带着民兵,打开了油坊,油坊里只剩下了一堆白骨。忘了交待了,关韩长功的时候是个夏天,三伏。住处离油坊最近的韩伯泰老人讲,开始是臭,后来就热闹了,绿头苍蝇围着油坊漫天飞舞,持续了多日。
  韩长功的一堆白骨也扔在了韩碱溏。
  四辈爹想的是,四辈这样的,能在韩碱溏安身吗。
  对专案组的到来,韩伯祥做了细致的安排,后勤服务有专人负责,买菜和做饭的事交给了来义媳妇胡佩珍,唐成田不同意,唐成田说,我们一家一户地吃,什么时候破了案,什么时候走。
  唐成田要吃派饭。
  看来这次公安是动真的,不是二冲死,二冲死了,公安到二韩把个稀里糊涂的四辈抓了起来,不长也不短的,到底是不是四辈杀了二冲,二韩人也不知道,反正四辈还被关着,一时半晌的,他死不了,也出不来。这次的事和二冲死不一样了,公安不走了,住在大队部里了,不知道哪个熊孩子该倒霉了。
  唐成田有自己的想法,吃派饭是近距离接触群众的最好方式,也是依靠群众和团结群众尽快破案的有效手段。
  韩伯祥问,怎么个派法,是不是先从党员干部开始,继而是先进群众。
  唐成田说,不,那样不好,我们专案组五个成员分成四个小组,一家一户挨着吃。
  唐成田带着队员小郭离案发现场最近的住户开始。
  第一户是韩伯仁家,韩伯仁住村东头,距案发地村卫生室苏珊的住处不足二十米。韩伯祥交待过,专案组有两个人来吃饭。
  韩伯仁恐慌了,说,伯祥,咋个吃法。
  韩伯祥说,平日里你咋吃,现在还咋吃。韩伯仁说,红芋饭,窝窝头,盐豆子。
  韩伯祥说,改善一下呗。
  韩伯仁想想说,要不杀个鸡,炖炖。
  韩伯仁的话还没有落音,伯仁女人就骂开了,放屁呢,专案组的人是你祖宗啊你要杀鸡。
  韩伯仁吓得骂自己女人说,日恁姐,你还是俺祖宗呢,咋咋乎乎个啥。
  伯仁女人说,不杀鸡,开了春,指望它们下蛋呢。
  韩伯祥说,不杀鸡,你从菜园子里收拾收拾。
  伯仁苦着一张脸说,收拾个鸡巴吗,这是个啥季节,菜园子里一片叶子也没有。
  唐成田吃了俩窝窝头,窝窝头这个东西,看上去形像不是太好,刚出锅黏糊糊的,粘手,嚼在嘴里有筋道,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配上伯仁女人烧花生砸辣椒子,真是又香又甜。光窝窝头,队员小郭就吃了仨,吃完了,冷不丁放了一个响屁,唐成田说,舒服吧。小郭说,舒服。
  伯仁在作陪。韩伯仁今年五十二岁了,和当官的在一起吃饭的机会有过,比如韩伯祥,大队书记,村里有个结婚的殡葬的,都是一个村子,免不了要坐下来一起吃一顿。再比如公社书记廖恒昌,去年治理淮河,大家吃住在工地,廖恒昌今天吃在大韩庄明天吃在二韩庄,韩伯仁和廖恒昌也一起吃过一次饭,廖恒昌韩伯祥是乡村干部,和唐成田就不同了,唐成田是城里的,和城里的干部在一起吃饭对伯仁来说是第一次.,伯仁不能不客气一番。
  伯仁说,让领导见笑了,家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唐成田说,很好了,你看看,这个小郭都吃撑了嘛。
  伯仁说,小郭领导是第一次吃这个饭。
  小郭说,是,是第一次吃。
  韩伯仁说,吃的次数多了,就不香了,就该咽不下去了。
  小郭说,不会。好吃呢。
  伯仁说,俺说个话领导别笑话,等有一天,你放屁放出了红芋味来,这个饭你就不想吃了。
  小郭说,哪能呢。
  唐成田吃完红芋粥,放下了碗筷。
  伯仁站起来说,领导再来一碗。
  唐成田摆摆手说,不了,又问伯仁,你家里人呢,出来,出来说说话。
  伯仁说,都在锅屋,在锅屋里吃饭呢。
  唐成田说,来这一起吃多好。
  伯仁说,锅屋里暖和,再说,他们怕生,不会说话。
  唐成田问,家里几口人。
  伯仁答,原来七口,现在还有四口。
  唐成田说,人呢,你坐,坐下说。
  伯仁不坐,回答唐成田说,先前两个丫头,死了,三丫头出了门子,这不,俺一个,俺女人一个,还有个四丫,一个儿子。
  唐成田说,咋不见你儿子呢。
  伯仁说,没有出息,连个生人都不敢见。
  唐成田说,怕啥子吗,我们又不吃人,出来,说说话,是不是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
  伯仁说是,是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就是没有条件,家里这个样子,不能娶。
  唐成田说,条件不重要,当年在战场上也一样结婚嘛。
  韩伯仁说,领导批评的是。
  唐成田说,不是批评,是啦呱,叫你儿子出来,我见见。
  伯仁的儿子来民,二十三了,清瘦的一张脸,很腼腆。唐成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这个孩子在家里娇啊。
  伯仁说,是,他娘惯着。
  唐成田说,都二十多了,你们要娇他一辈子吗,人长大了,是需要摔打的。
  伯仁说,对着呢,我也这样说,他娘护着,惯成了这个样子。
  就来民这个话题,唐成田往下延伸了一下,唐成田说,要让来民和村里的年轻人在一起锻炼锻炼。
  伯仁说,谁说不呢,村西头的树根天天夜里出去下夹子,逮个野兔黄毛什么的,一个人,黑灯瞎火的,他不怕.,俺家来民哪有这个胆子,还有孙光腚那孩子,再深的水,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只要有鱼,跑不了他的手掌心。
  这是多大的本事啊,看来,二韩这个庄子真是个出能人的地方咧。
  接下来到孙光腚家吃饭,孙光腚一个人过日子。
  韩伯祥说,他喂牲口,是个饲养员。
  唐成田看了一眼韩伯祥,韩伯祥才意识到这个话说得不够完整,唐公安误会了。
  韩伯祥说,孙光腚吃住都在牲口棚下,这一户是不是免了,往下派。
  唐成田说,吃,在牲口棚下也吃。
  唐成田生气,韩伯祥一个书记,连个话都不会说,落一村不落一户,你把孙光腚的情况介绍介绍。
  孙光腚这条命是捡来的,说这个话早了,这是六零年的事。
  六零年的春天,是二韩庄闹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六十七岁的伯泰下半宿睡不着了,饿,伯泰的饿不是咕噜饥肠,咕噜饥肠那是饿的初级阶段,伯泰的饿发展到了胃疼,像一千根针一万根针在胃里翻腾,这就不好受了,伯泰翻个身,趴在床上,他想依靠挤压来减轻疼痛,结果这种挤压不起作用,黄豆一样的汗珠子从伯泰的脸上掉下来,不光是脸上,伯泰浑身湿透了,然后是凉,浑身在抖,这就可怕了,伯泰怀疑自己不行了,撑不下去了,他想坐起来,却起不来,只好又趴下。哭声就这个时候传来的,嘤嘤的,有气无力的,伯泰想到了隔壁伯仁家,伯仁家四个丫头,从过了年到现在走掉了两个,听到这样的哭声,弄不好,这回子轮到了三丫,白天,伯泰看三丫就危险了,三丫全身浮肿,只能靠着伯仁媳妇一口一口往三丫嘴里灌凉水。伯泰想说说这个伯仁,不对嘛,儿子的命是命,丫头的命就不是命了,伯仁一个儿子,来民,家里能往嘴里填的,都填来民嘴里了,伯泰看到伯仁,张了几张嘴,还是没说,怎么说,丫头也是伯仁的骨血,他能想一个一个地饿死,他伯仁的心里能不难受。伯仁的一张脸都不能看了,一张老皮包着一个骷髅,鬼一样,伯泰扭回了头,说什么呀。
  伯泰挣扎着起床,哭声是从伯仁家的房后传来的,那是个半大的孩子,个头到了伯泰的胸脯,在春天清冷的夜里,孩子一丝不挂,伯仁家的墙角躺着一个妇女,伯泰伸手摸了一把,妇女的身子凉了,不管经了。伯泰说,这是你娘。孩子呜呜地哭,说不上话来。伯泰回到家,往床下的瓦罐里掏,瓦罐里是红芋干子,早春的时候,生产队要下红芋秧子,把窖了一个冬天的红芋掏了出来,好的,可以育苗的,安插在炕床上,在窖子里坏了的,分了,挨家挨户,三十斤,五十斤的。伯泰一个人,分了十一斤,伯泰把十一斤坏红芋切成片,晒干,藏在瓦罐里。伯泰数了数手中的红芋片子,又放回到瓦罐里三片,把四片搁锅里,兑上水,煮。伯泰用四片红芋干子救活了一条命,这个人就是孙光腚。
  孙光腚的情况不止这些,韩伯祥说到孙光腚的时候有所保留,据唐成田来自外围的调查报告称,孙光腚一直对伯仁家有看法,孙光腚想娶伯仁家的三丫,伯泰老人在世的时候已经提出来了,却遭到了伯仁的拒绝,伯泰不高兴,村里人都知道,伯仁家的三丫能活出一条命来,那是亏了孙光腚的,孙光腚跟着伯泰过日子,二韩庄水里能吃的东西被孙光腚捞了一遍,孙光腚捉来了鱼,捉来了蟹,有伯泰和孙光腚的一份就有伯仁家的一份。伯泰说,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想想你伯仁家都饿成了什么样子,不是孙光腚,不说三丫了,你伯仁能不能活出命来都难说。不管伯泰说什么,伯仁不松口,他不能让三丫跟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过一辈子,伯仁不怕别的,怕就怕孙光腚的成分高。一九六七年,伯泰走了,到松树林子里报到去了,伯仁眼见孙光腚长成了一个大男人,天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的,怪吓人的,伯仁托了个媒人,把三丫嫁了出去。
  唐成田调查过,孙光腚不具备作案时间,据同样是饲养员的淮河说,苏珊出事的晚上,孙光腚和淮河两个人玩了半宿的“六”,唐成田知道“六”,就是在地上纵横各划六道线,既打围又吃劫,类似于围棋的玩法。后来,孙光腚和淮河给马上了夜草,才睡了觉。
  理论上排除了孙光腚作案的可能,唐成田还是想和孙光腚坐下来,唐成田的目的,不是要吃一顿派饭,他要找的是破绽,即使孙光腚和苏珊的案子不存在任何牵连,那么,孙光腚会不会无意间透露出一些线索,案犯在作案后会做出各种伪装,唐成田要使用各种手段把犯罪分子的伪装撕下来,他相信,再巧妙再逼真的伪装,终究还是伪装,终究会露出马脚来。
  孙光腚在啃玉米饼子,玉米饼子金灿灿的,二韩庄的人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鸡蛋馍。意思是说,像用鸡蛋煎成的馍。在唐成田和小郭嘴里,二韩庄的鸡蛋馍实在难以下咽。孙光腚咽得下去,唐成田看见孙光腚的腮帮子鼓胀鼓胀的,每咽一下,喉结就扩张一次,唐成田想学孙光腚的样子,他学不会。孙光腚一个饼子吃完,伸手去拿第二个饼子。
  唐成田说,你老家在山东。
  孙光腚说,是,微山湖那块的。
  听说你水性很好。
  孙光腚把腮帮子里的饼咽下肚子说,小时候跟爹一起打鱼。
  你爹是干什么的。
  打鱼,在船上。
  唐成田喝一口稀粥,强迫自己咽下嘴里的饼说,你爹不在了。
  孙光腚说,死了。
  怎么死的。
  淹死的。
  你爹不会游泳。
  会,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孙光腚想好了,闷头吃饭,不说话,说多了容易出问题,容易给自己带来麻烦,他不能去学四辈个憨种,把没有影的事扯到了自己头上,孙光腚在二韩过得是小心日子,十几年来,孙光腚一直靠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看得时间长了,他就看出了一肚子的经验,唐成田不是一个好惹的货,不仅不能惹,最好是离这个人远一些,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