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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韩发生了两件事

  下雪了,雪下得很细,很碎,若有若无的样子,风是北风,一阵一阵地刮,那些细碎的雪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就在半空中旋走了,找不到了影踪。
  这是一九七四年的冬天,皖北的冬天冷,二韩人猫在屋子里,在等着一场更大的雪来临,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天阴沉了很多日子,厚厚的云在天上挂不住,一定会落下来。二韩人对老天的脾气摸得透,只有顺着它,它要是下雪,谁管得着呢。
  老天爷的事,让老天爷去做好了,二韩人才懒得管呢,因为有一场大雪即将来临,二韩庄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但是,这样的安静是表面的,是外在的,是你站在村子的外边看到的。二韩人没有闲着,猫冬是个幸福的时节,男人和女人在这个季节有自己要做的事,一家一户的,像生产作坊,到了开春时节,屋子里走出来的女人,都变了模样,都把肚子挺了起来。
  这个季节没有农活干,别的事情还是有的,一个有两千多口人的大队,每天都有事情发生,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干部与干部之间,社员与社员之间,有些是好事,值得肯定和表扬的。比如第三生产队的麦秸垛漏了雨,沤了,不能喂牲口了,怎么办,喂牲口是大事,一个冬季这么漫长,没有草垛,牛吃什么,驴吃什么,这关乎一个生产队的稳定和团结。三队的队长艾敬急得团团转,韩来义知道了这个事,主动借给三队一个草垛。韩来义是第一生产队的队长,第一生产队地多,人口也多,这几年一队在来义的带领下,日子过得确实比其他生产队宽绰了一点,借一个草垛给三队,影响不到一队的生活。当然也有不好的事,不好的事也发生在一队,老叫驴和韩小宝子为用驴的事打架了,老叫驴的名字叫韩来平,他磨豆腐,豆腐渣晒干了,是喂牲口的好饲料。按规定,老叫驴磨豆腐用大黑驴,韩小宝子推粉用大青驴。但是,今天老叫驴一定要用大青驴,两个人打了起来,结果可想而知,凭老叫驴的身板,打两个韩小宝子也没有问题,老叫驴这是欺负人了。今天在大队部开会,就是针对近段时间发生的事,该捋的给捋一捋,好事,要宣传,要表扬。对于打架斗殴影响团结的事,要进行批评和教育。一般地说,有关批评和教育这样的事要严肃,大队书记韩伯祥不是这样,在大队部里,韩伯祥对老叫驴和韩小宝子说,打,继续打,不打是狗日的,打给大家看看。韩伯祥比老叫驴和韩小宝子长一辈,骂他俩是狗日的,他两个不敢还嘴。不仅不敢还嘴,这个时候都老实了,不动了。韩伯祥这个人都知道的,一碗水端得平,不会偏一个向一个,打你一巴掌,也会踹他一脚。韩伯祥看两个人都不吭声了,才说,妈拉个巴子的,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明天早上,我睡在被窝里要是听不到你老叫驴吆喝豆腐,我不饶你,还有你小宝子,趁着大雪还没来,还不抓紧把粉丝弄出来,有时间打架,你狗日的不想吃饭了。
  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起什么波澜,要是搁些日子不弄个事出来,二韩庄就显得寂寞了一点,有了点事,日子才过得有些滋味。
  谁都没有想到,此后发生的两件事彻底打破了二韩人的安宁。
  先说第一件事。
  农历十一月初二,这一天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大队书记韩伯祥例行公事,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各个生产队的仓库看看,他先去的一队,一队的仓库保管员是二冲,韩伯祥到的时候仓库的门半掩着,他喊了一声二冲,没有人答应。韩伯祥说,二冲,你个狗日的是不是在里面搞女人。韩伯祥说二冲在搞女人,不是开玩笑,仓库保管员搞女人太方便了,自从韩伯祥当了大队书记,他管辖的八个生产队,仓库保管员就换了七个,几乎每个人都因为搞女人换掉的。仓库里有粮食,女人饿了,家里的孩子饿了,都打仓库的主意,半夜三更的往仓库跑,到这里脱了裤子背走的就是粮食。所以,韩伯祥对仓库监管得很严,一早一晚地要去巡视一番。推开仓库的门,韩伯祥吓得连连后退,话都说不出来了,二冲的脑袋被人敲了,血溅了一地。二冲活着的时候面相就凶,死得样子更是面目狰狞。当初队长韩来义让二冲干保管员看上就是二冲的凶相。二冲的前任是淮河,淮河四十多岁,笑模笑样的,因为面善,就有些妇女到仓库里窜来窜去的,走时,顺手牵羊抓一把粮食,或者绿豆或者豌豆。这样的事被来义看到几次了,韩来义说话说在当面,问淮河得到了什么好处,是不是占了人家的便宜,这个时候淮河不笑了,失职,笑不出来了。淮河检讨,来义说,不用了,你跟着孙光腚喂牛去吧。这样,二冲就干上了保管员。
  保管员这个职,好处是不言自明的,天天不需要出工不说,仓里头有麦子,有黄豆,有玉米,也有芝麻,只要你不明目张胆的往家里背,偶尔给老婆孩子改善一下生活的机会还是有的,撤了淮河的职,淮河女人找来义找了几次,哭哭啼啼的。来义说,不行,就是二冲。
  二冲一个人,没有媳妇,平日里搭伙搭在他嫂子池喇叭的锅上,当然,挣来的工分也是记在池喇叭的账上。二冲当了保管员,池喇叭欢喜得不能行,二冲去当值的第一天,池喇叭破天荒地把一碗鸡蛋茶分了两份,男人大冲半碗,兄弟二冲半碗,但是,好景不长,过了一个星期,池喇叭把二冲从家里轰了出去。池喇叭说,个孬X养的,就知道张嘴吃了,人家干的时候能吃口盐喝口汤的,轮到了你干,我连看一眼都看不上,我天天做给你吃,吃你娘个X呢。池喇叭骂了二冲,一个村子的人都听得见,池喇叭气死了,不骂不行,干了几天的保管员,二冲连个豆粒子都不往家里拿,开始池喇叭以为二冲才干,胆子小,心说,你不拿我拿,当初淮河干的时候,池喇叭抓个三把两把的粮食淮河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是自家兄弟,没想到二冲说,不行。二冲连仓库的门都不让池喇叭进,二冲说,公家的粮食谁都不能拿。把个池喇叭气叉巴了,娘的个X,你二冲有本事了,有权利了,当个保管员不认得人了,你个天打的二冲,你不得好死。
  要说二冲得罪人的事,一桩一桩的,数都数不过来。临秋,天冷了,知青顾玉芬找来义,说屋子的窗太大,太敞,一刮北风,屋子里蜷不住个人。来义说,那就堵上。来义用生产队的板车拉了几趟土坯,把窗户堵的严严实实。二冲不愿意了,二冲不愿意不是说来义堵上了顾玉芬的窗户。来义把生产队的板车用坏了,二冲要来义照价赔偿。来义气死了,说,我这干的是私活吗,我是给知青干活,恁娘,还给你权利了。二冲不买来义的账,板车是你用坏的,你就要赔。二冲半个脑子,来义说不清了,板车是轴承坏了,买一个要八毛,来义掏一块钱给二冲。二冲买了轴承,换上,把剩下的两毛给了来义。
  来义哭笑不得,这个二冲。
  究竟是什么人杀了二冲,杀二冲的动机是什么。
  县里的公安来了,公安穿的是白制服,黑皮鞋,皮鞋在二韩庄的土路上踏出一片灰尘。村里的人见公安见得少,要不是二冲,村里人真是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的看公安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公安先去的是大冲家,想跟大冲了解一下二冲的情况。公安往大冲家门口一站,池喇叭和大冲就哆嗦了,就说不出个话了。公安问,这个二冲平时和什么人来往最多。池喇叭说,跟俺,他跟俺吃饭跟俺睡觉。这话说的不对了,池喇叭的意思是,二冲是住在这个家里的,吃饭是一个锅,出进是一个门。池喇叭紧张,太紧张了,公安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那双能看到人肚子里的眼睛,她怎么能不紧张。村里人都知道,二冲是池喇叭赶出门的,池喇叭把二冲的被子,二冲的衣服,一股脑地摔到了门外,池喇叭还说二冲不得好死,想到这,池喇叭害怕了,池喇叭跪在地上,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俺没杀二冲,俺要是杀了二冲天打五雷轰。
  公安在二韩庄调查了三天,案情进展得异常艰难,这倒不是村民不配合,村民现在是人人自危,不知道怎么配合。
  这个时候四辈出来了,四辈给生产队看青。四辈说,我就觉得二冲要出事。
  公安问,你怎么就觉得他要出事呢。
  四辈说,还要说吗,你看二冲长得那个熊样子。
  公安又问,他长的样子和出事有关系吗,是不是你发现了他有什么问题,和谁有不正常的往来。
  四辈说,问题呀,这个二冲问题大了,二冲身上都不是小问题。
  乖乖,这个话说得,公安屏住气。公安循循善诱,你说说,他的问题出在哪里。
  四辈说,首先是他的脑子有问题。
  二冲脑子有问题一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脑子缺根筋,二百五,这都是说二冲的,但是,公安看问题和村民是有区别的,而且有很大的区别,查案子就是要从细枝末节中,要从不经意之间找出蛛丝马迹。今天这个四辈说到二冲有问题,那就要好好查查,公安考虑事情考虑得细,考虑到了事情的复杂性,为了不被干扰,公安决定带四辈回县城,要坐下来,审审,往深处挖一挖,挖出有价值的东西来。四辈三十好几的人了,第一次坐上了吉普车,第一次去了县城。
  把四辈带走,村子里的人糊涂了,不对吧,四辈会杀了二冲,可能吗,如果不是四辈,一个村子里两千多口人,为什么公安不带别人,只带走了四辈。要说,在生产队里,能和二冲说上话的也就是四辈了,两个人年龄相仿,脾气相投,如果来义不提拔二冲当保管员,两个人还都在生产队里看青。要说区别,二冲是个榆木疙瘩,是个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人,四辈相反,四辈顺嘴跑火车,是个想到哪里扯到哪里的人,这回子好了,跑远了,跑公安局里去了。现在,村子里的人都害怕,都知道四辈嘴上没有一个把门的,你知道他在里头会咬上谁呢。整个村子,因为二冲,因为四辈,都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都不能抻开肠子过日子。
  二冲的案子还没有破,公安说了,这个事不能不了了之。
  余波未平。
  腊月二十四,下放知青苏珊又出了事。苏珊是赤脚医生,一个人住在村子的卫生室里。据苏珊后来自己描述,大概是夜里一点钟左右,有人敲门,说家里的孩子发烧,烧得厉害。这样的事平时也有,听声音似乎也很熟,苏珊就开了门,没有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在苏珊睡觉的床上,男人把苏珊给收拾了。这件事如果不是小河媳妇,事情的走向或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偏偏就是小河媳妇。小河的媳妇叫文子,来二韩才一年多一点,才生了个孩子,孩子咳嗽,咳嗽了一夜,文子早早地起,去卫生室去找苏医生。文子没想到卫生室的门会开得这样早,来的时候,小河还说,这么冷的天,怎么去敲苏医生的门,没想到苏医生已经把门打开了,文子进了屋,屋子里还黑,还静,听不出一点声音。文子以为苏医生去了厕所,老老实实坐在长条凳上等,等着等着,不对,苏医生在床上,文子的眼睛适应了环境,今天,苏医生睡觉的床和卫生室之间的蓝花格子布帘没有合上,苏医生睡在那里。文子叫了一声苏医生,没有回应。走到苏医生床前,天爷,我的天爷,苏医生是被绑在床上的,苏医生的嘴里塞满了杂物。文子年轻,没经过事,再联想到前些日子被杀的二冲,文子冲出卫生室的门,对着村子里声嘶力竭地喊,出事了,来人啊,出事了。
  喊完,文子裤裆里一热,瘫倒在地上。
  来义睡到半夜,感觉到了不对劲。半夜,来义家的狗汪汪汪汪地叫,叫得急。搁平时,来义家的狗不是这样叫。路上要是过个行人什么的,来义家的狗要在喉咙里酝酿一时,先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才当官差一样的汪汪两声。昨天狗叫得突然,叫得来义心里陡然一紧。仿佛要出个什么事。来义要起床,要出门看看,来义媳妇胡佩珍没让来义起,胡佩珍说,天寒地冻的,能有什么事,睡觉。如果胡佩珍不拦来义,不说天寒地冻这样的话,来义也就起来看看了,胡佩珍说天寒地冻,来义就对暖融融的被窝有了依恋。
  文子的喊声像冬天里响起的一声炸雷。
  来义弹簧一样从床上竖了起来,这个时候,来义还没有想到出事的是苏珊。来义首先想到的是村东头的仓库。在来义心里,仓库成了是非之地。二冲被人杀了,来义想找个看仓库的人,找不到了,来义去找过淮河,这个淮河早就想官复原职了,现在就给他这个机会。淮河说,队长,我连仓库的门都不敢进,看见仓库我腿打哆嗦。仓库不能不看。来义实行了派工制,三个人一个班,晚上看仓库给加工分,平时上工是七分,现在不了,十分,另外,来义和生产队会计忠民轮流带班,当干部的不带头,仓库的门真是没有人愿意进。
  一个二冲的事,弄得,乱套了。
  结果不是仓库,是苏珊。来义跑到卫生室,在仓库值班的忠民先到了,来义要进屋看看,忠民拦住了,忠民说,不能看,你回去,回去叫佩珍来。来义看看忠民,忠民说,佩珍来方便。来义似乎懂了,去叫佩珍。佩珍问什么个事,咋咋呼呼的。来义说,要你去,你去方便。佩珍说,怎么我去就方便了呢。来义说,苏医生那里,要你去你就去。
  苏珊被剥得一丝不挂,苏珊白嫩的皮肤被绳索勒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胸脯一片一片的青紫,一粒一粒的齿印清晰可见。下身有血迹,模糊一片。胡佩珍帮苏珊穿好衣服,问苏珊,苏医生,你说说,是哪个该天杀的啊,咱不能饶了他。苏珊没哭,苏珊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窗外的天,天阴沉沉的,什么也没有。
  这个事弄得棘手了,报案还是不报案,大队书记韩伯祥,队长来义,会计忠民,蹲在地上讨论着,要是不报,整个村子轰动了,沸腾了,都知道苏医生被歹人睡了,一个村两千张嘴,一传十,十传百,瞒不住的。毕竟是知青,是该受到重点保护的对像,如果是马翠花,这个事就好弄了,马翠花跟谁都睡觉,睡就睡了,马翠花毫发不损。前些日子,马翠花还到大队告状。马翠花说,孙光腚强奸了她,孙光腚是饲养员,马翠花说孙光腚把她摁倒在了生产队的草垛里。马翠花把擦身子用的破布都带来了,这是证据。说这个事是在大队部,几个大队干部正在研究如何抓革命促生产的事。大队书记韩伯祥说,孙光腚弄你的时候你没反抗,你就老老实实地顺了他的意。马翠花说,他一身的驴劲,我怎么反抗呢。韩伯祥说,也是的,这个孙光腚,是该好好批评批评他了。马翠花说,书记,你光批评他不行,得扣他工分。韩伯祥说,你前天告他一次了,才扣过的,都给他扣完了,他还吃饭不吃饭啊。马翠花说,那我不管,他弄了,他就得付出代价。韩伯祥说,这样,你去公社,到公社里告他狗日的,让孙光腚去吃八大两。韩伯祥这是在推托她了,马翠花不会去公社。马翠花把那块破布扔到韩伯祥的办公桌上,走了。
  不是韩伯祥不给马翠花做主,马翠花的事太多,这个事偶尔一次两次的,行,不能天天弄。比如去年夏天,马翠花说到四辈,就是看青的四辈。说四辈在生产队的玉秫秫地里弄了她,马翠花还带着四辈的内裤来的。韩伯祥就找到四辈,问是不是真的,有证据在呢。四辈说,是真的,是和马翠花在玉秫秫地里睡过。韩伯祥一巴掌扇在四辈的后脑勺上,妈个巴子的,在哪不能睡,跑到个能硌死个人的玉秫秫地里,罚。四辈说,书记,罚个屌吗,我和我爹两个人过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俺没养猪也没养羊。韩伯祥说,你有工分,扣你三天的工分给马翠花,要不然,马翠花跑到公社里告你,叫你狗日的蹲劳改去。四辈只好认了,三天是二十一分,一个分是八分钱,四辈和马翠花在玉秫秫地里睡了一觉,一块多钱就没有了。
  还有二冲,在韩伯祥看来,二冲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居然也上过马翠花,也被马翠花敲了三天的工分。韩伯祥说,二冲啊,以后憋不住了,去找你嫂子,你哥也不能天天用啊,闲着的时候你借来用用,反正你的工分都记在你嫂子的账上,你说说,你嫂子要是知道了你的工分扣给了马翠花,她是不是要心疼死啊。
  这是玩笑话了,别看马翠花今天告这个明天告那个,打心眼里,韩伯祥是感激马翠花的。一个大队,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子有四十好几,晚上恁长的夜,怎么熬,熬不住嘛。马翠花就是一块公用田,用了,也就用了,解决了光棍汉子的实际困难。再说,马翠花一个女人,养三个丫头,要吃饭嘛,这也是各取所需。在韩伯祥看来,大队里的事好办,抓政治,促生产,落实任务,分工到生产队,没有什么难的,难就难在裤裆里这一块,保不齐,哪里就出了事,你捂都捂不住。现在好,有了马翠花,他们自己就解决了。
  苏珊这个事,韩伯祥态度非常坚决,报案。用韩伯祥的话说,这个事件性质极其恶劣,歹徒手段极其卑鄙。不将其绳之以法,不足以解村民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