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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作者:韩旭东)

  老牛来了,老牛把腋下挟着的两条中华放在我书桌上,扑通一下,整个人陷在了沙发里。老牛胖,我为自己的沙发开始担心。
  说实话,我不讨厌老牛。老牛是商人,能挣到钱对他来说才是根本。何况,我一直认为,在商人里面,老牛在他所从事的行业里,算得上是一个有眼光的商人。我这样说,不是因为老牛为我的两本书有过成功运作的范例,在我还没有认识老牛的时候,关于老牛的一些故事我也有所耳闻,最经典的一个事,他曾经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作者推到国内首屈一指的文学奖项里且最终占得了一个名额,可见,老牛不仅是有手段,更因为他的眼光独到,我曾经看过那篇作品,虽是一个中篇,的确出手不凡,如今这个80后的年轻作家势头咄咄逼人,钱途看好。如果仅仅从这个方面我就说老牛是一个有眼光的作家,结论下得就早了一点,不是,老牛眼光不仅独到,还看得长远,就说这个八零后作家吧,虽然势头凶猛,老牛还是不无担心地说,一个作家,要学会留力,要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应该停顿下来,思考,对一个作家来说,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一个不善于思考只知道努力写作的人是写不出大作品的。因为这句话,我对老牛另眼相看。
  老牛今天兴致不高。整个人仰躺在沙发上,把两只细小的眼睛眯得失去了影踪。
  我问老牛,是不是公共资源又携款潜逃了。
  老牛成天换女人,每次见面,陪在老牛身边的女子都是不同的,老牛在这方面毫不隐晦,每每有人给老牛说介绍一下吧。老牛脸都不转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啦,就是一公知啦,公共资源,简称公知啦。老牛广东人,有广东人的精明和幽默。因为这些女子来历复杂,再加上老牛贪杯,有一天,等老牛醒来,公共资源没了,包也没了。我们就安慰老牛说,既然是公共资源,就允许共享,天天睡在你一个人身边,还能叫公共资源吗。
  大多数时候,老牛到我这里来,我们都是从最近的见闻说起,从最近接触的女人说起,老牛说起女人来,尤其说到女作家,眉飞色舞。老牛认识很多女作家,但凡我能说到名字的,老牛说,知道,知道啦,就是广西的那个啦。或者说,晓得,我怎么会不晓得她,上个月还在一起吃饭的啦,她是上海人。但是,据我所知,老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哪个女作家的作品进行过运作,我给老牛说,你应该打一打女作家的主意,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作家才会钱途无量。老牛把胖胖地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老牛说,女作家写出来的书跟她们每个月来的一次大姨妈一样,隔的日子长,红的时间短,最重要的一点,红着红着,就没有踪影了。老牛说完,笑得嘿嘿的。尼玛,老牛嘴里也能冒出经典。
  老牛和我聊的最多的是有关汪远实业,这是我们不能避开的话题。
  老牛说,的确,不好写。
  我说,你还知道不好写,你知道不好写,你还揽下这个活给我干。
  老牛说,不好干的活你干出彩来,那才叫本事。
  老牛就以汪远实业本身结合当下的文学作品进行比较。
  老牛说,可以借鉴一下《大宅门》,《大宅门》说的也是一家民企的兴衰史,那里面的人物就给写活了。
  我说不一样。《大宅门》里的百草堂经历了清末,八国联军战乱,经历民国,军阀混战,也经历过抗站和内战。这么多年这么多的战争,百草堂屹立不倒为什么,这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其中一个最重要的东西是传统文化的力量在坚持。但是,全国一解放,百草堂倒了,衰败了,又为什么,这是因为新的政府要建立一套新的,属于政府自己的秩序,这种秩序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靠人为的力量重新排序,显然,百草堂不能和这样的排序保持一致,一个充满了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企业在这样的环境里就显得格格不入,显得另类,那怎么办,只能把它打入另册,它在这样的秩序下衰败就很自然了,这和汪远实业不一样。汪远实业恰恰就是在这种人为的排序中生长起来的,表面上,我们看不出汪远实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们送我个的资料里,文字一派祥和,影像中更是歌舞升平,问题是,我们看到的这些是真实的吗。
  老牛睁开他迷失了很久的小眼睛,问我,你看到了什么了。
  我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正因为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才觉得这些是不真实的,我才不好动手去写。
  老牛说,你写的这个第一章就非常好,非常吸引人,你看看,一个女人,在一个雨夜,幽灵一样地出现,又鬼魂一样地消失,就很吸引读者。对读者来说,一部作品要想让读者读下去,两个元素是不能缺少的,一是性,要写女人,写年轻貌美的女人,当然,不仅貌美,还要风骚一些,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情节不能少。另外一个也是性,是人性,人性的灰暗与光芒,古往今来,那些伟大的优秀的作品无一不在深刻地挖掘人性上下足了功夫,比如《红楼梦》,我说的这两点,它都有。
  我说,你说说,应该怎么给陈凯定位,把这个陈总写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老牛用他细得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盯着我。
  一个有学历没文化的老总,一个不讲商业秩序和商业道德的流氓。
  老牛没有反驳我,老牛说,这个要从大环境上找原因,他如果遵守所谓的商业秩序和商业道德,那么汪远实业的状况可能就不会是目前这个样子,能不能存活或许都是个问题。
  老牛看看我,问,是不是你听说了陈总其他事情。
  我问老牛,你说的其他事情是哪些事情。
  老牛摆摆手说,算了,不提这个了,反正这个书你要写,要尽快写,你知道的,明年申报参评的作家都是有些来历的,你的书如果出来的太晚,我们在运作上就会很被动。
  老牛走了,老牛来的目的似乎就是送两条烟过来。
  我送老牛出门的时候,老牛回头看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他停顿了一下,止住脚步,终究没有说话,还是走了。
  老牛想对我说什么呢。
 
  书房里这一堆资料是我从那间凌乱的房子里找出来的。一个足有五公斤重的帆布包裹,那个晚上我打开了包裹,我看到基本类似笔记一样的书札,因为灯光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不住地摇晃,我没能仔细看,就给沙曼发了那句:树动,风摇,灯几近明灭。似鬼至。沙曼回复说丛倩有信。我就放弃了在那间似鬼至的屋子里住上一宿的打算。我把包裹带回了家。
  我一直没有打开这个包裹,我知道这个包裹里一定藏有一个秘密,就像我第一次跟着沙曼走进那间屋子一样,我在那个充满了物质霉变的潮湿气息中嗅到了历史的陈旧味,那种气息直入肺腑,重重地冲撞了我,这种冲撞让我猛一下感到我走对了地步,这样的一个地方似乎曾经来过,或者说,在我的想象中,始终就存在着这么一个地方。
  我并不急于打开包裹,就像我并不急于看清陈凯或者说汪远实业的真面目一样。
  一切事物存在着秘密才能够吸引人。
  我给邢师傅打了一个电话,我问邢师傅在忙什么。
  邢师傅说,没忙什么,在回家的路上。
  我说,去了外地。
  邢师傅说,去看个人,回来了。
  我就说,到我这里来吧,我给你留了一瓶好酒。
  邢师傅在电话里沉吟。
  我说,口子酒,知道口子酒吗。
  邢师傅说,知道,我要晚一会到。
  我说,不急,你不来我不开瓶。
  随后,我给沙曼也打了一个电话,我问沙曼晚上有什么活动。
  沙曼说,活动是指什么,如果你是笼统地问一下呢,我就笼统的回答你,活动很多。
  女人就这么麻烦。
  我说饭局,安排好了吗。
  沙曼说,也很多,我正在想去赴谁的宴。沙曼还说,如果你那里在饭局之后还有余兴,有另外的娱乐节目,我可以先考虑你。
  我说,任何节目都能随时安排,问题是你要来才行。
  沙曼说,你等着吧。
  让邢师傅和沙曼见一面是老牛走后我突然想到一步棋。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邢师傅和汪远实业有没有纠葛我不知道,但是,邢师傅一定和沙曼认识,或者,不仅是认识,可能还很熟识,问题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沙曼说起过邢师傅呢。
  那处偏僻的院落,邢师傅常年管理着,邢师傅说,那里曾经是监狱,既然是监狱,即使废弃不用了,为什么是邢师傅在管理呢。还有沙曼,她一定是经常光顾那里,我和她在那个晚上一起走过的偏僻的山路,她走起来如履平地,看来沙曼对那个地方很熟了。他们既然都经常在一个地方出现,他们之间会有什么秘密呢。我对自己的这个安排心生忐忑,我不知道邢师傅和沙曼见面之后,他们会说什么。
  在邢师傅和沙曼没有到来之前,我要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我说的收拾不是要打扫卫生。我是说,我要把这个包裹给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放在书房里,不论是邢师傅还是沙曼,他们谁看到了都会认得出来,这个包裹是属于那间凌乱的屋子里的,而不应该放在我的书房里。这个包裹里的东西,邢师傅应该是知道的,也许沙曼也是知道的,单从包裹的陈旧度来说,似乎很少被人打开过,那些书札像从来没有被人翻动过。至于书札里到底都写了什么样的内容,我也不急于打开。
  我从储藏室把酒拎了出来。
  酒是口子酒,老K送给我的,如果今天不是这么刻意地安排沙曼和邢师傅到这个地方来,我是不会把这个酒拿出来的。在沙曼眼里,这算不上好酒,搁在沙曼的酒吧里,可能连看都没有人看。但是,如果沙曼知道这瓶酒和老K有关,老K带来的,是老K家乡的酒,沙曼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这瓶酒是老K留在我这里的最后一件东西了,当初老K从家里带来的是一箱,四瓶,另外的三瓶被我和老K喝掉了,我们俩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和女人有关的话题。在女人这方面,我们有太多的话题了,当然,不也仅仅是我和老K,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在一起,他们的话题都离不开女人。在这方面,老K总结的好,老K说,就文学这个圈子,男作家和男作家在一起,只谈文章,不谈女人,他们可能还不够熟识,男作家和女作家在一起只说文章不提生活,他们可能是刚刚认识。如果男作家和男作家见面张嘴女人,闭嘴还是女人,他们就是朋友了。男作家和女作家在一起既谈男人又说女人,他们基本上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我对老K这些说法不置可否。
  关于老K的话题我说的有点多了,在我和汪远实业签下合同,我并没有给老K说,要是老K知道了,会鄙视我的这种写作方式。老K说,我真不的不能理解那种方式的写作,给自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的事,丝毫不熟悉的一些人,你怎么去写。我嘲笑老K,我说你说的只写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的写作已经落后了,和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一样,那只是停留在写作的初级阶段上,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穿越几千年,怎么熟悉。老K不跟我争辩,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
  老K最后从我这里离开,是一个晚上,他说,把酒拿出来。当时我拿出来的是一瓶五粮液,老K说,那个酒没有了吗。老K说的那个酒,是指他带来的口子酒。我知道老K的病当时已经很严重了,我的意思,喝一点质量好一点的酒,对老K身体的伤害不会那么严重。老K说,换,就口子酒。
  那天老K明显心事重重,我以为每个得了不治之症的人,都会心事重重,想想身体里藏着一个终究会杀死自己的病毒,谁还能把自己活得万里无云。
  我说老K你不呆在北京好好地养病,你跑哪里去了。
  老K沉默了一下,说,去德国了。
  我说你去德国干什么,治病?
  老K说,我这个病,资本主义国家也无能为力,我就是想时间不多了,出去玩玩。
  那天的酒喝得沉闷,老K一直不太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然后就是把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我说,这个酒太烈,咱就不要喝得太多了。老K说,你我还能在一起喝几回。老K这句话说得我心里挺难过的。
  那个晚上我们喝一斤酒,按照正常的情况来说,酒喝的不多。但是,老K明显难以支撑了,他的额上冒出了细汗,密密麻麻的。还有,老K把一只收摁在腹部,似乎被痛疼袭击了一下。我说老K你怎么了。老K摆摆手,没说话,他站起来,从他的手包里掏出几瓶药。抓一把,塞进嘴里。
  过了好一阵。老K似乎恢复过来了。老K说,看样子咱哥俩以后喝酒的机会真不多了。
  我要老K到房间去休息。
  老K说,在你这休息有意思吗。
  是的,老K从来没有在我这里留宿过,哪怕再晚,他都会回去。至于回哪里,我不知道,老K说他来北京十年了,从来不担心晚上睡觉的地方。
  老K不要我送,一个人走出了门,我看到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本田雅阁。是沙曼的车。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K。他自己走出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沙曼进门的时候我在埋头看汪远实业的资料,我是假装在看。沙曼伸手把我的笔记本合上,说这些破玩意有什么好看。
  我说,我就指望这些东西混饭吃,什么叫破玩意。
  沙曼说,这些资料还用看吗,和每天的电视新闻有什么区别。
  这倒是。汪远实业提供的影像资料,挑选任何一段来都可以充实cctv的新闻联播节目。
  沙曼说,客人进来了,你应该先招呼客人才对。
  我笑了,我说,在这个地方,你倒像是主人。
  沙曼不光是在我这里,她到任何地方,都不像是一个客人,真不知道她良好的自我感觉从何而来。
  沙曼看到了那瓶酒。酒放在红木茶几上。沙曼坐下,把那瓶酒拿起来,说,这是老K给你的。
  我答非所问,我说这个酒很烈。
  沙曼不再说话。我们说到老K的时候,都有些伤感。
  老K的葬礼没有几个人参加,他老家除了他弟弟之外,还来了一个女人,我知道老K没有结婚,老K自始至终没有过婚姻,那么,这个从安徽乡村来的女人肯定是老K时常念叨的四梅了。四梅是寡妇,听老K说,四梅二十七岁开始守寡,因为养了一对儿女,始终没有嫁出去。五年前,老K从北京回到家过一个月的时间,把自己的床铺搬到四梅家去了。我对老K这样的行为很是不可思议。以老K在文学这个圈子里的影响,还不至于回到老家娶个乡村丫头,更别说把自己交代给一个寡妇了。老K说这个事的时候,我笑得肚子疼。老K没有笑,老K说,兄弟,记住了,如果以后你在某个作品里写到了寡妇,你一定要善待她,你千万千万不能把她写死了,你要给她安排一个男人,给寡妇和这个男人安排好一张床。
  很多人不明白老K后期的作品为什么总会有寡妇的身影,而且每一个寡妇都让人过目不忘,都让人难以释怀,有人问老K,说你老K是不是和哪个寡妇有一腿啊,你TMD怎么把寡妇写得那么地好。
  老K像做梦一样说一句,我这一生都交给寡妇了。
  大家把老K的这句话是当笑话来听的。而老K说的是实话。
  葬礼结束的时候,沙曼从车的后备箱里拖出一个拉杆箱,她把拉杆箱交给了那个叫四梅的女人,她和四梅还说了一些什么。
  我知道那是老K的遗物。老K把自己的后事交给沙曼打理的。
  我说,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老K会以那样的方式去死,我做梦也想不到老K会死在D18那个地方。
  这话在我知道老K的死讯之后,我见到沙曼的第一句话。现在,沙曼端视着这瓶酒的时候,我又说了一遍这个话。
  沙曼没有看我。沙曼说,你今天叫我来,还是想问杀害老K的凶手到底是谁,是吧。沙曼把自己坐正了,在说到老K的死这样的话题时,我们都很沉重。
  沙曼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疑问,你不是也问了周警官了吗,周警官都不能回答的问题我怎么回答。
  沙曼又说,其实,你也不是想问谁杀了老K,你更想问的是,老K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
  沙曼要了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
  停顿了一阵子,沙曼用手揽了一下额前的短发,沙曼说,老K为什么会死在D18,那是因为老K知道的太多了,老K知道汪远实业的继承人不应该是陈凯,或者说,不应该完全是陈凯,也可能应该是丛倩的,是沙克的,是我的,而不是陈凯一个人的。
  我对沙曼说出来的这些一点都不惊讶,几个月之前在那个四合院看到汪涵老人的时候,我就有了某种预感。
  我说这些都是法律可以解决的问题。
  法律,沙曼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来,在实力不对等的时候,法律就是最大的谎言。
  我说,这是杀人的理由吗。
  沙曼说,这可以是怀疑的理由。
  门铃响了,邢师傅来了,我看看表,六点四十了,邢师傅也该来了。
  我把门打开,邢师傅看到沙曼,竟然会局促不安起来。
  邢师傅说,曼,曼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沙曼坐在沙发上,她看看邢师傅,问我,是你让他来的。
  我说是的,邢师傅喜欢喝两口,我就叫他来喝酒了。
  邢师傅说,不,不喝了,改天再喝。
  邢师傅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我说,邢师傅,来都来了,干吗还要走啊。
  沙曼说,不用拦他,他不会留下来的。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在我的想象中,邢师傅是神秘的,邢师傅的背后应该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他和汪涵老人的关系看起来是如此的熟络,他为什么见到沙曼会惶恐不安呢。
  沙曼也没有留下来,沙曼说,这瓶酒还是我保管吧。
  我设计的饭局就这样流产了,看来,我只能在小说里设计故事里的人物和命运,在现实生活中,我的设计竟是那么的拙劣和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