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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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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作者:杜璞君)

  从山上回来,我又去了陈凯的汪远实业一趟。陈凯在他非常宽敞的办公室里,招待了我。我进去时,秘书已经做了通报,陈凯却装大牌,翘着二郎腿,用报纸遮挡住脸,我进去不用看他的嘴脸,也能猜出挂在嘴角的一抹轻蔑的笑意。
  我坐下,没绕弯,我根据你们汪远实业的提供的材料,你不希望我以汪远实业为背景写出来的长篇小说,像一部写给上级领导的业绩报告吧。你们搞企业的将利润摆在首位,很容易忽视那些在你们眼中觉得无关事业发展的细节,但在我们眼中,这恰是有可能揭示你们企业得以做大的一个杠杆。
  陈凯放下报纸说,你的意思,是要挖些八卦,像小报记者那样,偷拍跟踪我在哪泡妞了,最好弄出个什么汪远实业的艳照门。
  对陈凯这种志得意满的人,你是不能有丝毫的示弱的。我反客为主说,难道你是这样定位你自己的这个房地产企业的吗?为什么不是智慧和勤劳,与整个团队的通力合作而使得整个企业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陈凯哈哈大笑,好,好,难得你不用《资本论》砸死我们这些民营企业,你说,需要我还提供些什么材料给你。
  我直截了当,档案,你的个人档案,起码我想了解你的父母,你的家庭情况。
  陈凯生气了,你这不是公安局查户口吗? 
  陈总,一漂亮女人站你面前,若她是没有血没有肉的,只剩下一副骨架,你还会对她感兴趣吗?读者和大众不是要看猎奇,也无需奇迹,而是想看一个企业如何起步,它在发展壮大过程中,碰到过的困难,是一个普通平常人遭遇的困难,作为这么一个企业的管理者,他跟其他老百姓一样,有苦恼,有闹心的时候,总之,我是写一个普通人是如何实实在在,搞实业,而不光靠一张嘴皮子,或者与政府官员,勾肩搭背,空手套白狼,将国有资产变为自己的裤兜里的私人荷包,当作第一桶金。
  陈凯靠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扶手,站起来说,那好吧,你到我这办公室来吧。
  他摁动按钮,一个书柜移开,这个书柜摆着汪远实业的营业执照,奖状和奖杯之类的东西,还有几本差不多是装饰用的企业年鉴。
  我确实有点好奇,作为一间上市的企业,打开门做生意,用得着像黑社会那样,专门搞了一间密室。书柜移开后,露出了一扇门,这扇等陈凯打开的门,大大地激发了我很多联想,很自然与桃色新闻扯上关系。门打开后,一台电梯的门也随之刷的打开。
  陈凯和我走进电梯,外面那扇门和电梯门关上了,电梯下降,陈凯和我都没说话。
  走进陈凯的办公室,我以为有什么发现,跟他对外开放的办公室的陈设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依然是一张非常大的办公桌,略为不同是,办公桌后悬挂着中国四代领导人的画像,桌面插着国旗和党旗,最让我侧目的是办公桌的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
  办公室另一个房间是会客室,沙发是绕着房间摆的。
  陈凯看出我此时此刻,对他这个秘密办公室的摆设会感到有点不伦不类,一定觉到奇怪,并有所追问,但他不给我这个机会,拿出一大叠卷宗,说有关我的情况,你可以翻一下这些材料。
  我翻看了档案中陈凯的简历:他1966年出生,父母都是农民,母亲叫汪涵,但早年就亡故了。他大学念的是理工科高分子课程,后来先在科研单位搞研究,再考研究生,上世纪90年代,商潮汹涌,他下海经商,销售建材,获得第一桶金,继而大展拳脚。
  汪涵。我不禁低声说出这个名字,她是你母亲。
  是家母,有什么问题吗?她一辈子务农,到我想孝敬她老人家时,她就不在了,想来我总有子欲养,而亲不在之疼。
  从家庭的出身来看,看不出陈凯凭借怎样的关系,能打通京城的上层建筑,陈凯自己介绍说,当房地产还方兴未艾时,他就瞅准了商机,先下南方,跟港商来往,搞到一块地皮,接下来的这么几年,他简直就像印钞机一样,几乎闭上眼睛,躺在按摩椅子上,钱就像雪球一样的滚来。
  陈凯见我头略略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就说,够你写了。
  虽然平淡,但还是可以发掘到些材料,对了,我指了一下那十字架说,你什么时候洗的礼。
  那是朋友送的。陈凯有意马上转移了话题,明天5月16日,我们公司搞一个慈善筹款晚会,你有兴趣吗?显然,陈凯显然不想满足我的好奇,我答应了陈凯的邀请。
  陈凯在筹款晚宴上致辞,这种类似慈善秀的东西,除了是另一个商业平台外,也是一个企业树立公众形象的一种公关。我并没将太多注意力放在这个筹款晚宴上,但陈凯致辞时,又一次提到他的母亲汪涵,他举办这个筹款活动,另一目的是纪念他母亲的,他母亲生前,虽然一贫如洗,但仍经常教他,要多积德行善,懂得布施。
  我脑子里一直在那个村中的寡妇汪涵,还有陈凯的母亲汪涵打转,忽然灵光一闪,想起那D18墓碑上的唯一看得清的“汪字”
  几天后我碰到沙曼,说起我参加了陈凯的筹款活动,沙曼说,他每年都是5月16日的时候,就举办这个活动那个活动,反正名目繁多。说不定5月16日对他来说,是个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
  你这样说,还提醒了我,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对沙曼说,陈凯每到这天搞的活动,都选在长城饭店。
  从汪远实业搞的筹款晚宴上出来,那些互相传递名片,互相举着香槟,装模作样的碰杯攀谈,在眉宇间传递着一种互相的攀比,比衣着,比身份,比地位。我在这种衣香鬓影的场合,就显得失落多了。我作为一名作家的身份,不足以支撑我站在这个以财富搭起的晚宴上,去装逼。晚宴上的来客,精心对自己做了翻打扮,女士们更加是将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男士不管自己是否原来出身是一个土豪,但都装得像一位绅士,一位伪贵族。
  我稍微表现出文人的一点傲慢,遭来的是人家目光中一种不经意的鄙夷的浅笑。何况我连招人笑话的机会也是不多的 。整个晚宴上我都形影孤单,当那些女士们先生们,知道我作家的身份后,总很有礼貌,久仰几声,同时,为了不至于显出他们对文学的一窍不通,顺带加上,你在北京呆那么久,有没有见过那获得诺贝尔奖莫言。他的红……红什么……,就是张艺谋导演的那部电影,我很适时的给他们续上《红高粱》。
  对,对,对,《红高粱》,你看过吧。什么时候叫莫言兄给咱们签售一本,我们买他的书不差钱。
  我含蓄地笑笑,领略了他们很有风度的华丽转身。
  这或许也是生活。路上,树挡住了路灯光,挡住了视线。这视线还不是我所要看到什么东西,而是躲在不知什么角落,有一个人在偷偷地望着我,但我只能感觉他的存在,而无法真切地毫无遮挡地与这视线相触。丛倩出现,又消失后,我变得异常的敏感,老是觉得有人跟踪,没有在杀人牌局上出局的老K,最终难以逃离命运的安排,彻底人间蒸发,更加让我有了这种焦虑。走在街头,不管是你看着他,还是他看着你,就是擦肩而过,我都觉得无法逃离一种目光的监视。我和其他人,不自知地成为了一个数字,一个编码,随时都被编入程序,比如我们住旅馆,在登记本上记下我们的身份证,我们的行踪就归档,只要想调阅,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无所遁形。我何尝不是也在想尽办法获取一个陌生人的信息,反过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被信息制约。
  路灯下,那个在树丛间的摄像头,像一支枪一样对我进行着瞄准。我没想躲开,但我知道我不管躲到哪里,都是难以躲避的,身后,并没有一个人。
  回到家里,拿钥匙开门前,我先回头看了一下后面,但这层楼的另外几户人家,都是重门深锁。我对自己说,可能我过于神经质了。
  我有了再到山上看看那几间废弃房子的打算,虽然很大程度上是与死人对话,但死人往往是通往秘密的捷径。
  我在山中那座房子里开始搜寻有用的线索。邢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我吓了一跳。我感到他显然不怎么喜欢我这个不速之客,他摇了摇那道生锈的铁锁,说,我这没上锁,但也不是随便让人进来的。
  我知道我没经他同意擅自闯入他的地方,他没有下逐客令是留了余地。
  邢师傅说,你和那女人来过,招呼不打就把我这搞得乱七八糟的。别以为这里是没有主人的。
  邢师傅没把话说死,我看得出他是在试探,他有意想与我交流。我先跟他道了个谦,就说,你上次带我找到那个D18墓碑,但真没想到离那座坟冢不远,有这么一排房子,这房子好像建得特别牢固。
  那当然了,这里原来是监狱的一部分。
  这里是座监狱。
  为什么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建这么一座监狱?
  我们老百姓怎么知道这么多,我只是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和这里有着那么多纠葛。
  既然是监狱,怎么会有那么多私人的物品,而且还有一幅画搁在这里?
  邢师傅望着那幅我和沙曼找出来的油画,似装了很多心事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有一年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年轻人,被押解到我们这,强制劳动,听说他是一个什么学校里的美术老师,跟学生搞上了,还让人家怀孕了,这种事情就放现在都是不得了的事情。他来我们这每天打石头和搬运石头,书生就是书生,没搬上几回石头,就累得趴在地上动都不能动。但活总是要干的。我们村里有个寡妇,就是那个汪涵,有时看着他累成这样,晚上就偷偷搞点鸡蛋汤给他喝。
  这些我都看到了,虽然心里不怎么舒服,但人家读过书,寡妇喜欢上这么个白面书生就没什么好争的。画画的干这重活,咬牙坚持了半年,还真给他练出个强健的体魄,搬着百来斤的石头,装车几个来回不是问题。后来需要一个懂美术的协助每个支队搞阶级斗争宣传,他就从大石场调离出来。但私底下,我看他还是与那寡妇汪涵有来往的。
不过真是难以预料,我还记得这画画的被抓走,从此不知所踪的那天晚上,是5月16日那天。
  我插了一句,那是哪一年?
  邢师傅说,1966年。我们这远离那个皇城根儿,在当时简直就是十万八千里,不像现在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就能来到这。虽然北京天安门,都是我们心中向往的地方,但我们除了老老实实在家里干农活挣工分,对于天下发生了什么,北京城里究竟哪一派是当权派,谁跟谁斗,我们这些农民又怎么会知道。
  我当时在这监狱里做饭,让我非常惊异的是那天我在其中一间牢房里,看到他给一位陌生的女孩子画画,这女孩穿军装,扎一条粗辫子。作家,你想想,那时候是个什么环境,他还画画,不是找死吗?当天晚上,他就从此失踪了。
  我说,是这画中的女子吗?
  邢师傅说,不记得了,印象很模糊。后来村里就发生了一件怪事,汪涵寡妇家里,有一天晚上,传出了哭声。第二天早晨,汪涵就抱着一个婴出来,村里的人都传是我跟汪涵寡妇偷生的女孩。我真比窦娥还冤,我虽然对汪寡妇有过那么点意思,但我连汪寡妇的门都没进过。凭良心说,那女婴好像也不是汪涵的,之前我就没见过她的肚子鼓起来。但村里的事妈就整天传我和汪寡妇上过床,这真把我害惨了。
  我说,你还记得那画家叫什么名字吗?
  听狱中的警察说过,他姓丛。
  那女婴后来怎么样了?
  你说怪不怪,这女婴,后来也不知所踪。不过,村里说我跟那寡妇有一腿,就铁板钉上了。
  我望着这幅画,喃喃说了句,邢师傅,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女孩。
  邢师傅见我望着这幅画, 若有所思,他就说,画家失踪后这么多年,昨天忽然有一女孩来过这,她望着这幅画,跟你一样忘了神。
  我立即追问,她长什么样?
  她穿得像个当兵的,不像跟你来的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尽熏人。女孩看上去清爽得像咱家种的庄稼,身上穿着迷彩服,头戴没有帽徽的军帽,我误以为她曾当过兵。我留意她身上带着一个褪了色有点泛黄的军用挎包,她说是她妈妈生前总爱穿军装,这包是她妈妈留下的遗物。她还幽幽地对我说,我父亲与我母亲分别时,他对我妈妈说,等我,我会回来的。但今天我都没见过我的父亲。
  作家,你到说说,是我眼睛犯什么毛病了,我跟你差不多,见了那女孩,觉得她看人时,跟这画里的女孩一样,像我们乡里被欺负的媳妇。
  那女孩还会来吗?邢师傅,我想在这住上几天,说不定那女孩还会再来访。
  邢师傅显得紧张,他很不信任地盯着我说,这山上怪异的事情很多,你住在这里,会有危险的。他最后非常诡异地说了一句,晚上会有蛇的。
  邢师傅盯着我,他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好奇,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在这废弃的监狱住上几晚。
  这天晚上,我留在山中这座房子里,翻查不知谁留在屋子里的书籍和杂物。半夜,地底下有隆隆的声响传来。我打开门,外面静悄悄的,只有淡淡的月色,不见有什么动静,反而我打开门,那铁门咧咧作响,还有周围稍微动一动都发出很大的声音,让我感到随时都会有人在背后偷袭。我继续借着昏暗的灯火,翻看那本《圣经》,突然灯不停摇晃,一阵风从外面刮进来,几乎把灯火吹灭。我有点支持不住了,给沙曼发了个短信:树动,风摇,灯几近明灭。似鬼至。
  沙曼,发来一连几个坏笑,后补一句,速回,丛倩有信。
  我和沙曼坐在电影院,看电影《归来》。我多年不看电影,破例到电影院,还是观看午夜场,是沙曼告诉我丛倩的信,不过是一个叫丛倩的人发给她的一条短信:约作家到王府井电影院看《归来》,丛倩。
  不知是《归来》太感人,还是我耗了一个多小时在电影院,不时往后面搜索观众不多的座位,却等上半天,都不见丛倩的身影的出现。
  走出电影院,好几个观众都拿出手绢抹眼泪。《归来》真的感动了不少观众。我旁边的沙曼也不时掏出她的香巾,擦拭泪水。丛倩没来看这部电影,真是遗憾。
  沙曼问我,你哭了吗?
  我说,哭了。
  你为什么哭呢?
  我操,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你哭了吗?
  沙曼说,我也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