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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真是一个温柔而舒适的夜晚,天空挂着美丽的晚霞,蟋蟀在草地里动情地歌唱,微风吹拂着淡蓝色的窗帘和柔软的花簇。我的母亲,坐在阳台上,她把还滴着水的头发捧在手上,好像在抚摸它们。
       “很快,夏天就要过去了。”
       那段时间,母亲常常这样,坐在阳台,跟我说很久的话,她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我每天都能看到这种微笑,却从不曾想到其它什么。
       “说到底,孤独都只是一个人的事。”
       她站起来,将我抱进房间。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梳头、更衣,看着她对着梳妆镜仔细地涂抹着在我看来根本纯属多余的口红。“孤独”,这个词在我大脑里转了一下——我实在无法很好地理解它。她化好妆了,真是美丽非凡,我看着那张脸,有着瞬间的迷惑——她看起来与别人的母亲是如此不同,也许她根本就不是谁的母亲,而是被“孤独”流放到我身边来的吧。
      “小小,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妈妈。”
       她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关灯前,我看到她从衣柜里将那张皱巴巴的存折拿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好——她把它放到我的胖小猪攒钱筒里。

      我想从小我就是个擅长装假的家伙,尽管我毫无睡意,却依然可以把呼吸拉着悠悠长长,就仿佛真的已睡着了一般。不要离开妈妈。不要离开妈妈。我默念着这句话,心中无由地生起一种现在我知道该称之为“伤感”的心情。我从没想过要离开妈妈,我只知道,是她离开了我。每天醒来,我根本无法再捕捉到她的发油香,她身上的橄榄皂香,她唇中淡淡的田七牙膏香。她就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控制,每天早出晚归,而回到家,也总像是被一把巨型利剪剪掉了所有力气,只剩下闭眼喘息的份——她仿佛已忘记了百宝箱,忘记工作甚至忘记我了。
       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我不知父亲去了哪里,他的头发已是短得不能再短,但每一次出门,他都这样说,我去理发。我不知道父亲的行踪,但却知道母亲肯定不是去加班。我知道那地方——碧水湖宾馆。雷姨跟我提起过。那地方尽管我只去过一次,但那个斜坡,斜坡尽头那片到处渗水的草地,我却是印象深刻。那是一个易于让人生病的地方。

       热度高居不下。
       我焦急地趴在窗子上——已快十一点了,母亲还没回来,而我头脑中那种关于“火”的想象,也已达到了我十岁的意志力所可能承受的极限。
       想象有时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在那份焦灼之下,我感到一束火红的热焰正从身后串起,它越来越亮,越来越旺,一路轻轻松松地吞掉藤椅、根雕和门帘。我看到于秋美那双肉感的腿正一点点变成白骨,看到父亲的金利来领带升起白烟,而母亲,她美丽的眼睛里更是燃着一场令人心怵不已的熊熊大火。
       “雪龙,不要叫了,求求你,不要再叫了。”
       没有火。所有物什都完好如初。我凝视着雪龙,突然意识到时间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沼泽,所有事物都沦陷在它的深处,无论是狗还是人,只在它轻轻呼出的一个气泡里就迅速地改颜换貌了。
       那是一只乳白色的小狗。半年前,它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只来得及记住那个打着两个大补丁的背影和那顶同样残破的斗笠。那人一蹶一拐地朝前走去,空空如也的左裤筒暗示着一场曾有过的但我根本无法想象的可怕遭遇。
        一个热乎乎的生命,一个热乎乎的意外之物。当小狗在怀里瑟瑟发抖并用那么一种惊恐的眼神盯着我时,我觉得,它简直比一只刚出生的小鸡还要弱小,比我那发育不良的瘦胳膊还要没力量。
       我们收留了它。
       说到雪龙,我便又想说几句我的小时候。我希望通过叙述,通过这种毫无指望的拖延,能使那场大火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从第一次照镜子我就明白,我命定是一枚让人无可奈何的青果。哪怕后来,当我成长,当我的信箱也有了一封封令人面红耳赤的情书,我也仍然坚信,那是因为那些人从不曾见过我的母亲。她的美,就像一张骄横的巨网,全然垄断了我对这世界所有关于“美”的想象。在这张网的笼罩下,我永远都只是那个小瘦猴般无足轻重的家伙。不信吗?看看吧,看看,除了“家伙”这个词我还能指望用什么呢?一口参差不齐的四环素牙,干巴巴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枯水季节无望的水草,不仅如此,我的体育从来都没有及格过,仿佛那细细的四肢不是为了运动而仅仅是为了使身体平衡而生长。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不幸的是,我还不会说话,只要一见生人,我的舌头便像一块被裹上厚厚苔藓的石头,除了在原地咕噜噜打转外,什么话也说不出。
       母亲说一切皆因我出生在一个浓烟滚滚的季节的原故。
       一切都不重要。长得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跑步比别人慢上几秒有什么要紧?就是真不会说话也不要紧。那时候,关于“未来”这样一个遥远的词我是不会去考虑的,我只考虑我怎样才能更好地在母亲身边呆着,只考虑,雪龙什么时候会长成为一只健壮的大狗,更何况,在前面我已说过,我是个如此幸运的孩子。

       风刮一阵又停一阵。刮风的时候,各种杂乱无章的事物便会源源不断地在涌现在空中:长青藤的根须缠绕着爆去皮肉的枯枝,窗棂缀满死去的花簇,不知从何而来的螺丝钉在地上嗡嗡作响,各种鬼魅般来去无痕的毛发在气流里旋转,成千上万的砂粒就像深海里的章鱼,不由分说地从四面八方附在你的呼吸道。
       只有在风停的时候,我才能勉强闭一下眼,但这短暂的休憩总也是被某种不洁的气息打断,于是,我不得不重新端坐起来,放下笔,过去掀开被单,在黑暗中轻轻摸索那具几近赤裸的身体。

       恐惧的降临真是神奇。不只是鲜血、刀刃、鬼眼般的磷火,有时仅就一句话,一句简简单单的自艾自怨便能将你从甜美的梦境中惊醒。
       “我恨我自己。”
       这是在一次与父亲的争吵中,母亲所说出的一句咬牙切齿的话。我不明白。我不可能明白。对我来说,母亲就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许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可以,当我成长,哪怕就是拥有她五分之一,哦不,十分之一的美,我也是心甘情愿感恩不尽了。我不明白这样一个美丽的人,为什么要恨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呢。她是可以恨的——恨父亲恨于秋美恨钟恩光恨所有在她看来糟糕没品味的人,甚至,愿意的话,她可以恨我。但她没有。她说,我恨我自己。
        “人生就是一场缓期死刑,就这么回事。”
       这回是雷姨。她并不在。但我却听到她的声音,遥远但又非常刺耳,像玻璃窗上的刮雾器。我颤抖了一下,我相信是恐惧在与我捉迷藏。雷姨时常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她的话通常没什么人理会,除了我。我理她当然不是因为我喜欢她,能明白她的话,而是,我可以得到一根冰棍或是一把应子糖。
       天气热得发狂,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想甩掉“毒药”,甩掉“孤独”,甩掉“缓期死刑”以及那令我忧虑不已的 “火”。我坐起来,穿上凉鞋,喝了两大杯冷开水,然后叫上雪龙朝门外走去。

       太迟了。
       当我从胖小猪里拿出存折;当我在人们怜悯的目光里锁上房门;当我走在比火星还要陌生的凤凰大道并一头撞进那扇危重病房的门时,我知道,一切都太迟了。
       颅骨粉碎性凹陷性骨折,脑干损伤。
       这行字就像闪着寒光的金属弹片,在瞥见的瞬间牢牢地嵌进了我的神经。
       风呜呜地吹,我浑身颤抖不停。我能听到牙齿格格的声音。我想起那个晚上,就在那里,碧水湖宾馆的那扇大玻璃门里面,我所看到的终身难忘的一幕。我的母亲,她正焦急地向服务员说着什么。从那失望的表情来看,显然,她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不过,她并没有马上离去,她就像一只不忍舍弃灯火的飞蛾一样,不住地在原地悠转,晃荡的步子有如走钢索艺人,既迈得轻飘飘的又绷得十分紧。然后,随着一阵轻轻的嬉笑声——一对衣裳洁整,满面春色的男女从楼梯一前一后地走了下来。我认出来了——那个男人,就是烧成灰我也能认出来,他,就是我的父亲罗旭阳。而我的母亲,她站在那里,额头苍白,嘴唇更苍白,她在流汗,又似乎在笑。那笑容让我想起两个月前,所看到的那个被丢弃在草丛中的小死人。
       房子笼罩在一种寂静中。那是种奇怪、巨大的寂静,似乎要把墙壁都撑破。在这种可怕的寂静里,我感到自己心跳个不停——我的手紧紧相互握着。我想我最多也只能这样了。
       那个晚上,我已忘了顺序、时间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了。我只记得雪龙那一跃而起的身影。那身影有如一支被意外折断的银箭,刚一腾起便又立即因为某种阻力而反弹回来。我感到身体重重地踉跄了几下,接着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那味道我曾经闻过,那是在假期的乡下,我所看到的那只因为用力过度而倒地不起的母牛——它身后拖着一具热乎乎湿漉漉的新鲜肉体。
       我站在那里,努力集中精神——我想弄明白刚才那道银箭是从哪里发射出来的。我从不知道雪龙会拥有那样一种速度,一种力量。我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从来都只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静静舔着自己爪子的身影,而它的眼睛,也从来都只流露出一种只有被抛弃的孩子才有的谨慎孤独。
       可它却在一瞬间就突然成长了。它的矫健,它的勇猛,以及空中那道一闪而逝的漂亮弧线,都如此令人吃惊。但这惊诧只在我大脑中维持了短短一瞬,很快,剧痛将我的思绪一把扯了回来。我看到胸前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它们在热空气里迅速肿起,鲜血顺着肩膀一直流到衣襟。
      没有人能称得出恐惧的重量。世界如此安寂,可在我的耳畔,雪龙焦躁不安的脚步声和它那像深水潜压一样迫在我神经上的低低咆哮声却一直莹绕不绝,至于其它声音:短促的尖叫声、滑倒的高跟鞋声,以及剧烈得几乎要把人的五脏都震碎的玻璃碎裂声都只能是它的后续。

       光线如此昏暗,母亲静静地躺在那张特制活动床上,安恬的面容就像一位躺在水晶棺里的公主。一时里,那种陌生的感觉又在我的脑子里萌生:床上的那个女人并不是我的母亲,她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停留过,而是一直住在某颗我永生都必须仰望的遥远星辰上。
       无数穿着白衣的人在我面前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而罗旭阳,那个一脸倦容的男人——我从来不知道他也会有这种样子。这种样子我只在那个没有子嗣也有没有伴侣的邻居岑叔身上看到过。岑叔臃肿,疲惫,他永远都坐在自家门前,用那样一种期盼又忧伤的声调招呼每个经过的小孩来拿掉他手中的糖。
       颅骨粉碎性凹陷性骨折,脑干损伤。
       弹片在大脑里突突跳动,我感到额头裂开了一道大口,体内的液体正从那里快速淌走。我无法想象,那张嘴如果再也无法吐出那些圆润光洁的字句;我无法想象,那熠熠生辉的眼睛如果只是一双了无生气的玻璃球;我无法想象,那美丽的手臂,修长的双腿,自此成为一截截无望的枝杈,只能在流转的四季中步向命定的枯萎……如果……如果这样,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