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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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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作者:韩旭东)

  我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合同上,有一股屈辱和愤懑塞满心间。
  在汪远实业陈凯阔大的办公室里,陈凯坐在一端,我坐在另一端,身体已经胖得走了位的老牛坐在中间。
  这是三个男人之间的角力。
  陈凯把一份材料递给老牛。显然,材料老牛是看过的,老牛接过来,转手递给我。    
  老牛说,你仔细看看。
  两页用三号字打印的材料。标题为“拟以汪远实业为背景所创作的精品长篇小说应 该注意的八条事项。”
  第一,汪远实业是一家大型民营企业,历经百年。在创作中,要尊重汪远实业的历史,反应出汪远实业百年的光辉历程,书写汪远人在历史沉浮中不屈不挠的创业精神。
  第二,深度书写汪远实业历代执事,经理人,董事长为汪远实业的发展所做的辉煌业绩,描绘出汪远实业建设的壮阔图景,艺术地再现汪远人的创业历程。
  ……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后面几条对创作者提出了更苛刻的要求,比如,第七条,创作者不可随意发挥,即使对汪远实业不构成负面影响的内容,也要经过汪远实业审核通过。这就是说,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每写一个章节,都是要经过陈凯来审核。
  我在看材料的过程中,陈凯端坐在桌子那一头,我透过眼前弥蒙的烟雾,看到陈凯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仿佛他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仿佛我一定会答应他提出的所有条件,而且,不容置否。
  相对陈凯,老牛应该是更了解我一些。
  老牛在我从烟盒里取出第二根烟的时候,离开他的座位,拿起火机,把烟给我点上。老牛说,企业嘛,离不开正面宣传,何况陈总的汪远实业这些年的确为社会做了不少事。
  我没有看老牛,我不知道汪远实业都为社会做过哪些事,这不属于我过问的事。到目前为止,我除了知道汪远实业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之外,剩下的,我对汪远实业一无所知。
  老牛给我点火的时候附在我耳边说,条件是很苛刻,待遇还是很优厚的,都写在合同上了,你不妨再看看。
  说实话,我不缺钱。我说我不缺钱,当然是对我个人生活来说的,这些年写书挣来的银子基本能保证我在北京这样的地方生活无忧。是老牛的另外一句话打动了我。
  老牛说,我们需要汪远实业的实力为这部作品获奖做保证。
  老牛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转移到陈凯的那一端。
  陈凯的面容上依然是那副笑意。
  那张保养很好的脸在这一刻更是光彩熠熠。
  天平上的砝码越来越倾向于陈凯。
  我几乎是逃离汪远实业的。
  我抱着老牛递给我的一大包汪远实业的资料走出陈凯的办公室。在那一刻,我想陈凯的笑容一定还在,不一样的是,他把自信的笑容变成了对我嘲讽的笑。也可能,在我离开之后,陈凯和老牛都情不自禁的哈哈地笑出声来。
  我为什么会答应陈凯,会答应老牛,难道是老牛的一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了吗。
  这些年我写了不少书,即使在畅销书的排行榜上,我不敢说每个月都排在前边,至少每个季度会在排行榜上能看到我的名字,在中国这样的人口大国里,这样的销售量足以说明了我作品的影响力。是的,我承认,我缺少一个奖项,缺少一个有分量的奖项来证明我作品的高度。老牛说,中国的文学奖大多是通过运作获得的。老牛在我跟前毫不讳言地说,你的作品已经有足够的影响力了,问题是,在中国,和你一样有影响力的作家很多,不是一个也不是十个八个,可能是一百个两百个。你怎么能从这些人里脱颖而出,这就不是作品本身能说明的了。老牛还说,你历数这些年的获奖作品,有几篇作品获奖是毫无争议的,可能会有一篇两篇,剩下的那些呢,这就要运作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清高,选择对这个奖项不屑一顾,问题是读者不会这样认为,你写得再多,书卖得再好,在读者眼里,你没有获得这个奖,你仍然是个二流作家,所以,现在机会摆在了你的面前,在这道选择题上打勾,还是打叉,你自己掂量吧。
  我选择打勾。
  我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的脊梁一阵阵发麻,我能听到自己骨节断裂的声音。
  想想当初回到北京,在收获了婚姻的同时,我唯一渴望的是用通过写作来向肖娟向肖娟的父母证明我是一个有能力的男人。那些日子,我把应该属于我和肖娟的美景良辰转移到了书桌上,转移到了电脑的键盘上。我的第一部长篇获得成功之后,我周旋于葡萄美酒夜光杯之间,我想让肖娟也分享我成功的喜悦。我给肖娟打了一个电话,肖娟的话语像北京冬天的夜晚一样没有一点温度。肖娟问,你还能找到北吗。
  我和肖娟再一次分手的时候,肖娟说,你是一个活在梦想中的男人。
  我不否认。
  但是,今天,我为自己的梦想而难过。
  我知道,我在通往自己梦想的道路上迷失了自己。
  北京的街头灯火辉煌,在辉映交错的灯火下,三三两两的人在行走,有的人步履匆匆,也有一些人悠闲从容。
  我和肖娟在这样的街头走过吗,我们三年的婚姻,能留在我记忆里的还有多少。在我住院的时候,肖娟来了,我为什么没说对她说我在无数个夜晚想过她,而是对她冰冷着一张脸。我知道自己不是真心要那样的,那个时候,我想保留一点男人可怜的自尊,其实,在我看到肖娟走近我的时候,我是在控制自己,我担心自己不争气的眼泪会夺眶而出,我只能把自己的脸冰冻起来我才不至于失控。
  我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把手机翻开,我拨打了“521”。肖娟离开我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改变打给她的快捷键。
  在北京,在2013年初冬的街头,一个孤独的男人,一个无处倾诉的男人,在这一刻,想给他心爱的女人敞开心扉。
  在电话还没有接通的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汪远实业提供给我的资料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汪远实业公司内部整理出来的,这部分是以打印材料为主,也是汪远实业从起步开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期间公司的发展纪要。另外一部分是影像和电子版为主,这部分更多是记录了公司近几十年的发展过程,记录了各级政要对公司的参观,肯定,和扶持,也有一部分是表现公司对社会所做的各种贡献,比如助残日,儿童节,公司为残疾人,为少年儿童所给予的关怀,这是公司作秀的场景。第三部分是汪远实业以不同名目邀请各界社会名流在不同场合为公司做宣传,这里面有演出,书画义卖,各种征文等等。
  我知道,这些资料对我写一本小说,尤其是要写一本获奖的小说而言毫无用处。
  纵观这些年的获奖作品,或以精彩的故事情节取胜,或以历史的纵深和厚重取胜,再不然,作品的内涵及作家的思想高度无人能及。总之,会各有所长。用一个企业做背景写出来的长篇能获奖的几乎没有。我越来越怀疑汪远实业以及老牛他们的动机了。
  我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看那些资料,一边吞云吐雾。
  我伸手去摸烟的时候,烟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根了,这对我点与不点这根烟就有了迟疑。
  对我来说,断烟比断粮要严重得多。在我的电脑旁,烟都是整条地摆放在那里,如果只剩下一盒或者两盒的时候,哪怕我的写作正处水深火热的时候我也会停下来,会去小区的管理处旁边,再买上一条两条的。有烟在跟前看着,心里踏实。
  但是,现在只剩下一根烟了,山穷水尽了。我有点懊恼,为这样一堆毫无意义的资料让自己断了精神上的食粮,实在是不值得。
  更重要的是,我手头上的这根烟,还是老k送给我的。
  老k最后一次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是因为沙曼,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沙曼是个心机很重的女人。这和老k有没有和沙曼上床无关,就我对老k的了解,但凡和老k在一起的女人,基本上会把老k引诱到床上去,老k这个人,在女人跟前,简直就是个弱智,弱智是我评价老k在女人面前的总体表现,也是我对老k的常用词。我说老k弱智的时候,老k很不以为然,老k反驳我的一句话是,对这个女人,你根本不了解。比如沙曼,你了解吗,你知道她的从前吗,你知道她现在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你除了知道她是“沙尔克俱乐部”酒吧的经理,你还知道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如果不是老k,我甚至不知道有沙曼这个女人,问题是,你跟沙曼上了床之后,不应该到我这里再说自己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你老k的眼里,沙曼是个坚强的女人,是个对爱情忠贞的女人,是个充满爱心的女人,既然沙曼这么优秀,这么对爱情忠贞不二,怎么会轻易地和你老k上了床。我这样说的时候,老k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老k说,天啊,你怎么会是这样的智商啊,我真怀疑书柜里的那些文字不是你写的,你这样的理解能力怎么可能写出优秀作品,你就是这么理解的忠贞吗,你他*的天天说爱肖娟爱得如何如何,但是你已经跟N个女人上床了,这就是你的爱情吗,弱智啊。老k把弱智两个字用在我身上了。
  我和老k有很多争执,这不影响我们的友谊,老k从安徽老家回到北京,只要不被女人缠上,他基本还是会来看我的。
  老k给我送来了两条烟,“红皖”,安徽产。味道醇厚,实在是香烟中的极品。我和老k在学习班的时候,第一次抽这个烟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个话。因为这句话,老k每次从老家回来,都会给我捎上两条。
  但是,现在没有了,我把手里的这根烟点燃了,老k和这根烟一起随风飘逝。
  我是在汪远实业公司提供的影像资料里看得老k的。严格地说,是老k的身影。
  那是一次书画展,老k并不是这次活动的主角,老k甚至连个配角都算不上。老k在这次书画展的活动中露脸的机会都没有,接近一个小时的视频,我仅仅看得老k的两次身影,一次是侧面,一次是背影。即使是背影,也足以让我熟悉,让我的眼眶一阵发热。
  在这个视频里,除了老k之外,我还看到了沙曼。这让我感到意外。
  沙曼带着墨镜。沙曼喜欢带墨镜我是知道的。但是,参加一个书画展带着墨镜,就让人感到这样的人不是来参加书画展的,而是带有另外的目的。
  如果我不是把视频倒回来,想再看一眼老k,我不会发现沙曼的。从老k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再看到他的身影,我想再看看这个我熟悉的人,老k的侧影有回头一瞥,像是找什么人,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我就看到了沙曼。
   因为老k的死,因为刑警队长的那番话,我对沙曼若即若离,我不想和这个女人走得太近。这个曾经主动和我上床的女人,越来越让我捉摸不透。我到现在还没有弄清这个女人主动和我上床的原因。难道是仅仅因为寂寞,因为需要吗。
  对沙曼而言,虽然人到中年,风韵还是有的,对男人来说,还是有些吸引力的,她不至于在深夜找到我,而且还说那些我比老k在床上表现的好这样的屁话。
  现在想来,沙曼应该是有备而来的,沙曼表现出特别享受的样子,但是,作为一个男人,用老k的话说,经历了N个女人的男人来说,沙曼并不是特别的投入,那她为什么要和我上床呢。
  我和老k闲聊的时候,我们的话题大多和女人有关,和床上的细节有关。老k也是一个作家,虽然他的书还不是很畅销,但是,老k绝对是一支蓝筹股,是一个很有潜力的作家,只是现在的读者太喜欢快餐式的文章,还没有发现老k文本里的意义,我敢说,若干年之后,老k的文字绝对是可以流传下来的,而我的不能。老k是一位写寡妇见长的作家,老k笔下的寡妇,如果搬上荧屏,绝非那些二三流的女演员可以演的,那些女演员只能拼脸蛋,拼身段,拼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演老k笔下寡妇的演员,一定要有内涵,要有真功夫,有老k的话说,她不需要说话,就在我跟前走两步,我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妈的,老k也够毒。记得有一次,我和老k从酒店出来,我们两个沿着北京的前门大街去地铁站,一个相貌丑陋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个帅哥缠绵着,我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果我是那个男人,我估计回去之后我会连续做半个月的恶梦,半个月都不够,如果没有几个美女给我招魂,我都怕自己醒不过来。我说这个话的时候,老k白了我一眼。老k说,你不懂女人。切。我懒得跟老k说了,我就是再不懂女人,我还分不清女人长得丑和俊吗。老k说,这个女人有味,活好。我再一次睁大了眼睛。再一次来了一句国骂。看来在女人跟前,弱智的真是我。
  沙曼和我上完床之后,我们聊了什么呢,有一封信,老k写给我信,就是那封失而复得的信。但是,信里仅有一张老k的照片。以我和老k这样的关系,他有必要在一封信里留一张照片给我吗。而且还是通过另外一个人转接给我。这不和常理。
  老k有病我是知道的,也可能是除了老k之外,我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当时表现得比老k还悲伤。
  老k失落了几天之后,反而打电话安慰起我来,说,咱一个大老爷们,酸辣苦甜也算是都尝过了,爱过女人,也被女人爱过,剩下的,没有体验的,也就是死一次,看来老天爷还是很眷顾我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给老k说。
  老k是个有着大抱负的作家,得了这样的病,可能就要壮志未酬了。
  我记得我给老k说,兄弟,酒咱千万别喝了。
  电话那头,我没有再听到老k的声音。
  老k如果有什么话给我说,他会给我打电话的。当然,我没有想到老k是那样的结局,老k自己也没有想到。也许,老k还有未尽事宜没能来得及给我说,问题是,他需要给我留下一张照片吗。老k一定还会给我留下别的什么,一定是这样。
  老k是卷入了什么样的纷争,才让他过早地命丧黄泉呢,这个如此钟情于女人,如此热爱生活的家伙,在知道自己生命很有限的时间里,而要铤而走险。难道老k真是因为痴迷于女人,而弱智到自己在危险之中还不知道吗。
  两天来,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读阅汪远实业的资料,我看的都是现代部分的,也就是停留在以陈凯为董事长的现阶段汪远实业的各类资料。
  作为一个写作者,你能不能写好这样的一本书,能不能把合同里的钱拿到手,就看你对老板的精神领会了多少。陈凯既然找人写他的公司,当然想突出他个人的成绩,要写出他的光辉形象来。
  我一边看资料,一边做一些摘要,那些可能用得着的部分,我要做一个标记,以备所需。
  沙曼敲开我门的时候,我稍感意外,我说,你应该先打个电话。
  沙曼说,你接了别人的活,不会不在家的。
  我签约汪远实业,没有给沙曼说。
  沙曼顾自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在想着如何把你的陈总描绘出高大光辉的形象来。
  沙曼抬脸看看我说,你不应该给我倒杯水吗,当然,最好是啤酒,别太凉的。
  燕京可以吗。我一直喜欢燕京。
  沙曼说,你需要钱吗。
  我端起啤酒,浅尝了一下,还是那个味道,醇厚,带一点苦涩
  沙曼说,你好像不欢迎我来到你这里。
  你不还是来了吗。
  沙曼说,如果你需要钱,你不写这样的一本书,也会有人给你。
  我看看她。
  沙曼说,你也算是一个有些影响的作家了,应该写更接近真相的文字才对得起读者,对得起你作为一个写作者的良知。
  我第一次听到沙曼显得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我认识沙曼以来,沙曼身上一直有着在资本主义社会才会有的烙印。
  沙曼说,知道你要写这样的一本书,我很失望。
  我说,我身上只承载我一个人的希望,让你失望,我还不难过,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失望。
  沙曼说,老k也会。
  沙曼说,你想到老k吗,想到老k的死可能跟陈凯有关吗,想到过陈凯让你写这样的一本书,是想告诉世人,汪远实业只能属于陈凯一个人,而且名正言顺吗。
  沙曼的话让我惊愕,难道在陈凯背后,在汪远实业背景里,真的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吗。

(关于接龙小说的一点设想:我以为人物已经够了,二十万字的长篇,主要人物三五个足矣,剩下的问题是,如何用故事丰满人物。这是一。二:故事要往两头走,即,现实生活中丛倩沙曼沙克陈凯因感情与汪远实业的各种交集将故事往前推,往深处推。另一端要写到汪远实业的前身。即龙头中汪涵的故事,邢师傅的故事,以及汪涵与丛倩沙曼沙克和陈凯的渊源。故事在推进过程中往复穿插,齐头并进,最后做一个不露痕迹的缝合。)